矮子,江西人,修车工,三十五岁,身高一米六多一点,和他的女人住在女人街。他的女人比他大两岁,只有穿着洋红色绸缎睡裙撩拨他的肚脐眼时才风情万种,他在心里叫她梦露。
梦露姿色平庸,鼻头渗油,拥有常年泛青的眼袋,和她吵架时她直勾勾地瞪眼的样子很吓人,好像一具大脑活着的尸体。带梦露回家会吓到老母亲,矮子常常想,要尽快把她养得漂亮红润起来。
他们租在六楼一个光线微弱又不通风的房间,没有电梯,矮子每次走到楼梯口要开始爬上去时都会突然觉得尿急。楼梯是水泥砌的普通样式,扶手那里也是舍不得有一丝新奇的灰白和暗红色,两三个青白色的大垃圾桶摆在一楼,到了每晚下班这个时候已经发出馊臭味,房东每个月收他十块钱卫生费,实在太贵了,他心里一边计较着,一边虚拟性地安慰着鼓胀的膀胱。
五层楼梯似乎总是很难攀爬,他一点都不老,大概是因为想着梦露的缘故。他好像闻到了梦露鼻油的味道,迫不及待想去舔一口,舌苔上的味蕾并不了解他的嗅觉所知道的鼻油那种香味,那是梦露身上所残留的少女体香的一百倍浓缩。他和梦露同居两年了,他最喜欢的就是她毫无特色的鼻子,在亲热的时候,会滴出油来,就滴在他的胸膛上,一沾身就融到一处。
到了。她的门虚掩着,他抢进厕所,而后一身轻松地出来。梦露坐在床头看电视,脸色惯常铁青着。他也过去坐下,房间里没有别的椅子,只有床能坐人。
吃过了没?我厂里吃的是鸡扒饭。
她不答,缓缓地转过头来看着他。
你下班后去哪里了?
还能去哪?我信息里不是说了,加班。
她像她刚刚看过的那个女演员一样冷笑。我给你们厂打电话了,你不知道吧?没想到连你这种。梦露看了看他的下半身,嘴角被鱼钩拉得重度朝下:也有本事出轨了。
他站起来愤怒地,把遥控器丢在地上一脚踢开。房东那里还有多余的,一对电池大概两块钱。他在得意他用最低的成本表达了最满的愤怒。
梦露看着他一举一动,仿佛洞察了他的心理活动,又抽动了一下脸上的雀斑:我本以为找了你这种频尿鬼能安分些,看来是我错了,男人,只要还干得动,就永远想干多一点。
他看她越说越难听,流畅地扇了她一巴掌,像第一次扇她和第几十次扇她一模一样的流畅。梦露最大的缺点是比他会说话,他急起来就不想让她说话。突然间他膀胱一紧。
被你这种猪狗不如的人打,我还不如去死。
矮子在心里默默念着梦露的台词,和她几乎是同时的。一。二。三。砰。好了,梦露又撞墙了。他很奇怪,他明明清楚她所有的套路,为什么不动手把她拦下来?是因为他知道她肯定不会死吗?还是因为他根本没打够?
他一边在心里想着,另一边还是迅速地把她拖行到床边靠着,低声嘱咐她别动,她也比实际情况虚弱一万倍地合眼点头。他疾步走出去,带上门,问房东借止血贴。回来时她额头上已鼓起了一个红包,他撕开贴,随便拨弄几下她的刘海儿捂上去。
梦露是矮子见过的最需要安全感的女人。她在发廊给人洗头,登记的名字是喜鹊,因为年纪太大,同事里的本地小女孩们笑她是掉光毛的雀子。有客人落下了钱包、车钥匙,或是客人带来的洗发水给偷偷用了,也总最先怀疑到梦露头上来。梦露拿她小山村里的泼辣应对,头发一抓就要干架,往往越抹越黑。
一被冤枉,梦露就彻夜彻夜地嚎哭。听在矮子耳里,是整夜大雨不休。
矮子知道最令梦露难过的是小妹们十七十八的妙龄。梦露是在那个时候来到这座城市的,曾是失足少女,介入别人的婚姻超过三次,全都无疾而终,二十年光阴如指尖流沙。其中有一个男人很有钱,把梦露包在女人街,性欲上恣意索取她,钱给她随便花。那是梦露人生的巅峰时期,梦露和每个有机会攀谈的客人炫耀她这段过去,抓头发的姿势机械进行着,眼睛里却泛出兽光。
有些客人闭上眼睛在鼻孔里轻轻哼一声。梦露就不得不闭嘴。有些客人睁着绿豆缝大的眼,体面而礼貌地“哦?”了一声,梦露便兴高采烈地俯下去为他按摩。她的业绩是最低的,因为推销产品的机会总被她白白浪费。但也因为她这个癖好,第一次鼓起勇气来享用五十元洗剪吹的矮子才得以对她留下深刻印象。
首次见面梦露的鼻子让矮子浮想联翩,并且她告诉了他包养她的可能性。矮子包不起她,他一个月工资只三千块,七零后的人,却用九零后月光的信念生活,绝无存款。矮子留下了他老板的名片,梦露激动地用最有力的拇指和食指捏住,轻轻扫去指尖的泡沫。
矮子圆滚滚的肚子让他看起来像极了他的老板。唯一的一次宾馆时光,梦露倚在他的腋下,梦露个子比他高,她意识到这一点,于是极力讨好。她脸上春光流转,但她不知道她这种流转演绎得太熟练了。她问他,以后一起生活好不好。矮子皱起眉头。梦露熟练地退一步,说,我就住在女人街,你每周来找我。
矮子坦白了。梦露耍泼地把被子都掀到地面上,秋末很凉快,矮子转身去抱赤裸的梦露。梦露开始啜泣。矮子心里一点点疼起来,说,我工资卡都交给你,都交给你,我以后娶你。
梦露心里认了。想必她很清楚她这样年纪和身份的女人,想再找个有钱人已经不可能了。矮子虽然频尿,但他性格老实,还是技术人员,赚的也比梦露多。两个人拾掇拾掇,小日子还是能过得有滋有味的。
梦露和矮子讲过她的小山村,名字很好笑,是一种水果的名字,是苹果还是梨子,矮子忘记了,就叫它梨子村吧。梨子村里的女人很特别,没有生育过的女孩都鲜嫩到极致,但是一旦生育过,就会迅速地萎缩下去,那里四十岁的女人,外貌上看起来像是外头六十岁的老婆子。
矮子听了很惊讶,他想到他的女人,是梨子村里同龄女人里最年轻的,就不禁沾沾自喜起来。梦露说她逃出梨子村后,接触到外面的世界,懂了男女和生育之事后,回忆起来才明白,原来梨子村的女人坐月子都用生水洗澡。生水来自他们村的梨子溪,富含矿物质和细菌。刚刚生育过的女人身体极脆弱,生水洗澡相当于浸泡在整个细菌部落里,无怪乎身体机能快速老化。
她说,那种没文化的地方在我回忆里简直就是到处长满脓包。
梦露就是比他会说话得多,也经常追问他很多人生的细节。他不会像她一样讲成故事,只断断续续地有问必答。他刚来这里时,是个彻头彻尾的外省仔,买两个番茄被本地人收十块钱,修车师傅让他做的全是粗重活,一与技术沾边就支开他,和本地的学徒讲的也都是本地话。本地话听着精灵古怪,几乎是柬埔寨语了。后来矮子买来一打眼药水,装出眼睛不好,常常酸痛的样子。每晚少睡三个小时,买了一本字典跟着念,竟然自学了一口本地方言,能够轻松地和本地菜贩砍价。五年时间,他学了一门“外语”和一门修车手艺,手艺学成他就跳槽,师傅到现在还稀里糊涂,见面就笑着问他有没有买眼药水。
他看着梦露说,我知道当学徒很辛苦,所以我现在当了修车师傅,对我的徒弟都是倾什么相授。梦露吃吃地笑,倾什么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灵活又心好。
梦露温柔的时候还是很女人的啊。矮子在心里感慨着。夜里被狠狠推醒,睁开眼看见梦露紧紧挨着他的脸,目露凶光,额头的肿起隐约消去了。她掐他的乳头,问,今天你去找哪个狐狸精了?
他烦躁得很:根本没有狐狸精,我就是跟几个老乡去喝酒了。
你跟老乡喝酒干嘛还要骗我?
我要跟你说了,你待会兴起又跑到大排档闹,他们还怎么喝酒?这种事情又不是一次两次了,反正你都不相信男人说喝酒就是喝酒。
男人确实不会单纯喝酒。梦露又用冷冰冰的语气说话。你骗我还有理了?还敢觉得我无理取闹?你是不是觉得我神经病?是不是?你说呀?
黑暗里头发乱糟糟的梦露确实是个疯婆子。两年里无数个这样的深夜被梦露推醒,掐肉,质问,接着嚎哭,下床,摸刀作势要剁手剁脚。如果他不制止她,她就先找块水磨石磨磨刀。梦露什么都好,见多识广,牙尖嘴利,服务男人也有一手,就是不晓得怎么过安稳日子,是个闹腾货。
矮子不答。梦露紧着嗓子笑,你默认了?哈?你真有本事。你有本事你就不要跟我这个神经病过呀,跟你那群老乡,跟你外面的狐狸精过去!
我外面没有女人!矮子也闷闷地吼了一句。
梦露什么都不听,一味嘶吼着,分手!分手!分手分手分手!你滚,你现在就给我滚出去,任何东西都不许带——这屋所有东西都是我买的!
深夜的风挤进窗户和门的缝隙。矮子闻着久未散去的尿骚味,终于觉得日子过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