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穿好衣服坐回座位上，靠背也归位，白小七问：“怀孕了怎么办？”
“留着。”吉普看起来心安理得。
“你喜欢孩子？”
“你不喜欢？”吉普反问。
“没想过。”
“我喜欢女孩。从小带她各处去，去沙漠，去海边，让她长了见识，就不会轻易被骗；男孩的话，也一样，增长见识……”吉普说得眉飞色舞，显然早有身为人父的美好设想。
“增长见识去骗别人家的傻丫头吗？”白小七截断这个话题。
吉普大笑，“小七，我真喜欢你。”
说完这话，他下车拉开副驾驶的车门，抱白小七下来，又开了后门让Happy也下车，他自己一抬腿踩上两栋居民楼之间的花坛。白小七搞不懂他要做什么，只是觉得不安，伸手要拽他下来——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吉普两只手在嘴边围成喇叭状，一张口，哈出一股冬天的白气：“我——陈朗——爱白小七！”
这中气十足的一吼，大大侵略了小区安静的晚上。白小七还没回过神来，他马上又是一句：“我—爱—你！白—小—七！”喊声一停，更衬得周围毫无声息，而过于安静就是肃穆了，是两军交战前的屏息怒目，下一秒就要刀兵相见。
白小七压低了声音去拉他：“别喊了，快下来！”
他躲开她的手。“我还没说完呢——”
“有病吧，几点啦？！”楼上一句怒冲冲的回应。
白小七心里咯噔一声，吉普却毫不在意：“哥们儿不好意思，我跟媳妇表个白！”还是吼着。
“操，要表白回家表去，在人家楼下腻歪个屁啊！有病！”楼上的人显然不想牺牲睡眠时间赞助这份浪漫。
“你骂谁呢？”吉普的脸色变了。
“骂别人都对不起你，操！”
这之后的对话越发火星四溅，Happy不安地转着圈，白小七空空地拽着吉普的衣角，像是一种徒劳的哀求。两栋楼的灯光此地全亮起来，每个窗口都有几张脸挤着看热闹。
终于，楼上的人吼了一句：“****，有种你别走！”
“老子不走！是爷们儿你就下来！”
白小七急得用手狠狠捶吉普：“你疯啦？快走！”
吉普镇定得很。“你别管。”
楼上再没话接应。三个男人终于在楼栋口出现的时候，白小七好像看到了《古惑仔》电影里开闸放水一样从街角成群漫出的小混混。一样的气势汹汹，一样的同仇敌忾，只不过古惑仔擎的是西瓜刀，而面前的三个男人把装备换成了木棍。
十几年前，白小七是班上的好学生，同桌的小混混是老师的眼中钉，竟日被严防死守，他和他的哥们儿经常向白小七求助——她帮他们藏过作弊的小抄，藏过情书，当然也藏过木棍。但白小七对于木棍的认识始终停留在建材层面，从没在斗殴现场见过它们作为武器大显身手。
开局比白小七预想的要快。没有自我介绍，没有鞠躬拱手，没有自报家门，看来打架斗殴并不那么讲究武德。白小七刚觉得手里一直扯着的吉普的衣角一动，就看见他唰唰跑出去一段距离，Happy紧随其后，三个男人高举木棍追赶而去。同时，窗玻璃上紧贴着的看热闹的脸孔们已经纷纷套上棉衣赶到现场，狗仔队似的扑啦啦跟着跑起来，画面里只有白小七一个人是静止的。
白小七当然不是个运动型姑娘，这几百米跑得她心脏狂跳，整个视线跳宕起来，是电影幕布被风吹动，环境人物全部扭曲走样。人群停在路灯下，围成自自然然的椭圆形，动物园里看狗熊的其乐融融。白小七用手肘撞开层层叠叠的人墙。“让开！都让开！”
事情也不会更糟了——吉普蜷在地上，双臂死命护住头，三个男人挥舞木棍打得正欢，偶尔还要冲他后腰狠狠踢两脚。白小七的能量条被爆发的肾上腺素冲击得快要爆掉，“滚！”她随手拽住一个打得正欢的男人的胳膊，男人没防备，被她甩得撞到了人墙上。另外一个见是个女人，只得停了手。剩下个愣头青，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趁乱又狠狠踹了吉普一脚，回身拎着木棍冲白小七来了：“你个娘们儿滚远点，别说我连你一起打！”他狠狠瞪着她，哈出的白雾带着杀气。
白小七回了他一眼，又不屑又嘲讽又咬牙切齿。愣头青一愣，她收了眼光，拉地上的吉普站起来。刚伸出手，就听见三个人中的一个说：“操，原来这****刚才就是跟这娘们儿腻歪呢……”她认得这个声音——刚才在楼上跟吉普对骂的就是他。借着路灯，白小七冲那个声音看了一眼：寸头，矮胖，人如其声的油腻、蠢兮兮。吉普一站起来，三个男人马上又围拢过来。白小七上前一步挡在吉普身前，他推她，她不动。
人群里突然传来一个尖利的女人的声音：“没素质，大半夜喊个屁啊！”
白小七张开双臂挡着吉普，像篮球员死守篮下。她声音低沉，语气却不由分说，“你家九点多叫半夜？”
女人不罢休，音量又提了一档：“没道德，在人家楼下喊！”
白小七牙缝里挤出一声冷笑，还是低低地回应她：“道德？三个打一个还好意思讲道德？”
的确，即使是打架斗殴也要大概有个势均力敌的原则，三个打一个还拿着木棍，实在说不过去。围观群众开始窃窃私语，那喊话的女人见不是白小七的对手，翻了个大白眼，不言语了。愣头青还要伺机动手，被刚才让白小七拽住甩在人墙上的男人制止——这个带头的矮胖子和愣头青之外的第三人本来最没有存在感，此时却拉开阵势要跟白小七谈人生谈理想：“妹妹，你看事情是这样……”白小七心想，好嘛，三人组合还有军师有护法有带头大哥，你们机构倒是完善。她看也不看这个敌营军师：“咱俩说不着。”
身后传来吉普的声音：“110吗？现在西凌小区有一起斗殴事件……三个人打一个人，有凶器，现场都在，对……”
愣头青眼神里透出慌张，嘴里却还在叫嚣：“报警就报警呗，谁怕谁啊……”军师给他使了个眼色。矮胖子大手一挥，“你们走吧！我等警察来！”刚说完，人群中蹿出个女人，把他拉到一边——正是刚才跟白小七喊话的女人。
白小七转头看看吉普：“没事吧？”吉普摇摇头：“Happy呢？”两人四下寻找，只见Happy瑟缩在不远处的雪堆后，神情惊恐委屈。“一会儿警察肯定得带我走，你等我电话，带好Happy。”他棉衣的一只袖子被扯掉，晃晃荡荡挂在肩上，露出白色的不规则的棉絮，像败露了不堪的秘密。
警察很快到了，大概问了情况，吉普和矮胖子被带上警车——军师和愣头青已经趁乱逃走。喧嚷的人群之外，白小七像一座孤岛。一切都来得太突然，虽然她刚已才与吉普并肩战斗，但心里的鼓点跳乱了套，至今没缓过神来。
警车发动，Happy两只耳朵一耸，猛然一蹿追了上去。围观的人们正意犹未尽地走在回家的路上，飞奔的Happy成了他们新的焦点。在一片嬉笑和感叹声中，狗在追车，白小七在追狗，这几个对象之间的速度差距如此明显，所以白小七只是必须要做这件事，心里知道并没有胜算可言。眼见着Happy跟着车转过了小区的一个弯道，她整颗心都揪紧了：要是Happy丢了怎么办？
这个弯道她跑了整整一个世纪。终于转过来的时候，她非常欣慰地看见警车停下了，一个警察陪吉普下了车，Happy吐着舌头蹲在主人脚边，不忘回头看看白小七追到哪了，好像这两个愚蠢的人类是靠它照管的。吉普拍拍Happy的头，交代白小七：“你摁住它，等它看不见车了就不会再追了。然后你叫它，它会跟你走。”
白小七摆好造型，几乎是趴在Happy身上，双臂夹住它的身体，腿上也使了一点力气。见吉普又走远，Happy嘴里发出呜呜咽咽的哀吟声。警车再次发动，Happy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白小七不得不整个人都趴上去才能压住它。
Happy转头看她，眼里全是哀求，白小七只能视而不见。不知Happy是否感觉到了白小七的坚决，总之它终于不再挣扎，目送警车消失在下一个转角，马达声也渐渐听不见了。她一松手，Happy像猎人肩头的鹰隼唰一下射了出去。白小七知道，它执意要追的话，她无论如何也赶不上，能做的只有等待，等待Happy像吉普说的那样，明白白小七是它当下唯一可以信赖和依靠的人。
Happy跑到空荡荡的十字路口，开始原地打转，不肯离开。白小七叫它，一声，两声。它站住，望着她，又看看警车消失的方向，不动。又叫了一声，它泄了气，向她缓缓走来。它是一条胖大的金毛，平时养尊处优，今晚的经历耗尽了它的体力和元气，走向白小七这一段路，垂头丧气得让人很难想象它刚才还烈马似的追在一辆疾驰的汽车后面。白小七蹲下来摸摸它的脸，“你没得选了，走吧。”
她故意带Happy绕了一大圈，估摸着看热闹的人都散了，才回到事发地。吉普的车还在原地，没有熄火，自顾自噗噗地响着，好像怪大家把它忘了，独自生着闷气。白小七开了后车门，Happy熟练地蹿上去。她坐上驾驶座，闻见车里明晃晃的两人疯过的暧昧气味。白小七知道此地不宜久留，发动了车。
她把车开出小区，没过几分钟，车里有电话铃声响，不是她的。停了车去找，原来在副驾驶脚垫上——是吉普的手机，应该是刚才穿脱衣服的时候掉落了。来电名字是两个字：邱慈。
白小七觉得心被针扎了一下。她把手机静音，放在一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