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秋天来了，陈诚去405初中读书。他从来没有感到如此快活过。哥哥去了部队，爸爸在陕西出差。虽然405初中离家只有四公里，他还是坚持住校，不到万不得已不回家。他有充足的生活费，也有充足的时间。家庭里那种无形的桎梏，那些令他生厌的神像们一下子在他脑海里消失的无影无踪。他像一切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那样，留着奇怪的发型，将下巴翘得高高的，一语不合就准备拳脚相向。在405初中，学生们并没有或许极小一部分有“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的觉悟，也缺乏金榜题名的远大目标。白天，不管老师的讲课多精彩，大家也无动于衷。除了前排的女生和戴眼镜的男生在认真做笔记，其余人都在打瞌睡，睡不着时便看恐怖小说、言情小说、玄幻小说、盗墓小说、性爱小说……到了晚上，宿舍里就热闹了，打着手电窝在被窝里的往往不是在补习功课，而是在看新婚宝典；聚在一起聊天的话题也往往不是伊拉克战争或国企改革，而各种话题最终总会归结到性身上；如果每周的星期三晚上哪个宿舍在起哄，千万不要奇怪，那是处男们在比试自慰的持久力。
有几个人是值得一提的：
陈莉莉。她的身体飞快发育起来，臀部浑圆且翘，胸部也明显地鼓了出来，长发及腰，脸部因为丰腴而显示出诱人的光泽。她像极了当时的主流女生：好学、本分，把爱美的心分了一半给语数外。她住在父亲在镇上的宿舍。陈诚刻意躲着她，然而也有例外的时候，当他主动去找陈莉莉时，陈莉莉便知道他一定是缺钱了，且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借给他，从不多说一句废话。陈升。他们是本家人，祖上有亲缘关系，又因为父亲在铸造车间的同一个班组，两个人的关系便分外紧密。他们一起骑车上学，周末回家时一定会先去网吧、溜冰场或者电玩店玩上两小时，然后一起回去。陈升是那种和任何人都能玩得很好的人，身上像有层润滑剂，任何时候都能够迅速、自然地融入任何环境，并能在其中那样如鱼得水。陈诚呢，再怎么试图融入别人的小圈子，也总是像身上长满了长刺，总是存在着一段无法消弥的距离。往往是他刚跨入电梯，门就关了，眼看就要夹着他的腿，他只好选择退出去，或者扳开门挤进去。如果真的进了电梯，电梯里的人就要嫌他浪费了大家的时间，或者是打扰了电梯里的平静，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还不如不进来呢。
李立。这个人身上有一股特立独行的气质。微胖，白净面皮，浓眉大眼，阅读广泛，篮球打得很好，见解奇特，言辞一针见血。陈诚第一眼看到他，便觉得这真是个了不起的少年。他虽然也读过拿破仑，却只会狂热地崇拜他，并不知道拿破仑对革命的背叛和对民主的亵渎。他也读过******传，却只敢景仰地伏倒在地，从不反思群众运动的得与失。而李立呢，简直无所不知，能够将共产党的激进土改和国民党的温和土改作比较。他还熟悉NBA各个球队的优劣，既有格外拉式的浪漫情怀，又有罗素的理性思辨，不仅是校篮球队前锋，还是英语比赛冠军。在学校共青团书记主动要求他入团时，他却出人意料地拒绝了。所以很多同学喜欢李立。陈诚虽然也很喜欢李立，认为他是个了不起的人，却并不以为然。他绝不会去讨好李立交朋友，也不会放弃自己身上的某些东西以便和李立更好地保持一致。如果入不了团，陈诚也不会觉得有什么遗憾：团是什么？共青团吗？这种东西无所谓吧。倒像是个负担，不要也罢。
蒋雯。一想起蒋雯，陈诚便会想起红楼梦里的林黛玉：精致的园林里覆盖上了一层薄薄的白雪，黛玉由丫鬟扶着，园子里的腊梅正值花期，雪地上洒满了三两片粉红的花瓣。她触景生情，眼里一会儿便泪汪汪的，便又咳嗽起来，昨天刚洗的白手帕上又印下了两三滴血。不过林黛玉也有王熙凤好强的一面，她热爱学习，希望近期内考入市里的重点高中。但又不是那种死读书、读死书的呆丫头。她既会唱英文歌，也能随手拿支铅笔迅速做一幅形神兼备的肖像画。大家都出于真心的喜欢她，一致推举她担任班长，而她又丝毫不负众望，能够凭着个人魅力和巧妙地施用方法增强班级的凝聚力。其实在大家眼里，她是这个样子的：面庞清秀、身材绝佳、学习成绩好、组织能力强、人缘绝佳，男生们爱慕她围着她转，女生们半嫉妒半喜欢地亲近她。除了经常感冒，身体不好外，简直没有任何缺点。可是陈诚却老是一厢情愿地认为蒋雯像林黛玉，没有什么理由，仅凭一种直觉。
沈萍萍。学校里老是流传着一些稀奇古怪的传说。譬如说，校园是建在一座乱坟上的，去年冬天的某个夜晚有三个人亲眼目睹了一群女鬼披头散发，浩浩荡荡的在操场上游行。又譬如说，体育老师其实是黑道上的，他的右小拇指断了一小截，就是当年八大金刚断指结义的壮举。再譬如说，××副校长是××市领导的弟弟，学校的食堂、超市都是由他经营的。而数学老师沈萍萍身上不幸也流传着一些故事，但是版本不同。女生版本：沈老师当年和男朋友一起到西部支教，因为条件差，男朋友染病身亡。沈老师回无锡老家后誓不再嫁，为了躲避家里逼婚，便千里迢迢到这里教书，因为这里是男朋友家乡。好男生版本：沈老师犯了“********”，当年师范毕业后被发配到这里教书，而不是富裕的家乡无锡。且因为她清高独立，大有龙应台的风采，不遇到真龙天子绝不出嫁。坏男生版本：沈老师是小三儿，发现对方已有家室后还是把小孩儿生了下来，小孩儿在老家养着。因为是个有小孩无婚姻史的大龄女性，所以没人愿意娶她。不管怎样，陈诚还是蛮同情沈老师的，三十出头的老女人了，戴一副厚厚的眼睛，略施粉黛的脸上却依然没有婚嫁的动静。教学的热情也丝毫不减，风韵犹存的模样老是勾起陈诚的好感。
乌龟。不是某个人的绰号，而是陈诚的宠物。刚开始住校时乌龟是留在家里的，但陈诚老是放心不小。妈妈会不会按时喂食？会不会按时换水？乌龟能不能每天晒到太阳？它那么胆小，头老是缩到壳内，哪天伸不出来怎么办？这些问题老是煎熬着陈诚，最后他只好把乌龟带到了学校，周末回家时再把乌龟带回家。有时无聊时他也会偷偷地观察乌龟，打发这些无聊的时光。
然而刚开始时，陈诚并未能和以上诸人有过较深的交情。陈莉莉，哦，小学时便一起上学、放学，老被人说是天生一对，烦死了，但，至少借钱时还是很痛快的。陈升，嗯，这算个例外。李立，哦，太厉害高攀不起，也不能让人家低就咱呀。蒋雯，女神呐，追她的男生已经有一大把了，还是算了吧，牛粪虽然对于鲜花也有肥效，但又怎么忍心把鲜花插在牛粪上呢。沈萍萍老师，哎，虽然她对于每个人都很真心，但有时殷切希望和恨铁不成钢一样让人畏惧。想来想去，还是乌龟最可心。自己对它拥有绝对的支配权，乌龟也从不过问主人的想法。它从不举头望明月，也从不抬头观察周围的环境。对它来说，生活就是陈诚定期施舍的食物和清水，世界就是厚厚的玻璃瓶子和几根香木、几粒石子。也只有乌龟，才会让陈诚产生某种莫名其妙的优越感和控制欲。
然而对于陈诚来说，离家住校的初中生活如果只有以上诸人和小乌龟，那未免也太无聊了。他很快找到了新的伙伴，有了新的乐子。
这是一个独特的小圈子，成员当然大多是男的，他们不学习，并以挑战各种准则为乐。课堂上，他们往往坐在最后一排。刚开始准是睡觉，到第二节课间操后才像冬眠后的蛇开始活跃起来。活动往往有以下几种：挑逗前排的女生、讨论游戏的攻略、传看新婚宝典、讨论香港艳星和饭岛爱、吹嘘昨晚亲吻了某个女生、画黄色图案、密谋揍打某个老师或学生、晚上是去网吧还是游戏厅还是酒吧……如果哪个老师不高兴了提醒他们住嘴，这才叫遂了他们的心意，往往会有下面一幕：
“报告老师，请求回答问题。”“没叫你，你坐下！”
“不是，老师，你不能打消我积极性呀。虽然我是学习不好，家里也穷，但你不能打击我热爱学习的心灵啊。毛主席说过，后进也能上进，越是后进，越能上进……”
“好好好，How do you do？接下来该怎么回答。”
“不好意思，听不清，麻烦您再说一遍。”
“How do you do？”
“有点清楚了，但坐最后一排，还差点火候，恳求您再说一遍吧。”
“你，你存心捣乱对不，反了天了……”
“不，老师您别生气……您千万别生气。不值得……下一句，哦，How are you？ Fine， thank you， and you？不对，Happy birthday to you…Good morning. Nice to meet you……老师，您别生气，我还没说完呢，大家指望您提高英语呢。Goodbye. see you…”
这群学生们毫无原则、毫无底线、无所畏惧、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其乐无穷的特殊逻辑与陈诚不谋而合，搔得他痛痒难当。他义无反顾地加入了他们，放肆地释放着青春期过多的荷尔蒙。他的叛逆期来临了。他们一起吃饭，一起逃课，一起晚上翻墙去网吧。班里人没人敢招惹他们，高年级学生也要让他们三分。陈诚跟他们学会了打台球，学会了从网上下载饭岛爱的AV片，学会了自慰，甚至还见识了高仿的54式手枪。可不管陈诚如何享受在这个坏学生团体中随心所欲释放压抑的快感，他还是显得落落寡合，像一颗坚硬的苹果核在黄牛的反刍中仍然消化不掉，最后和一坨牛粪重新回到人间——没准它会在牛粪的滋养下生根发芽——没准它的果实上会遗留牛粪的污点。
譬如说陈诚反对无缘由地欺负同学，反对扔蟑螂到老师宿舍，反对扎别人的自行车胎，反对无限制地拖欠网吧、餐馆、商铺、同学——他觉得自己要自由就不该妨碍、破坏别人的自由。但是他们这个坏团体还是很接纳陈诚，虽然这个团体无原则地恶搞，但突然有了个有原则的成员，就好像是原始部落里来了个传教士，虽然尘民们对圣经将信将疑，但金光闪闪的十字架引起了他们对文明的好奇，只是酋长和祭司无形地笼罩在他们心里。所以大伙还是欢迎陈诚这样的异类的，这种异类有助于他们区别于其他的类似团体。
陈诚有时候想，和他们相处，自己大概沉溺在了放纵、打破一切压制的快感中。至于其他的，陈诚是不认可的。就像自慰，虽然他从自慰中获取了快感，但快感过后他便感到自责、肮脏，逼自己迅速洗手，如果有可能的话再洗个澡。他看着自己洁白的****、萎缩了的****、开始变得浓密起来的****，陷入深深的后悔。他下决心戒掉****的坏毛病，但无聊时便开始意淫，过一会儿便冲动地****。饭岛爱的AV片他看一百遍也不厌倦，女性的****同样百看不厌。虽然他心底里厌恶自己对色情的态度，却在思想上无法控制无时无刻的意淫，在肉体上无法抑制****的****。所以陈诚恨恨地认为是这个坏团体教会了自己****。但是只有在这种坏团体中，陈诚才能感受到无拘无束的自由，才能感受到肉体和精神上的愉悦。所以，他还是和坏学生们厮混在了一起。
但陈诚心悦诚服地接受了抽烟。小时候，他点过烟放鞭炮，也经常在爷爷家烟雾缭绕的老屋里读小说。虽然他不觉得抽烟是件不好的事情，但同样也对抽烟没有好感。抽烟虽然有害身体，但抽不抽是个人的自由。你的肺虽然因为吸了二手烟而不适，但你无权干涉别人的自由。陈诚家里没人抽烟，也严禁他抽烟。到了405中学后，陈诚便开始抽烟了。但往往是朋友间散烟时他不好拒绝，就这样每周能抽上四五支。但等他加入坏学生团体后，他们便点燃了他心中抽烟的欲望。抽烟是件多么赏心悦目的事情啊。开国领袖们是都抽烟的，******只有通过抽烟才能获得文思泉涌的灵感，******不仅抽烟，还要借吐出抽烟带来的痰来表达说话重点。只有爸爸是不抽烟的，只有好学生是不抽烟的。学校也规定我们不能抽烟，但学校的规定是专门用来压制我们的，我才不是好学生呢。有勇气的人才敢于抽烟，抽烟简直就是和乌合之众说Byebye，简直就是和家里的观音、财神、灶神说Byebye。所以抽烟迟早会成为一种自由，成为一种潮流。所以陈诚不再一周抽四五支，而是四五盒了。
二
初三了，学校开始频繁地组织家长会，动员一切力量鼓励学生努力学习。陈诚早已不和父母说话了，上学仍是混日子，周末回到家就把自己锁到屋子里，把音量放到最大，听音乐或观看新租来的DVD。他有时恨自己不该这么冷漠地对待父母，决心下次回家时和颜悦色，恢复以往那种尊卑有序的家庭氛围。可这种想法往往只能持续五分钟，每次回家总有一番争吵，离开405的念头进一步强化，渴望到一个遥远的陌生地方开创属于自己的新天地。
他依然****，依然抽烟，依然逃课上网吧。可是也开始翻起了课本，虽然并不看得进去，却也大概了解了牛顿三定律和英语的过去完成时。他在放纵自己后的冷醒瞬间明白了，要离开405就得考上重点高中。对于考高中，圈子里的坏学生无所谓，反正405厂舒适安逸，405子弟进厂又没门槛。陈诚犹豫了，要离开405，有必要脱离圈子好好学习。可圈子里自由放纵的气氛又吸引着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