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醒来,已经是第二天上午。办公室的门关着,门外有隐约的人声。白小七刚坐起来,小段推门进来:“醒啦?”
“嗯。”
两人的关系已经大不相同,可应对对方的态度却没来得及转变。没了酒精的助力,再看到彼此,想想昨天说的话,做的事,就都有点不好意思。尽管如此,白小七很清楚地感受到了自己的欣喜,这欣喜,是一朵花初开的容光焕发,是又一个春天到来的造化神奇,是割掉了一快腐肉后平复的治愈。
“我让人去买早点了。一会儿你吃完了,我送你——上班还是回家?”
“回家吧。”白小七拢拢乱蓬蓬的头发,不好意思地笑笑。“身上一股螃蟹味,得洗洗。”
“我也是。”小段也笑。“俩大哥约好了来看沙滩摩托,我陪陪,一会儿就完事。”
“嗯,你去忙吧。”
没过几分钟,有人敲办公室的门,开了,是车行的一个工人提着一袋早点。白小七接过来,说了声谢谢。
“不客气,嫂子。”
“啊?”白小七被这称呼吓了一跳。
那工人又冲着正给两个背影介绍摩托的小段喊道:“段哥,早点给嫂子啦!”
“好嘞!”小段爽快地答应,微笑着冲白小七的方向看看。
那一高一矮的两个背影于是也向她的方向看过来。高的那个五十来岁,头发灰白,身材圆胖。矮的那个四十出头,黝黑结实。
正美滋滋微笑的白小七“咣”一声被一口小红锅砸回了现实——他们不是别人,是老飚和大切。
他们应当也认出了她,不然大切不会满脸错愕,老飚不会径自向她走来。“呦,小段,这是你媳妇?”
“是,看我,还没给飚哥介绍呢。”小段跟着老飚过来了。“白小七,在杂志社上班。”
“这妹子我看着眼熟啊。”老飚眯起眼睛上上下下大打量白小七。“你是去过沙漠吧?”
白小七万万没想到会在这里碰见老飚。她后悔当时在沙漠没为吉普摇旗呐喊,让他一不做二不休,把老飚打到失忆。她也后悔自己不该在老飚在场时跟大切夫妇聊天,又在打起来之后下车观战,总之不该让老飚看见她的脸,听到她的名字。她把这个世界想得太大了——吉普说过,老飚在汽贸城有店,那么他跟小段早就认识吧,也许还很熟呢。
报复她就等于报复吉普,白小七猜想老飚不会放弃这个机会。果然,没一会儿,老飚已经话里有话地把那次在沙漠的事七七八八说得差不多了。
最不明状况的是小段。他打断老飚的话,问白小七:“你还去过沙漠?没听你说过啊。”
“何止是去过,玩得还很high呢!是陈朗带你‘飞’过好汉坡的吧?好汉坡可是连爷们儿都不一定敢‘飞’的,妹子这胆识都有,还有什么坎儿跨不过来啊?这是跟陈朗离婚了还是分手了?”
越是白小七没法回答的,老飚越要问,偏臊着她。
白小七倒不担心自己,她与老飚的交集毕竟不多,她担心小段。吉普说过,论年龄,论资历,老飚都是越野圈里的大哥,所以不管生意还是交情,小段和老飚的圈子都会有所交叉吧。
“飚哥,咱们还是继续看车吧。”大切试图挽回局面。
“不着急。这不是看见熟人了,叙叙旧嘛。”老飚又得意地转向小段。“有机会让你切哥介绍陈朗给你认识,那小子,操,风流,妻妾成群啊……呦,今儿我话是不是太多点儿啊?陈朗什么样,你家这个妹子可是最清楚了。”
白小七从来没在小段脸上看到过这种表情。她码过不知多少细腻的文字,用以描摹一种心情,一种状态,一种神色,一种动作,一种长相,一种气质,可她无法描摹小段此刻的表情。她见惯了薛立平的孤清,也熟知吉普的臭硬,他们沿着本来偏执的个性走上多远,她也不觉意外,可小段此刻的表情却超越了她承受的限度。
这正是她最担心的——无论她有意无意,小段都在已经分担她的过去带来的负累。
老飚还在絮烦,但白小七已经没有足够的涵养听下去。她回身把早点放在沙发上,拿了外套往外走。小圆一路跟着她到了车行门口,白小七怕它跑出去丢了,用脚搪住它:“回去吧,小圆。”
小圆似乎听懂了,后退了半步,坐下了。
白小七开门走出去。天大亮的,阳光晃得她睁不开眼。
歪在出租车后座上,马上要转弯了,白小七回头望了一眼。宽阔的路面上只跑着几辆车,空无一人。
白小七打车到了昨晚带吉普住的房子,手机关机,一头钻进浴室,放了一缸热水,把自己扔进去。
昨晚,在那个长吻之后,白小七问小段有没有冰块,可他只从冰箱里翻出一听冰啤酒。她把瓶子轻按在他肿起的右手上。小段试探着伸出手臂包裹她,她柔软地歪了头,靠着他。
“哪天比赛?”
“下星期,不过明后天就要去外地集训。”
“这么快?之前怎么没听你说过?”
“我以为你不感兴趣,也怕打扰你正事。”小段嘿嘿笑笑。
白小七问完这话就后悔了——并不是他不提,而是她从没真正关心过他的生活。在他们的交流中,她习惯了只专注于自己的事,他也习惯于倾听,她不提问,他就不说。
“出发时间已经定了?”
“还没,车队有人组织订票,我等通知呢。不过估计也就这两天。”
“你手这样能行吗?”
“问题不大,到比赛的时候应该消肿了。”
“这比赛电视转播吗?”
“应该会,回头你忙完了上网搜也成,别耽误你正事……今天办事顺利吗?”
“还成吧,暂时没什么大事了,但也没彻底解决。”
“写字楼门口跟你说话的是你那个朋友吗?”
“不是,是律师。”
“哦。”
白小七听出小段语气不对。“怎么了?”
“没事,我就是看你们俩有说有笑的,心里有点……那个。”
“呦,吃醋了?”她逗他。
“是。”小段正经得很。“不过不是生你的气,是生我自己的气。”
“为什么?”
“气我自己这么生气,这么在乎,却又没什么资格。”小段叹口气。“下午我坐车里想,我不能这样啊,白姐认识的人多着呢,你们也没怎么着是吧,再说就算真怎么着了,也轮不着我生气,我是你什么人啊……”
“别这么说。”白小七试图安慰他,又不知说什么好。憋了半天,说:“你这不已经是我什么人了嘛。”
小段心满意足地把白小七更紧地抱在怀里。白小七享受着他的怀抱,渐渐有些困了。朦胧中,小段把她轻轻放倒在沙发上,为她盖上一条薄毯子。她微微睁开眼,看见他坐在椅子上,双腿往办公桌上一搭,也睡了。
梦里,白小七站在场边,为一辆在跑道上飞驰的摩托疯狂呐喊。虽然车手戴着头盔,但她知道,那是小段。
浴缸里的白小七觉得自己像一只干蘑菇,噗噗噗地吸水,膨胀,填满浴缸,填满房间,无比碍眼,令人厌烦。就在昨晚,她哇哇大哭的时候,本来以为过去是自己把事情想得太复杂了,终于可以放轻松。可是不过几个小时过去,她又再次否定自己:不,事情本来就不简单。
即使白小七已经在心里与薛立平达成和解,即使如果吉普这次不出现,她与他将不再有任何瓜葛,可是经历已是既成事实,保不齐哪一天找上门来,像突然出现在会议室的邱慈,挺着大肚子显摆婚纱照的李美玲,或者横空出世的老飚。即使她想当一切都没发生过,这些人也不答应,他们从不会忘了时不时提醒她:你可不是什么清白无辜的人。
人都以为放下执念与命运讲和是非常不易的,却不知最难的是命运不肯与你讲和。
白小七并不怨小段。老飚说了不少难听话,乍一听让人难堪,细想起来简直是恶心——不该说的全说了,该说的却故意留白,成心让人往不堪处揣测。她丢给小段的这个烂摊子,是他一时间无法承受,无法厘清的。
但说心里没有存了希望,却也是不实的,不然不会在车转弯前回头望一眼,也不至于懊恼如此。她必须掐灭希望,因为那太危险了。期待是伤害之母。
白小七把自己泡了一会儿拎出来,擦擦干净,又扑在床上蒙头大睡。让世界折腾去吧,反正它是不会好了。
下午白小七才醒了,是被饿醒的。她走到厨房,打开冰箱,看看有没有能填饱肚子的东西——一点没有。她真是实在,把吃的全给吉普带走了,好像生怕他“跑路”途中会饿死一样。她找到已经充满电的手机,开了,想点份外卖。
手机刚醒就叮叮叮响个不停。白小七赶紧查看消息,心里的期许死灰复燃:会不会是小段?
结果除了广告保险理财这些垃圾信息之外,其他的消息都是吉普发来的。吉普打不通白小七的电话,之前两人又删除了其他联系方式,他只好发来一堆短信:你在哪?电话打不通,看到回电!
“喂,怎么了?”她很欣慰地发现吉普又用回他常用的手机号码了,至少邱慈暂时不用担心他再次“跑路”了。
吉普的声音听起来没有短信里那么理直气壮。“你怎么了,怎么一直关机?”
“手机没电了,刚充完。”
“你在哪呢?我想当面跟你说点事,方便吗?”
“我在你昨晚住的那个房子呢。你带点吃的来吧,我一天没吃饭了,饿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