明天，也就是返校报到的日子，高三就再度开始了。忘记了是谁突发奇想，就在方程世将要返回那边的前夕，我们六人在画室附近找了一所小学，在宽阔的场地上打了一整晚的网球。起初，我还在一本正经地打。持续到太阳将落时，胳膊就开始酸痛了。其实作为浑身上下没有半点运动细菌的人，我能做的就仅仅是在人品的支撑下勉强打到那么一两个球了，并且我似乎对自己会出多大的力和运动的方向完全没有概念，一拍挥出去，就见那颗青苹果似的小球像流星一样划出一道亮弧飞到了隔壁的场地上，这已经不是仅用“出界”就能形容的了的状况。而且，更难的是居然必须要配合，要知道我能够打到球是需要靠概率的，别人自然也接不到我的大角度偏振球，在这种情况下谈配合简直就是神话啊。不过好在我们全部都是网球菜鸟，才没有那么快就暴露出我“战五渣”的本质。
天刚暗下来，大家都有些累了，只有薛定谔和袁舟律站在网两边互相挑衅，“打过来呀打过来呀！”，然后我们就坐在一边欣赏着漫天飞舞的青苹果，不一会儿这边和那边都没有球了，而我根本疲于捡球，之前我可是捡了二十多次，每次都怀抱十几个球，活像是辛勤劳作的果农，迎接丰收的喜悦。网球打到这个境界也就只能满场飞奔去捡球了，记得曾经在学校的体育课上，练习的时候就时常会有飞往观众席的高射炮型选手，批语“少年好臂力”；还有擦着地面挥拍的低空飞行型选手，批语“高尔夫打得不错”；根本打不到球的舞拍型选手，批语“清风穿拍过，网球心中留”，没错，说的就是我，所以后来我就逐渐沦为一名优秀的捡球手。面对空场，袁舟律再次挥动神拍，对着空气全力击出一个漂亮的球，看啊，那隐形的球划出优美的抛物线向网另一边的美丽世界奔去，啊，薛定谔绚丽的红铜色头发在夕阳的余晖中飞扬起来，她竟然将看不见的球截住了！它再次被打了回来，那角度何等刁钻！哦，袁舟律身怀绝技再次接住透明球，看啊，它又飞了出去，划过湛蓝的天空，奔向到那个没有寒冷没有饥饿的地方……真是够了呢！看着这俩人陶醉在“无球对战”中无法自拔，一边观战的方程世的脸拧得薄皮大馅十八个褶儿。这究竟是什么样的哑剧天分，才能把这场闹剧演无比认真地演下来啊。
隔天，我们赶到机场，送走了方程世，心里纷繁的事情也开始沉淀下来。还记得，当我终于拿到那叠小纸条的时候，内心里像是骤然发生了九级大地震一样，横波纵波各种波在整个胸腔里蔓延扩张。没错，那些纸条，是我写的，是我发放的，也是我回收的，巴士司机当然也是我事先沟通好的助手。当那天早上，所有人都将纸条对折起来交到巴士司机手中后，我拿着一叠空白的纸条折好，最后一个走到司机那里假装交纸条，然后把一叠空白纸条交给他，他将那叠有答案的纸条交给我，这样一来纸条就成功调换到了我手里。所以，当他们始终盯着方向盘旁边的那叠纸条，却直到回到画室，司机开着大巴离开后都没有看见有人取走那些纸条。“果然是开玩笑的吧。”袁舟律悻悻地说。“但是心里已经有答案了，会安心一些吧。”我说着，在外套内兜中攥紧了那叠纸。至于为什么要这么做，可能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我只是单纯地想要窥探别人吧，当然，前提是，他们的确是认真回答了的话。
激动的心情久久不能平复，那一叠纸条我压在家里最隐蔽的抽屉底，直到送走方程世后的那天晚上，我才躲在房间里悄悄打开来看。实际上也不会有什么人发现，老妈在客厅看电视，老爸加班还没有回家，我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但我还是小心地躲起来，蜷缩在角落的姿势会比较有安全感。我打开第一张，这字迹一看就知道是袁舟律的，飞扬跋扈地霸占了整张纸，几乎要扩张到纸的边缘之外去。那上面的内容，我断断续续地读完，我害怕看到我所担心的，却又经不住好奇心一再发作。没想到，我们的想法如此相像。
“喜欢，很难说的啊。我喜欢苏幕遮，但是我知道似乎是不可能的，她比我优秀得多，我更像是在仰慕她，尽管对这世界我们有着相差不多的看法。我也喜欢光未末，但是我知道似乎更不可能。这么说来，对光未末很不公平吧，听起来她好像是个退而求其次的选择。但其实不是这样的，光未末有许多苏幕遮所没有的东西，她是阳光，持续散发出强劲的太阳辐射，热量，给人勇气的能量，她拥有这种魔力。所以说，要说更喜欢哪一个实在是无解的问题，更何况，我们都不可能的，索性就不要开始吧。就像现在这样，朋友们在一起，厮混、发神经，就这样就好了。未来还有很长路要走，珍惜眼前。直到我所认为适合的那个人出现之前，我们就像现在这样一起疯下去，抓住青春的尾巴再闹一场，不好吗。我们最终都会找到合适的人，对吧，现在的我们还太幼稚，恐怕回答这样的问题，还早。”
接下来的一张，一丝不苟的正楷，一本正经的学生腔，却说着和正经毫不相关的事，一定是方程世，而且是故作镇定的方程世。我偷笑了一阵，继续读下去。
“我喜欢光未末，我是认真的。在此，我对之前的幼稚行为说抱歉，希望这件事没有对她产生不好的影响。是由于我自己的判断失误导致了射电天文台事件，如果我没有指定那样的计划，也就不会造成当下的局面了。总之，如果可以重新选择，我会选择让这件事烂在肚子里，永不提起，这样对每个人来说都是好事吧。还有，薛定谔，我人生的十八年里所遇到的最强劲的对手，或许是因为她太过于强势，每当我有一点点想法，就会立刻被自己扼杀，她不应该会喜欢我，我是这么认为的。有时候，觉得自己的闯入是个错误，没有我的精神病人吐槽团大概会更愉快吧。但是，后来我发觉错了，我们是一个整体，缺少任何一人都不能成立。我喜欢光未末，但是，也就到此为止了。我们还是假装没有发生过，回到像以前那样开心的时光中去吧。”
然后，是苏幕遮的纸条，字体漂亮，间隙适当，是用黑色书法笔写的。
“我知道，我加入这个组织时间并不长，可能是没有什么发言权的，但是我还是收到了这样一张问卷，实话说，我很高兴。后来我也想了很久，或许我对柯一泊的喜欢，只是少女时期梦幻的遐想在作祟吧，像没有根基的花开在玻璃花瓶里一样，看着美好，凋谢得也快。我根本无法确定我们是否合适，只是在一种想要传达心意的冲动下做出了决定，那天我发消息，向柯一泊表白，他没有回应我，他实在难以揣测。可能连我自己都没有想过，表白之后该怎么做，大概是受青春爱情小说毒害，想要丝毫不计后果，轰轰烈烈地谈一场。可能相比之下，袁舟律更适合我，我们彼此了解，也很相似，似乎都是表里不一，有些悲观的类型。我想，我还是应该更务实一些吧。算了，不去想了，顺其自然吧，现在什么都不想做。希望我没有破坏大家的友谊，如果事情向不好的方向发展了，我一定会很困扰的。”
底下的一张，是柯一泊的，流畅的行书，使用深蓝色自来水钢笔书写。
“好像很玄妙，我会遇见你们大家，似乎是种说不清的缘分，冥冥中就注定好了。薛定谔这个女孩很特别，第一次看到她就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在那之前，我曾在画室见过苏幕遮，也是一个很特别的女孩，但是和薛定谔的那种特别有些不一样。苏幕遮的特别让人觉得有些难以接近，而薛定谔，她像磁石，很怪异，却深深地吸引我。作为理科生说这样的话，似乎显得太过文艺了，但实际上我最初的理想是成为一名诗人，听起来很好笑吗？但的确如此，选择理科，到后来考入深宿大学，完全是父母的意思，一直以来我都没有为自己活过。喜欢上薛定谔，是完全跟随自己的感觉，这大概是我第一次为了自己而决定某件事吧，尽管我知道成功的概率近乎渺茫。如果错过了，可能就不会再有，我只疯狂这一次，真的。”
最后，我拿起了来自薛定谔的那一张。H铅笔，草书，反光的字迹令人有些恍惚，我努力辨认着那些龙飞凤舞的字。我知道，尽管薛定谔一向猖狂，但平日的书法还是很工整的，这样的反差似乎代表着某种释放。
“一团糟！我真是被搅得一团糟！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回答！可能我谁也不喜欢吧，我讨厌你们所有人！哈，开玩笑的。我是为了能和你们在一起更久一些，为了一直和你们在一起，永远，才做出那样的选择吧。光未末，我知道是你，不用演戏了，我憋笑都要憋疯了。看看我送给你的那个克莱因瓶，还记得之前被我无意打碎的那一个吗？那个瓶子是我亲自设计，找加工厂制作出来的，可以说这世上仅此一件，它一定是独一无二的，如果你家里出现它，那只能是我送给你的。你一定想过这个问题，可是你一定没有仔细想。这是为什么。我想是时候该告诉你了，关于我自己的，一个秘密。关于我为什么会在11月14日消失，关于你的意识穿梭，关于世界究竟发生了什么，我想自己大致了解了。那么，今年11月14日再见吧，你会明白的。抱歉要跟你卖关子，因为一旦说破，这样的循环，恐怕就很难再进行下去了吧。我爱你们所有人！不许忘记我，请一定记得！”
我心头一震，薛定谔，你在说些什么？看来，我先前担心薛定谔会对我的秘密冷嘲热讽完全是多余，现在是我更担心她的精神状况才对。我收起那叠纸条，走到客厅里去，老妈正津津有味地看着肥皂剧，而餐边柜上那只流光溢彩的克莱因瓶就安静伫立在那里。那个瓶子，独特的造型，按薛定谔的话说，它是那么完美，在更高维度的时空中它根本不与自身相交，便能让一切贯通它的内外而畅通无阻。我的目光停留在克莱因瓶泛着迷幻光彩的表面很长一段时间，我思考着它的存在，却想不出什么名堂。还是说，在这个瓶子之前，那个被打碎的瓶子，也是薛定谔送的？可那时候十七岁已经重启了，那个瓶子应该不在那里才对。真是头疼，我回到自己的房间，关上门，名天还要回到画室去，三个月后我就要迎接今年的美术联考了。时间还真是快，也不知道这样的循环最终会不会走到尽头。
不早了，我准备躺下来。我不知道自己身处在宇宙的社么位置上，蔚蓝世俗的壳将我们包裹，在以一万年为单位的时间尺度之上，我们所有的痛苦与困惑都如同尘埃、草芥，风一吹，就什么都没有了。在宇宙面前我们渺小得可怜，但是，我们每一个人身体里都包含着整个宇宙。我一度渴望能捂到一个形而上的永恒的真理，无论应对什么样的状况，无论何时何地，在什么样的条件下这个真理都永远成立，所有的问题都迎刃而解，所有痛苦烟消云散。可是，在人类存在的时间里，这样的真理并不存在，我们仅仅能依靠经验去选择实用的方法来解决问题，不同的状况不同的手段来应对，所以世界才会如此复杂。或许真的有这样的真理，但是以人类的智慧还无法探寻，它也许真的存在于更高维的世界，是我们三维生物永远无法触及的。只是想一想了，在现实中，所有事情还依旧得进行下去，根据奥卡姆剃刀原则，那些不属于我们感知范围内的东西，又和不存在有什么区别呢，那只会给实现实生活成困扰。
我尝试着在有限的时空里清淡而缤纷起来，清淡的缤纷，无足轻重的时间，可以看见的近期的未来，在夜晚脑海里的芦苇不会停摆，漫步边境的思考和眼前的生活都是需要认真对待的。聪明是解决眼前问题的技能，智慧是长久把握自我的境界，而两者需要同时修炼。记得很早以前看过的一部动画《平面国》，生活在平面世界的二维生物，无法想象凌驾于长与宽之上的高度。我不知道逃离平面国的方片先生在三维世界中穿梭时是如何激动的心情，但我能感受到那种站在一个空前高度上俯瞰整个文明的顿悟之感，到达过世界本质的领域，那么在原本平面国里的一切都已经不能再使你烦恼了吧，方片先生。那种境界，就是“顿悟”了吧。可是现在的我，还是无法跳脱困扰着我的一切，我被时空包裹，局限在一个又一个时空的切片之中，我看不到宇宙的操控者正躲在暗处窃笑。我不知道什么才是正确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