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在琳子的生命中是律令一样的存在。妈妈认为琳子的中学不好,第二天就可以把她转到隔壁高中的中学部去。妈妈不许琳子留在念大学的城市,琳子就得坐当天剩下的车里最早的那班回家。妈妈如果点头认可了一个男生,琳子就要和他结婚生子,住在妈妈买的房子里,孩子交给他外婆,再带得跟琳子一个模子印出来似的。一旦妈妈说斩立决,琳子就要膝盖一弯,把头垂下去。
所以当妈妈下达停止的命令之后,琳子完全遵从,几乎彻底删除了跟踪爸爸那五天的见闻。她偶尔路过哪个她曾经跟着他们去过的地方,脑袋情不自禁地转过去,等意识到了自己失态,就会全身起鸡皮疙瘩。
但是那部复制了爸爸SIM卡的手机就静静躺在床头柜里。琳子每天晚上必做的事情是打开那部手机,让它收完它今天应收的信息,把一个个“未读”标志为“已读”,才能甘心关机。
读完那些信息,琳子心中有了爸爸今日行程的大概蓝图。它方方正正端坐着,上面有一辆轿车穿梭在红色的点与点之间,爸爸的脸偶尔从后视镜中闪过。一天过完,又一张蓝图叠上来,和昨天的一起,成为过期行程。
琳子敷着面膜睡觉,一边在心中画图。那张轻飘飘的图,浮出心湖,显现在脸上,和她的面膜融为一体,不由分说地搭上昨天的图。一张又一张,一张再一张,琳子好像古代触犯龙颜的宦官,静待窒息赐死。
是的,宦官,琳子觉得自己身体有某种缺失。
这种缺失在某次琳子出差去外市,准备检票进站乘坐高铁的时候忽然被清晰地意识到。那时站在她前面的是一对爷孙,孙子挺大了,像是大学生。爷爷虽然老,还是倔强地帮忙拉着一个黑色行李箱,手里捏着一张蓝色纸质票。进站前孙子叫爷爷快把水都喝了。爷爷接过孙子手里的可乐杯,琳子看得很清楚,是麦当劳的红色可乐杯,听声音知道还加了冰。爷爷缩着脖子,低着头迁就着面前的杯子,嘴巴笨拙而敏捷地捕捉着可乐吸管。孙子跟着人群不停歇地走,他一边喝一边紧跟着孙子。
琳子心里的钟被撞响。她忽然明白了,爸爸从未进入她的世界,连努力也没有。
所以才会蛮不在乎地在离家那么近的女人街偷腥。他明明知道妈妈会知道,她也有一天会知道!是啊,爸爸早就跟这个家庭宣战,跟她宣战了。他是不是时时刻刻都在等着她吃饭的时候憋不住了站起来撕他伪善的脸,那时候他就可以说,对不起,我爱你们,琳琳,尤其是你。但是对不起。
矫情,恶心。呸。琳子想起她大学出国旅游归来,爸爸妈妈在机场接她,她把行李都甩给妈妈,靠在爸爸背后抢他的手机玩,当时微信提示音在手中响了好几次。爸爸很快抢了回来,她作势又去抢,两个人即时玩起兵抓贼来,剩下妈妈在很远的地方推行李车。
那个时候要是知道了,就可以说对不起我爱你们了。应该那时就开始了吧。
琳子感受到自己身体里那只吃人的怪兽就要发作。得知爸爸背叛她的愤怒,比得知爸爸背叛妈妈时候要大得多。她到游泳池里游泳,第一次学游泳,爸爸教会她在水底站立,并告诉她,会了这保底招,任何时候都不怕了。她在水里狂游了几百米,呛得半死的时候学会了游泳。人只要对自己狠,没有什么驾驭不了的。
当然其间喝了不少脏水。在意什么呢,身体是他给的。
她罔顾妈妈的警告,又开始自发自觉地把自己也隐匿到那张蓝图中。她又开始跟踪他们去购物,去逛街,躲在某个试衣间里脱了鞋子,赤脚站在四面是镜子的狭小空间,竖起耳朵听隔壁的窃窃私语。
Candy和爸爸相处时开启的是乖巧模式。爸爸永远在决定她穿衣服的款式和尺码。她听从他的意见而无视身体最忠实的讯息。爸爸异常大方,觉得candy穿着好看就会拿卡出来划。POS机缓缓吐纸发出煎煎熬熬的声音时candy摇晃着脑袋。她似乎很享受这样的时刻,一个男人为她一掷千金。
爸爸的下半身也在微微律动。他也很享受。Candy把花钱的爱好发展为病态,而他把这种病态全盘接收。两个人之所以在一起也不是完全不靠缘分的呢,至少candy不会觉得下身律动的爸爸丢她的脸。
恢复跟踪行为的琳子同时恢复了梦的能力。梦里她回到小时候上舞蹈班学芭蕾舞的时光,为了练某个动作的准头老师让她在空舞室里对着无数面镜子一次次重复,老师说,练到你爸爸来接你为止。
每一颗汗珠都踩中了她的痒点。不知道为什么,她没有手擦。心里期盼着爸爸快点来。要是知道爸爸一定会来,一会就来,笃定地练下去就是了。但是梦里那个小女孩却很焦虑,也许是因为出门前,爸爸没有吻她的额。她艰难地转过一面镜子前,那里面出现了爸爸打领结的样子,再转过一面,爸爸买了她爱的大爆米花,从人群中信步走出来。再转一面,爸爸打了伞,帮她打开后车门,关门之后,光线迅速暗下来,但跟进来的雨水有爸爸的味道。
琳子急速旋转,快速下坠。
梦醒,她不记得爸爸是否来了。
有时候,琳子躲在电影院的洗手间里等candy。她补妆,她小便,甚至换M巾的声音,都清晰地落在琳子耳朵里。琳子长久地躲在一个小隔间里,对于她而言,两个小时的电影,高潮就在candy上洗手间的十分钟。这是毫无意义的十分钟,但是琳子就想躲在candy的香水弥漫处,细细寻找另一个更熟悉的味道。
每次都跟自己说,今天是最后一天,明天以后管他们去死。每次都没有办法,她是他的女儿,她的生命是他给的,他死了,就会在她身上活过来,哪能不管。嗑药一般鬼魅一般爱上一个人一般旷世绝恋了一般。
那一天,琳子在candy家门前的垃圾桶翻她的快递箱。天色已暗,这个时间点经过这里的人很少,琳子是安全的。不为什么,琳子觉得candy收太多快递了。天天都有,每天不下五个。她有足够的理由怀疑都是爸爸寄来的。
爸爸会寄什么样的东西呢?或者说,爸爸住在candy家里,用的那套生活用品会和家里一模一样吗?还是照着二三十岁小伙子的标准改造自己呢?这实在是太新奇的问题。
琳子没有什么收获,开了手机闪光灯还在反复翻找。突然一束刺眼强光直接穿过琳子的身体。
在警察局填担保人的时候,琳子填了发现爸爸出轨当天的相亲对象。是一个姓罗的男生。
涉嫌跟踪,尽管没找到不利于受害人的动作,仍要被拘留24小时。罗给琳子妈妈去了电话,说今晚和琳子会玩得稍晚,让琳子在他单位的宿舍里住一晚。妈妈本来就很爱罗,倒是未说什么。
罗点了一支烟,隔着铁门给琳子也来了一口。琳子和他说了在舞蹈室练芭蕾的梦境。罗说,你从幼年到成人的成长过程中,他一度缺席过,你这段时间以来做的事情,填补了这种缺席。罗很小心,没有提跟踪二字。
琳子默认了。她跟踪他们,确实不是为了妈妈,而是为了自己。静默半天,琳子开口,其实我不跟他姓,我跟我姑丈姓。我出生的时候,他们把我入户在我姑丈家了。
罗似乎很意外:我记得你是独生的?
是的,独生女是不需要这样处理户口的。他们这样做,是因为他们根本没有结婚。
这样啊。罗的嘴里冒出一圈乳白色的烟。他跟他没有一点点相似性,是个干净的男人。
早年爸爸因为背景敏感问题,没有能和妈妈登记。妈妈并不在意,她为自己娘家赚钱赚到了三十岁,成了老姑娘才肯被放出来,爸爸去接新娘的时候,更是和丈母娘撕破了脸,一笔钱买断了妈妈与娘家的关系。其中辛酸,琳子只懂一二。之后几年爸爸为了转移财产,房子和车都登记在妈妈名下,也就越发不可能登记了。
琳子笑了笑说,我偶然在家里翻出两本户口本,才知道的。他们那个年代的人,曾经以为一辈子只够跟一个人过。有无婚书不及同床共眠重要。谁知道他们走着走着,就从那个年代,走到我们这个年代来了。
罗点点头,表示听明白了她干涩的语言。所以,你妈妈那么淡定,是因为她知道告不了你爸爸。
没有正室,何来的小三呢?真是畸形。琳子的笑声渐渐尖锐。
罗安抚她:这个世上畸形的事情多了。
你说candy为什么没有露面呢?
你相信是她报的警吗?
琳子睁大眼睛看罗,直到两人眼里升起意见一致的光。
哇哦。琳子感慨道。出去以后,我可不会再联系你了。
罗回答:我知道。
你不会是他派来的吧?
罗笑了。
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