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尹栗，刚入行不久的小牙医一枚。最初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选择这个职业。医生这份节奏紧张的工作根本不适合我，无奈家里三代行医，大家都顺其自然地认为我一定是医生世家的第四代掌门人。于是，高考报志愿的时候，我把厚厚的报考指南从头翻到尾，再从尾翻到头，终于做出了我人生中最重要也是最有勇气的选择——我要读口腔医学。
一转眼五年过去了，我终于“如愿”成为一名牙医。其实我只是偷懒而已。从小生活在医生家庭，父母在同一家医院工作，两个人常常是一个夜班一个日班，“白天不懂夜的黑”这样的剧情几乎天天在我家里上演。那个时候，幼稚的我还以为每一家的爸爸妈妈都是这样的工作节奏。终于到了自己可以为自己做主的时候，我毅然决然地选择了一份不用上夜班的医生工作，既完成了家族使命，也让自己的生活可以平淡悠闲一些。
罗米是我的闺蜜，高中同桌。在我高考报志愿这件事上她起了决定性的作用。她说，尹栗你这么好的条件和背景不学医太可惜了。紧接着，她又说，如今咱们小老百姓看个病不容易，如果有个医生好朋友罩着那就方便多了。看吧，她就是这么现实的一个女人。可是在爱情上，罗米没有一次不是撞得头破血流。有时败给现实，有时败给梦想。我常常劝她，恋爱么，将就点，别这么多要求。可她偏不，我也只好作罢。恋爱这种事情，就像选择的生活一样，一家一个做派，一人一种风格。
医生是白衣的天使。这点我认同。但是大多数人见到一种医生，可能很难将他视为天使。那就是牙医。先不说普通人对那闪耀着金属光泽的镊子钳子长驱直入口腔的恐惧，单单是与医生如此微妙的距离，甚至能从医生瞳孔里看见自己张大嘴变形扭曲的脸，就足以让人难以释怀了。罗米倒是难得地不惧怕这一点，当然也只是在我面前。她常常与我探讨牙齿的事情，尤其是她的智齿。她第一颗智齿长出来的时候，正好是第一次爱情来临的时候。于是她自然而然地将智齿的长势与爱情的发展联系在一起。这在医生看来确实是荒唐可笑，但是在我看来却又有点可爱俏皮。罗米的这颗智齿后来总是发炎，用她的话说就是智齿的存在刺激着她的神经，带来钻心入脑的疼痛。可我总觉的她在形容她的初恋。那时候我离一名真正的牙医还有三四年的距离，学校附属医院的医生告诉罗米，是时候拔掉它了。然后，我看到罗米忍了很久的泪水夺眶而出。
罗米迎来了第二颗智齿，所幸有了上一次经验，这回既没龋齿也没有炎症。罗米似乎已经忘记了第一次拔牙的痛楚，一切看起来都在朝好的方向发展。她又有了喜欢的男人。没错，仅仅是她喜欢那个男人而已。这时，我已经是一名牙医，为了实现我从小到大按时上下班的理想，我坚定地选择了牙科诊所而非医院。
这天我和罗米一起吃饭，她突然问我：“尹栗，为什么你不长智齿？”我拿着叉子的手停在半空中。作为牙医的我，本该从科学的角度为她诠释这个问题，告诉她长智齿本来就是一件因人而异的事情。可那一瞬间，我想到的答案竟然是：“也许是我的爱情还在路上吧。”罗米朝我一笑：“你什么时候被我的爱情智齿论洗脑了？”
是啊，我从什么时候开始被罗米洗脑了？大概是在她第一次被爱情和智齿同时折磨得死去活来的时候吧。牙齿固然是我吃饭的工具，也是我“吃饭”的工作。可是在见识了越来越多的满口烂牙之后，我其实不太愿意将爱情与牙齿联系在一起。怪只怪，太多人平时不注重自己的牙齿，总是拖到忍无可忍的时候才会找牙医。正如很多人对待爱情，总是要到无药可救的时候才想起挽回。
“你今天怎么这么多感慨？我还一直以为你是无懈可击的爱情绝缘体。”罗米又在打趣我。
“正如你的理论所概括的那样，我的那颗智齿还没长出来，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长出来。或者它已经长出来了，只是我不知道而已。”我喝了口柠檬水，微酸的甜味刺激着我的牙龈神经。
“如果有一天，你发现你的智齿坏掉了，你会狠心除了它吗？”
“当然，你忘了我是牙医？”
“这个道理不是牙医也能明白。可惜有多少人能下定决心忍住这一刻的痛苦，换得未来的幸福？”罗米似乎有些怅然若失。
这也许与她今天在我诊所的检查出的结果有关，这一次她的智齿本身虽然没有问题，可惜这是一颗没有对咬牙的智齿，在它的对面没有一颗可以与之抗衡的牙齿，也就是说，这颗智齿很可能会过度萌发，影响咬合。只是现阶段来说，还不清楚结果会怎么样。
“是不是连老天都在暗示我，这样的暗恋是不会有结果的？”罗米轻轻晃动手中的红酒，一饮而尽。作为她最好的朋友，我只有陪着她喝。
“我又不是老天我怎么知道呢。不过，如果我是老天，我一定让你所有的智齿一次长齐，再让尹栗帮你一次拔掉。这样你就可以高枕无忧了！”
“噗嗤！”罗米似乎被我逗笑了。“谢谢你，老天！谢谢你给我的这些智齿。干杯！”
于是我的生活还是波澜不惊地继续着。直到诊所来了一位奇特的客人。说他奇特，不是因为他西装革履，谈吐不俗。倒是那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令我叹为观止。他的要求也直截了当，简单地做做检查，再洗个牙。正好我当时闲着，于是，在一众护士小姐艳羡的表情中，他走到我的面前。经过检查，我只是感叹，竟然有爱护得这么好的牙齿，当机立断，我在心里给这个人取了个代号叫美牙。于是我表面上专注地为他洗牙，暗地里却为自己的幼稚感到好笑。
“你刚刚在笑什么？”洗牙结束，我正在收拾工具，美牙突然问我。我感觉到一种被别人窥破秘密的窘迫感。
“你为什么会认为我笑了？”我觉得自己不能轻易地将自己的内心暴露给他，更何况整个过程我都戴着遮住了大半张脸的口罩。我以为我很安全。
“我从你的眼睛里看出来了。你绝对笑了，是在笑我吗？”美牙一边起身穿上西装外套，一边问道。这下我真的觉得他好笑了。一个大男人这么细腻，似乎不是什么好兆头。
美牙似乎看出我的不悦，没有再追问。只是自顾自地说起来：“我公司最近刚搬到这附近，可能以后都要过来你这洗牙了。希望下次还能看到你。”
这位美牙先生，似乎是天外来客一般闯进我的生活，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又匆匆离开。在这之后的好几个下午，我都会在同一个角度的太阳光线底下抬起头，仿佛看见他张开一口洁白整齐的美牙，对我说，尹医生，你好。
“嘿，你想什么呢？”此刻出现在我面前的是我亲爱的罗米。“又在想蜡笔小星的妈妈了吧？”
我苦笑着摇摇头，距离第一次为美牙洗牙，已经一个月过去了。而牙科医生建议的最佳洗牙周期通常是半年一次。
“你们不是会记录病人的联系方式吗？”罗米说。
“大姐，我好像还没到那个地步吧？”我悻悻地说。
“不好说，你现在的状态就像我马上要拔掉的智齿，我就快走出来了，而你才刚刚陷进去。我比你还好一点，你甚至连对方姓甚名谁都不知道。”罗米躺下了，望着眼前的天花板，眼神决绝得让人怀疑这也许是刑场，是斩断过去的刑场。
“你最好不要再刺激我了，否则我会让你接下来生不如死！”我恨恨地威胁道。而今天的罗米似乎心情不错。
“尹栗，过了今天，我希望永远不要再长智齿了。如果我真的这么不幸，那我会一颗一颗地拔下，亲手送给离开我的那些人。”
“得了吧你，你已经长了两颗了，最多也就再长两颗。如果两颗智齿能够帮你剔除这一辈子所有的烂桃花，似乎也是一件不错的事情哦！”
“哈哈，你说得对！动手吧！”罗米闭上眼睛。我深吸一口气，就像以往每一次为别人做手术前一样。只是我以为，这一次也是为我自己拔掉一颗似乎没长出来的智齿。
我从来都没有怀疑过我到底还能不能再见到美牙，我只是觉得等我再见到他时，他长在我心里的智齿应该已经彻底与我告别了。可惜，当他第二次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才发现，这颗智齿只是被牙龈暂时保护起来了。我要再一次感恩这又大又厚的口罩，如果不是它替我掩饰我绯红的面色和慌乱的神情，我就更加手足无措了。
“尹医生？”美牙试探地问我。
“嗯。才两个月又过来洗牙了？”我强装淡定，翻看着手中他的诊断记录。其实是两个月零六天。
“没办法，洗成习惯了，一觉得不舒服了就想洗牙，你说是不是强迫症呢！”美牙开始拿自己开玩笑，虽然我没有做声，但我已经放松下来。毕竟在美牙面前我只有一个角色，就是牙医。得不到爱情，我可不想连专业的形象都丢了。
很多病人都说我是挺严肃的医生，不像别的牙医，会给病人讲笑话。每当听到这样“控诉”，我总是不置可否。这一次，我突然希望自己是一个“会聊天”的医生，这样我就能不动声色地引起他的注意。我不希望他只把我当医生，一个不会说话，也不承认自己会笑的牙医小姐。
“尹医生，你是叫尹栗吗？”洗牙结束，美牙问道。这一次，我决定摘下口罩，直面我眼前这颗智齿。
“牌子上不是写着吗？”可我还是不敢直视美牙的目光，最多能盯着他明晃晃的牙齿。
“我在想，会不会经常有人喊错你的名字，喊成尹粟？”看来他打算把玩笑开到我身上。
“就算有也不算什么大事吧。其实你可以不那么频繁地来洗牙，三个月以后再来就可以了，洗太多对牙齿其实没有好处。”说这话的时候，我在心里已经把自己千刀万剐了。罗米说得对，我就是死要面子活受罪。
“其实我一向是四个月到半年做一次口腔检查顺便洗牙，从小到大养成的习惯。不过上次遇见你我很后悔没问你要电话，所以才两个月零六天就坐不住了。如果这一次你肯给我你的电话，我会直接向你咨询保护牙齿的注意事项。你愿不愿意在业余时间试一下做我的私人牙医？”
后来，罗米剩下的两颗智齿似乎再也没有长出来，我怂恿她上我诊所检查一下，看看到底还会不会长，谁知她竟然拒绝了我。因为她正经历着一段没有智齿伴随的爱情。
智齿和爱情很像，你不知道他什么时候生长出来，也不知道一生中会经历几次。不小心摩擦或者咬伤就会吃不下睡不着，即便如此有时却依然心甘情愿。智齿也好，爱情也罢，朝着正确的方向才能健康生长，错位的智齿会发炎溃烂毁掉牙床，这和错误的爱情会毁掉的生活从来都是一个道理。想想罗米那两颗拔掉了的智齿，还有那错误的人和爱情，都已消失于尘埃里。如果再有错位的智齿，请勇敢地拔除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