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市立医院骨外科就诊室,穿白大褂的医生对我耸耸肩,表示无能为力。他说:你这是肌肉劳损,我们也没办法,只好多运动运动,晚上用热毛巾敷一次。最后,他给我开了五盒活血止疼的膏药。
从市立医院到运河公园,只有短短五分钟的路程。自从上半年从公司辞职后,我就没有再逛过运河公园。在公司任职的六年中,只要天气不错,每天吃过午饭我都会光顾这里。春天柳树发芽,夏天知了长鸣,秋天荷叶凋萎。到了冬天,薄雪覆盖在地上,公园里的儿童游乐场停止营业,这里半天也看不着一个人,安静得仿佛能听见时光衰败的声音。
六年,树木悄悄多了六个年轮,花草经历了六次荣枯。
上半年,我的颈椎和腰椎相继出现问题,严重到令我坐立不安的程度。医生警告我:如果继续长时间坐办公室,更大的麻烦就会接踵而至。我的工作恰恰需要在电脑前久坐,这意味着不得不换一份工作,舍弃六年的坚守。我权衡再三,还是觉得一切都应该为健康让位,于是,辞职了。
在家休息两个月,去了几个向往已久的地方。旅行途中,免不了失望和劳累。读大学时,对旅行近乎迷恋,暑假打工攒的几个钱,以及来之不易的奖学金,都在旅行途中花销殆尽。参加工作后,我热衷于出差,天南地北地跑过不少地方,见识了处于不同经济发展水平的城市风貌,以及生活方式迥然相异的人们。
我小学四年级时来到苏州,父母在此地打工、做生意,然后买地建房,定居下来。高中毕业时,我已经能说一口纯正的吴侬软语。大学四年在一座海滨城市度过,第一个学期末,频繁地遭遇肆虐、寒冷地海风,又过了与那个城市的蜜月期,对江南的怀念骤然浓烈起来。
好不容易捱到放寒假,坐上火车,踏着一路风尘回到苏州的时候,恰是清晨。晨曦微露,风吹在脸上,并不寒冷。我坚持不让父母来接,也不急于坐出租车回家,而是拎着简单的行李,漫步在古城区。听见熟悉的吴方言;空气中似乎都弥漫着熟悉的味道——没错,每座城市都有专属于它的味道;站在天桥上,举目可见沉默的古城墙和护城河,它们昭示着这座城市的古老底蕴。
穿行在苏州街头,即使不认识路,即使迷失了方向,也不会再有害怕的感觉,心里想着:就是把自己弄丢在这里,又有什么大不了呢?
高中毕业后,我终于鼓足勇气,向暗恋已久的女同学表白。她回应了我。那时候,我们已经知道了考试分数,填写了不同的志愿。离别是注定的,只好拼命约会。与其他情侣一样,我们牵着手,在这座城市随便走一走,累了,坐下来歇一歇,远远地看着游船码头上兴高采烈的游人们。
穿行街头巷尾的时候,女友总禁不住各种美食的诱惑——香甜的糖炒栗子、鲜美的鸡肉百叶卷、晶莹的桂花糕、从台湾舶来的章鱼丸子……她拿出吃货本色,逐一消灭掉它们,然后无限悔恨地指着她的小蛮腰说:“瞧,已经长出游泳圈了!”我轻轻捏一把,说:“就是变成水桶我也喜欢的。”她狠狠奖赏我一巴掌,又开心地去吃冰激凌了。
我们经常光顾图书馆,摆脱考试压力,才真的体会到读书的乐趣。女友喜欢浏览时尚杂志,她看得很快,囫囵吞枣,一会功夫就翻完厚厚的一沓。然后,她托着下巴,若有所思地看向窗外,日光倾泻在她脸上,她动人极了。发呆片刻,她又假惺惺地拿起书,掩住嘴、鼻,朝我挤眉弄眼。我被她折磨得心里痒痒的,恨不得把她揉碎,吃进肚里。
从阅览室出来,往左手边拐一个弯,我们就来到一个具有苏州园林特色的小院子里。其间小桥流水、亭台假山、通幽小径、幽幽碧草,应有尽有。小女友乖巧地倚着木栏杆,安静地欣赏池塘里鱼戏莲叶的风景。我无限温柔地靠在她的肩膀上,她的手臂汗毛很多,毛茸茸的,她的头发散发出好闻的清香。
我们像两个抒情诗人一样站着,长久地盯着水面,即使不说一句话,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时光从指缝间悄然溜走。我多么希望世界可以就此定格。
大学毕业后,我在别的城市短暂工作过,爱上过另一座城市的女孩,因为这个女孩,对那座城市怀有复杂的感情,既亲切,又伤感。女孩终于成了别人的新娘,而我如今也已成家,却始终没有勇气再回那座城市。
晃晃荡荡地走了一圈,还是选择在苏州扎根,下半辈子估计也不会再挪窝。辞职休养两个月后,我接手了父亲的建材生意。从文字工作者转而做一个生意人,跨度不可谓不大。好在我很快喜欢上新的行业。干一行就能爱一行,这也许是我为数不多的优点之一。每一次成交都会给我带来一点点成就感,因为相信自己的工作有价值。我主营的是木材,这是一个价格透明、利润很薄的品类,好在生意还不赖,有销量保证。
有时候,我会开车送货上门。我喜欢开着车打量这个城市,尤其是在人少车稀的地方,能看见青山、树木、村庄,它们构成宁静而祥和的风景。送完货回来的路上,如果时间宽裕,我会停下车,漫无目的地走一走,坐在马路牙子上,吹一吹风,什么也不想,却莫名其妙地感觉开心。
那天,我从市立医院出来,忽然想到久违的运河公园。踩着拜访老友的急切步伐撞进了它的怀抱。久未谋面,它还是老样子,只有几棵水杉在运河拓宽时被挪动了位置,其余一切如故。
以前,工作压力大,焦虑症纠缠不休,我偶尔坐在河边的木椅上,学别人的样子抽一支烟。吐一口烟,深吸一口秋风,感觉心里真的舒畅一点。如今,木椅还在,它们沿着弯曲的河道均匀分布。我一路向前,看见椅子上分别坐着沉默寡言的老人、抱孩子的母亲、谈情说爱的情侣,还有一个疲惫的年轻人躺下睡着了。
在凉亭下面,六、七个男男女女围坐在桌前,边打牌边谈笑风生。他们好像在叙旧,因为其中一位卷发阿姨对身旁的同伴说:“你还记得我们在厂里的日子吗?”有一个初中生模样的男孩正在剥橘子,而另一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中年男人正聚精会神地摆弄手里的玩具。
再往前走,我看见了一大片荷叶。盛夏已经过去,正是初秋时节。荷花已经无缘目睹,但婷婷的叶子也好看。今年的荷叶长势格外好,紧挨着河岸,伸手都能采摘。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对着荷叶做拍手运动,脚下的收音机正在播放越剧。看见此情此景,我差点矫情地流下眼泪。早晚有一天,时光列车会把我载到这里,那时候,我虽然变成一个耄耋老人,但能够心安理得地享受闲暇光阴,我也会乐在其中。
如今,我选择了相对安逸的定居生活,不再热衷于南来北往、东奔西跑,就像有人选择北漂、深漂一样,这只是一种选择,没有所谓的对或不对,与理想、奋斗、打拼这些词语无关。我喜欢现在所拥有的一切。一个人的能量有限,我喜欢的范围正在逐渐缩小,从几座城市到一座城市,从一座城市到一个地方。这逐渐缩小的过程,耗尽了我的青春。
回来的路上,遇见了一位长裙飘飘的漂亮妹子,我的运气真心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