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窗外忽然下起雨来,淅淅沥沥地打在香樟叶上。清脆而沙哑的声音在寂静的夜晚中回旋,让本已困倦的心渐无睡意,于是爬起来喝一杯凉开水。随着一股凉意融入肺腑之中,整个人也愈发清醒起来。窗外秋雨缠绵,凉风顺着窗子的边缝钻入房间中,迎面吹袭在身上,外面的寒冷就这样轻而易举地攻占了内心。在雨雾中路灯暖黄色的光芒弥漫开来,从浓密香樟叶的缝隙里透出星光点点。这些深秋时节的雨水总有一种伤离感,不知曾在多少个朝代里敲碎了多少人的梦境。而在今夜,它们敲打在我的窗前,敲叩在这些繁茂的樟叶上。在朦胧的雨雾之中记忆的画面也逐渐朦胧,随后过往的岁月一帧帧地呈现在眼前。
记得那时候还年幼,而岭南的大雨往往是倾盆而至,接着是昏天暗地雷鸣电闪,那种巨大的声响和瞬间划破长空的闪电是具有深深的吸引力的。每当暴雨如注狂风席卷的时候,年幼的我总喜欢在屋子暗淡的光线里兴奋地大喊大叫。那个时候母亲总是会立即跑过来制止我的喊叫,在长辈们的观念里面,自然的力量是天神赋予的,是需要对其有敬畏之心的。对于母亲的嘱咐我并没有记在心里,下一次风雨欲来的时候,我依然是兴奋地活蹦乱跳,欣喜异常。以及后来母亲向我讲述神婆对于我的未来指示的时候,我也是不置可否地笑着说,你儿子就是从事科学工作的,你怎么还是对那些迷信惦念不忘呢。现在回想起这些事情的时候,总觉得当时对母亲的回应太过轻率而微感内疚,也不再像以前一样怀抱着锐利的观点不愿放手。这几个世纪以来,人类经历了一段狂妄不可一世的岁月,而在逐渐接近宇宙的奥义时,不也是重新拾起了对于自然的敬畏吗?
雨歇云收的时候,偶尔会有阳光迅速地在雨雾中折射开来。那些积攒在空气中的灰尘也已彻底消失,屋子里重新明亮起来。不管人们的心灵之前装载了什么,此时也会被眼前的清新擦拭得干干净净。而我的那些花儿,正零落着几颗晶莹的水珠惹人怜爱。小时候种过的花儿并不少,水仙花、萱草花都甚为好看,而在记忆里占据了最重的分量的,是一种草药植物斑叶兰。如果人们对一种东西只看了一眼便触动不已的话,只能说明两者之间有一种穿透了语言和思维的共通点。人与人之间是如此,人与植物之间也是如此。斑叶兰有一种通体澄净的草绿色,其枝干甚至绿得透明,和博物馆里面那些绿玉镯并无二异,沉着细腻,翠****流。每隔一段时间有一场大雨,每一场大雨后,斑叶兰的花儿差不多就要换一种颜色。风雨之后,万象一新,它的叶子更为鲜绿,它的花儿更加美丽。后来开始听音乐,听到朴树的《那些花儿》,河图的《人来人往》,心灵才会那么容易暗自沦陷。
直到我离开了那些花儿,在新城开始上初中。小小的年纪却早早地开始了住宿生活,如同候鸟的第一次飞行,所熟悉的一切都尽数离去,突然掉落在陌生的世界。记得那仍然是一个雷雨夜,零晨三四点时被轰隆的雷声惊醒,再也难以入睡。于是走到宿舍门外的大阳台上,周围是一片彻彻底底的漆黑,初来乍到不久,连楼梯和过道的方向也难以辨别。我就在那里静静地站了许久,看着宿舍楼下的那一扇大铁门在昏黄的路灯下雨雾迷蒙,看着远方暗黑的天空里突然有一道闪电明亮耀眼。那栋宿舍楼里的混乱不堪是难以言说的,后来我在高中里给班里的同学讲诉那些传奇故事时,他们都无一例外地笑得前仰后合,难以置信。老鹤后来说,虽然那三年的生活并不见得多么光鲜明亮,但还是觉得那时候过得挺有意思的。那个时候一群傻小子总要在吃饱饭后再去长跑,总要在天都黑了之后还在运动场上寻找足球的踪迹,总要在值日生一遍遍地警告之后还是叽叽喳喳讲个不停。而我总是记起在那个雷雨夜里面,在那一片漆黑之中,我第一次知道了什么是过去,第一次意识到等曙光出现后我将去拥抱一段全新的生活。每一个人都说,那段生活过得并不好,其中的曲折不计其数,但是很有意思,真的很有意思。
记忆的下一个场景是在北中校门口的那条街道上,还是狂风暴雨之后,还是万象一新的感觉,而昔日的傻小子已变成神色匆匆的高三学生。周日的傍晚大雨初停,在课室自习了一整个下午,然后去校门口的小书店买新一期的《读者》。细叶榕的树须不断地滴落着水珠在地砖上,雨后的荷塘清新可人,南国的校园不管在什么季节都是温馨动人的。街道上的积水还没有散去,突如其来的暴雨把热闹的街巷清空了,暴雨刚过行人也还不多,偶尔驶过一辆轿车,溅起水花片片。不久之后参加了那年的高考,然来便来到了长沙这座城市。当时买的那期《读者》后来不知放在何处了,也许是毕业时和废纸一起买了,只是曾剪裁下其中的一页。那一页纸上有世界各所一流大学的校徽,其中有一两个校徽现在还贴在高三的那张小书桌上,而那张小书桌从此便安静地存放在房间里。这几年的大学生活确实有诸多不顺心,和中学时的那些憧憬比较起来,恍然之间有一种隔世般的感觉。兴许将来的某一天也会下一场大雨,大雨之后继续前往下一个世界。
“回忆是奇美的,因为有微笑的抚慰,也有泪水的滋润。”麦克阿瑟是如此,吴念真也是如此。当我握着水杯望着窗外的时候,秋雨依然缠绵不休,路灯还是一片昏黄朦胧。翻读王维的那些诗句,字字词词如同珍珠般在心中一一落下,完美契合。“天寒远山净,日暮长河急。”千年前的文字在今天仍旧不缺乏生命力,在和平广场远眺时见到的岳麓山,在潇湘大道边经过时见到的湘江,不就是王维所写的那样吗?那些感动人心的文字,不在于时间的潮流起落,不在于空间的乡土变迁。它一针入骨,经久不息。那么在我们各自的生命里所遭遇的那些千回百转,到最后依然会化为乌有,显示出生命的本质呢。在这个瞬息万变的时代里,每一个人都在夜以继日地朝前赶路,只是为了有一天能走在回家的路上。人世间没有哪一扇秋窗外是没有雨声的,只是希望这一阵阵雨声之后,我依然能够走出门去,去看看那些花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