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辉清如洗,月出何皎皎。
这是晋永和十二年八月十五,会稽东湖。
八月十五月儿圆,是月夕节,又叫拜月节,报月节,仲秋节,此是一年收获之季,月魄最满,月华最浓之时,益养生,益修行,益阖家团聚,求姻缘。这一日月上当空时,三千界家中院里挂着兔儿灯,坊间街上少年男女相携,对月祈求情缘美满,亲朋好友竞相玩月赏月;八荒界的妖魔鬼怪们也提着鱼儿灯,临水照月,吞月拜月,吸取月魄月精,以期自己的修行更进益一层。
唐时人们喜食月团来祭祀仲秋,而这魏晋南北朝时,也有拜月粥、月藏茶、兔儿果子等应节小食,尤其是水月清辉,在八荒界是一种一年只有这一日才能见的天水异相,也是仙家神水唯一慷慨赠予下界的时候。
门开在魏晋时也有十余日,这十余日陈清平也不说开张经营,只随意让大家捡着自己喜欢的时候,四处游玩,因此今昭跟着清平馆一群人去了北朝的平城,南朝的建康,瞭望过慕容氏统治下铿锵沉默的城墙,也蹚过司马氏统治下风流旖旎的河曲,听过高人隐士竹林之中遥远的琴音,也看过被书圣涤笔濯章的墨池,可她还是不明白,陈清平这是要干啥。
一晃儿十五这日到了,在今昭眼中,八月十五是中秋佳节,只是魏晋时还没有这个大团圆的名头,所以她倒是有些期待,风流浪荡世的月夕节,有什么不同。
一早起来,原本她那绘着虫草的窗户纸便不见了,原本是窗子的地方,一道玻璃一样的东西,隔绝了窗外的碧水悠悠,一只容貌甚美的蚌精,正在不遗余力地隔着窗子,向今昭谄媚,那细腰窄臀长腿,在重要部位裹着麻布,瞧着还颇有风味。
瞧着身条,太细白,瞧着脸蛋儿,模样挺俊秀的,可惜怎么看怎么像是个娘炮。
今昭心中品评一番之后,梳洗整备,穿着那袖子还能罩进去一个人的樱色广袖衣衫,浅柳色的套裙,只披着一头乌压压的青丝,发尾一挽,便出了房门。
不出还好,这一出门,她便惊讶地发现,清平馆的白墙黑瓦院落屋子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条二层船楼的画舫,她的居处在舱底,一层甲板舱面,有些案几字画,还有茶事阁,珍玩架和小风炉厨事架等物,二层更是风雅,清风如罗幔,吹入绣春花,那种榻榻米式的布置上有小案锦毯,似乎随时都可以高卧清谈,而窗边的胡床,能随意搬到二层甲板,迎风临水,坐观闲花。
这算是上了贼船了!?
“想来这几天你也看见了,三国还算好的,两晋南北朝,推崇风流高雅,寒士分野又如仙凡之别,我们到底是有事儿来的,要结交名流士大夫,不这么装13不行啊。”华练的声音沉沉如少年般响在身后。
今昭听着也的确有理,所谓魏晋风流,不仅十分高调,还十分讲究,为求风度,这个时代的名士可以使人抱香炉日夜紧随,就为了谈笑间衣袂翩翩,暗香微送,那他们要还是开门做生意,笑脸迎八方,只怕名士都不会来。
这的确是中国历史上最装逼的时代啊,逼格不高,简直不能混啊!
今昭心有戚戚焉地回头,刚要应答,就被华练这一身打扮,吓了一跳。她算是熟识华练之人,可也定眼看了许久,才敢认:“华练姐?”
“不可不可,要叫陈小郎君。”华练转了一个圈儿,笑吟吟,向今昭展示她这女扮男装的模样。
不可否认,华练本就高挑,肤色如蜜,如此特地将眉目画得刚毅些,倒让她原本有点胡姬风情的脸,平添许多英气,这会儿峨冠博带,腰佩宝剑,颇有风流佳公子之感,就像那日见过的谢家郎君。
本来么,她还有点担心,魏晋流行的美人,是典型的林黛玉型,而华练这种往埃及艳后方向跑偏的脸,恐怕要落人耻恐,不过今儿这么一打扮,变作风流公子,倒是不错。
“不过这个陈郎君,闹哪样?”今昭不解。
华练笑嘻嘻地解释:“交往士大夫和名流,平头百姓想都不要想,我动了点儿手脚,现在么,我与小清、卿卿、朱朱是陈家四兄弟,我老幺华练,唤作陈小郎君,与二兄清平三兄能垣一同寻找大兄,玉卮是我们四兄弟的妹子,陈家女郎;老元是河东袁氏,小清的好友;老周带着青婀、蔓蓝、桃夭这三个娇小的,是江东周家,周郎之后。我们这些人凑在一起,只是因为倾慕山水,心向隐逸,便散尽家财换画船,沿水四处游历,清平擅庖厨,若遇见心仪名士,便相邀画舫一聚——千万记住,不管到了哪个年份,什么地方,都是这一套说辞,而清平君,是皇帝赐予小清的雅号,庖厨技艺家族传承,因此家主都叫陈氏清平君。”
今昭到底是经历了唐朝的太岁小学毕业生,不费吹灰之力就记住了这些乱糟糟的信息,还不忘挑刺儿:“那我和老宋呢?”老宋那张脸一瞧就是混血,还是那种混的乱七八糟世界大同的,还能怎么遮掩?总不能扮女装吧。
华练一摊手:“老宋那样,没法子,便是随从,跟着小清;你么,总归小清身边要有侍奉的侍女。”
今昭急了:“这个时代不是连小妾都随便送吗!我当个侍女这么不安全怎么办!”
华练摇了摇手指,一副欠锤的风流相:“你这小姑子,思虑甚多,我们怎会卖你?”
今昭撇了撇嘴,想来这一群人也是八荒中人,糊弄几个人类问题不大,便稍微放心,一整日在船上闲坐,时而劝残荷听雨,时而沽温酒吟风,十分逍遥,不知觉便到了晚上,一轮满月圆好当空,蔓蓝也把库存里拿出的应节之物备好,随着众人随意坐着,看厨事架旁有条不紊地备着食物的朱师傅和茶事阁那边煮着饮品的陈清平。
蔓蓝拿了一根竹节青的鱼竿和一个奇怪的双耳玉碗,将玉碗双耳挂在鱼钩一样的物件儿上,笑吟吟地问:“谁想钓鸳鱼?”
今昭不明所以,蔓蓝笑着解释了一番。
鸳鱼是一种六合梦境中的生物,每年八月十五这日月精最盛,月主梦,水主通,所以这天是鸳鱼能从六合之中游到三千尘世的时候。
鸳鱼只有雄鱼,因此它们每年的八月十五,都要游到三千界的湖泊中寻找尘世间的雌鱼,在月亮水面的倒影里合欢,而后鸳鱼们返回六合,产下后代。
在三千界的湖泊里,鸳鱼形似锦鲤,只有手掌大小,但滋味之美,不让栖枝,最好做鱼脍。鱼骨也不浪费,因为鸳鱼骨也是极其珍贵的珠宝,因为色泽触感像玉,可是却十分柔软,又像是金银一样不易损坏,徒手可弯做各种形状,所以适合做手镯戒指,这种鱼骨被称为钰。
正因为鸳鱼有玉一样的骨头,它们也就十分喜欢玉器。用玉碗投入靠近月影的湖水中,便能吸引合欢之后疲惫的鸳鱼休憩,蔓蓝把这个叫做,请君入瓮。
既然有这么诸多好处,清平馆众人自然都是要凑热闹的,青婀运气极好,竟然一碗钓了两条鸳鱼。碗本来不大,这两条鸳鱼都争着挤在碗中,青婀瞧着这境况,不由得叹气:“鸳鸳相抱何时了,往事知多少,故国不堪回首明月中,青山依旧在,几碗鱼片羹。”
“我发现你跟了我姓以后,脑子也好使很多,如今竟然连运气也上佳了。”老周低头数了数青婀钓上来的鸳鱼,足有小二十条!
大家哈哈大笑,一时间画舫语丝盈盈,而湖心处更有不少鱼精蚌精探出水面来,举头望月,沐浴月华来增助修行。
“……不过华练说的也对,我们若是世家,没有家奴也不像话,不若秋夜桂魄旺足,请六合之灵操役……”朱师傅和陈清平低声议论着,“有些事情今昭也不能做……”
陈清平听到末了一句,点了点头。
说话间,夜空中飘洒下似雨非雨的光芒来,落在掌心,似水似油,莹莹浅金色,还有淡淡的香味,那香味好像是清晨早起,提着裙摆行走在湖边,见湖水碧碧,莲花悠悠。
“终于等到水月清辉了。”朱师傅停了话头,捻了捻指尖。
玉卮指着那好似下了一场光芒微雨的水月清辉之相对朱师傅说:“你看!多美!”
朱师傅低头,莞尔,淡淡地回了一句:“多搜集些,前阵子你不是得了一个古方?若将这水月清辉代替方里的油脂,会更好。”
还没等朱师傅说完,玉卮已经动作起来,就连孽镜童子手里都塞了瓮子,一时间鸳鱼入碗也顾不得收了鱼钩,众人拿着锅碗瓢盆,放在甲板一头迎着风的地方,接着天空中落下的水月清辉。
陈清平已经摆好了柳刀案板,拿了刚刚钓上来的鸳鱼,毫不留情地开膛破肚,从鱼肉里剔出一根王字型的奇怪鱼骨放在一旁,把鱼肉表面锦鲤一样的纹路连着鱼皮剥掉,将鱼肉片成略有些厚度的厚切鱼脍,用小碟子盛了,伸手让鱼脍接了几许水月清辉,便连着那浅金色的水月清辉和鱼脍一同放入口中。
大家瞧着陈清平的吃法,也纷纷效仿起来,幸好陈清平刀工了得,每人好歹分了一碟子,各自抱着去吃。
像栖枝一样好吃,这是今昭对鸳鱼的认识,可当鸳鱼入口,她便觉得,以她个人的口味,鸳鱼之味,赛过栖枝。
最先触到唇齿的是那似水似油的水月清辉,有清浅香味,那种清浅舒悦,仿若晨露荷香,而随之入口的鱼脍,因为是厚切,有实在的触感,柔软,带着一点点适宜的温度,更为奇异的是,鱼肉一入口才碰到舌头,就融化了,好像含了一口汤,而汤也不是鱼汤味道,而更像一口美酒,或者别的什么,以滋味而言,说不好是甜还是酸,但那种感觉,从那口汤咽下去开始,从咽喉到指尖,仿佛有一种微醺的,陶陶然的感觉在四肢百骸弥散,温暖,窝心,体贴,感动——对了!那种感觉,就像是你喜欢的那个人,做了一件特别窝心特别体贴的事情,让你觉得温暖感动,忍不住热泪盈眶,只觉得好像全身都泡进了温泉,满是幸福。
鬼王姬一脸震惊地看着今昭:“你,你怎么一脸要哭?”
“不错吧。”华练拍了拍今昭的肩膀,“六合之中的生物若是拿到这边吃,各个都是致幻剂啊!”
“嗯,这鱼,吃了以后有一种,陈清平给了我十天带薪休假的感觉!”今昭哽咽道。
“……”本来姑娘们都颇为期待第一次吃到鸳鱼的今昭,能有什么新奇体验,结果一语既出,四座皆扶额。
带薪休假是闹哪样!
“我说今昭啊,你总得有点稍微高些的期望吧,毕竟那是你男神啊。”青婀一脸失望。今昭看了看青婀,想了想:“也对呢。带薪休假什么的,公司也会有的,如果是他的话——十天带薪休假还给我准备了十天份的盒饭怎么样?”
“……我有点不想再听下去了。”玉卮扭头。
“真令人意外,本来以为人类的适龄女子应该具有十分正常的恋爱观,没想到今昭比我们神魔还丧心病狂啊。”蔓蓝有点惊讶。
“一说到随意的话题你们就不注意用词了。”鬼王姬提醒。
华练拍了拍今昭的肩膀:“未料及阿昭妙龄之姿,于儿女之事,见地奇诡更胜神魔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