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罗伦萨的冬雨细密温柔,阳光下的老城河流固然是笑容美好的仕女,雨帘中的老桥景色,也有出画入世之感。这座名为鲜花之城的古老城市,一如既往地安抚着越来越毛躁的人心,尽管鲜妍,但也含蓄。
一对亚洲人面孔的夫妻,挽手站在雨中,丈夫五大三粗的模样,手里的伞却满满遮住了妻子的头顶,妻子说不上多美,但那娴静平和的气度,衬托这烟雨,别有一段婉转风流。
宁静的,尘世夫妻的凝望,宁静的,连雨丝落在掌心的声音也听不到的老桥头,路人经过,也忍不住艳羡这份雨中相守的宁静,在这份宁静面前,任何炽烈的感情都要逊色,因为所有的人都明白,炽热褪去后也许是灰烬,只有宁静的陪伴,才是永归。
“唉呀妈呀!你看那个鸟玩意!拉屎哪!”丈夫突然吼出一句。
“嗯,看样子昨天吃的很饱。”妻子毫不介意这份宁静被这句话破坏殆尽,微笑着温柔回答。
青婀无语扶额:“黄公爷,黄夫人,你们好。”
那妻子转过身,眼中闪出光色琉璃,旋即化作一汪柔波:“青婀,多谢你来招呼我们,这几天要麻烦你了。”
青婀被这份温柔娴静感动,脑子一热,脱口而出:“伯母您甭客气了,我和黄少那是啥关系啊您跟我客气!”说完,她似乎意识到好像有点不对,猛地脸一红,连忙掩饰,“走着,午餐时间快到了,咱们安顿一下吃饭,然后去逛逛!”
“好咧!丫头啊!我跟你说——”黄飞虎像是拎小鸟一样拽过青婀。青婀虽然被抓成了鸟儿,但还没忘了介绍沿途几个小景色。
黄夫人抿嘴一笑,露出满意来。
来佛罗伦萨,不能不吃两样东西,一是T骨牛排,一是牛肚包。
在意大利,每一种食材,每一种菜肴,名字都是深有内意,也绝不能随便叫的。佛罗伦萨牛排,这六个字,必须是恰妮娜牛的牛腰T骨部位,重1-1.5公斤,厚3-4指。牛种,位置,大小,不可以有更改,否则,就没有资格叫做佛罗伦萨牛排。
恰妮娜牛是世界上最古老的牛种,肉质轻嫩,肌理却粗豪可嚼,但这份嚼劲儿又因为肉嫩而不费力气。这种牛排,只有一个熟度,就是看似血腥的三分熟。再多哪怕半分火候,也是去叫做佛罗伦萨牛排的资格。
三分熟的火候,让牛排的外层纯熟,表皮一层甚至稍微有点焦糊,但内里完全是肉红色,彻底保留了所有牛肉的汁水和原味。三分熟的火候必然不久,不会破坏牛肉的嫩度和风味,加一点盐和胡椒,就是上等的天然美味。
这种牛排入口略加咀嚼就能化开,嫩滑不可思议,完全不存在海牛那种切都不好切的困难。唇齿从碰到调料的一刻,便在舌尖打了盐和胡椒的辛鲜味觉基础,而后冲破焦糊的外皮,熟好带有火焰味道的外层,挤出里层的汁液和滑的像是情人的嘴唇一样的嫩肉,美味得暧昧诱人。
陈清平这两天对情人的嘴唇口感的食材特别感兴趣。
黄飞虎刚刚吃了一块儿就赞不绝口,高喊了一声:“小青妮子!给我来双筷子!”
“……好。”青婀无语,跑去厨房。
朱师傅一边做牛肚包一边哈哈大笑:“这个国公爷,真是……一点儿没变样!”
牛肚包是佛罗伦萨的传统快餐,以中央市场里做的最好,后来红了起来,好多饭店也就有了,考虑到黄飞虎两口子是来度假旅游的,不能错过这道名菜,朱师傅也就做了。
说起来这牛肚包有点像是肉夹馍,只是这肉是牛肚,大块的牛肚千千卷卷,在高汤调料里熬煮到入味,然后切碎,夹在酥皮面包里,添上辣椒酱即可。
一咬下去,面包香脆作响,里面却是口感全然相反的柔嫩多汁的牛肚碎肉,刺激的辣椒酱旋即在口腔之中爆炸开来,更让牛肚显得鲜美软烂。
“这个肉夹馍比咱们那边也不差啥啊!”黄飞虎竖起拇指。
牛肚本身很有韧性,挨着边儿的牛肉又肥又烂,韧,软,柔,滑,脆,绵,多重感觉糅杂在一起,加上辣椒酱味道重,跟一公斤的三分熟T骨牛排一样,让生性粗豪爽快的黄飞虎满意极了,直接忽略精致的点心汤水,招呼:“再来一份!不,我不是说肉夹馍再来一份,我是说那个刚才的牛排配着肉夹馍再来一份!”
“……”
“刚才的前菜是帕尔马火腿吧,真是好吃。火腿咸而紧密,配上蜜瓜的脆甜软,倒是很相得益彰呢。帕尔马火腿有一种脂类的咸和腻,要是配白菇,恐怕不会这么容易入口,倒是蜜瓜更好吃,也能吃下去几片。这边的蜜瓜日照充足,就是大而甜啊。”黄夫人拍了拍青婀的手。
“是吗!我也喜欢吃!”青婀面露惊讶。
蜜瓜火腿是前菜,还是青婀选的,因为觉得黄夫人会喜欢,没想到黄夫人喜欢,也喜欢到了点子上。看来这位资深的商朝的太岁,也是一位吃主。
“惊讶了?我也是个吃货呢。”黄夫人笑。
“您这样的美人叫吃货,那我就成了饭桶了。”青婀哈哈大笑。
“瞧你说的,你这样的才好,喜庆有福,看着就让人高兴。”黄夫人说的诚心实意。话音一落,一边儿的玉卮和鬼王姬对视一眼,也露出了两朵诡笑。
吃完了午饭,已经是下午三点,雨已经停了,慵懒娇嗔的薄薄日光下,一道彩虹远远地跨过金桥。
青婀和不知道为什么也跟着来了的老周还有太岁的老乡今昭三人,带着黄家老两口,一起去乌菲齐美术馆。
青婀和今昭以及黄飞虎,看上去对美术馆里画的美女雕塑的帅哥还更感兴趣一点,倒是没想到老周是个懂行的,一幅一幅作品讲过去,可惜除了黄夫人,别人也没怎么认真听。今昭在罗马还没等去美术馆和梵蒂冈博物馆,就被拖到了佛罗伦萨,一开始深深觉得可惜,所以还听着老周介绍米兰朗基罗的特点和八卦,听着听着心就散了,跑去一边左停停又看看,看的是满眼的热闹——这也是普通游客的心态。
一队年纪不大的学生,被两三个老师领着,也在这里欣赏讲解,好几个学生提出的问题,让老周眉头一蹙,显然是问到了点子上。
“……伦勃朗的人像逼真生动,光影立体却又不失温柔,能透过双眼用笔尖画出这样的作品,他平时的性格你们能猜一猜吗?”老师温柔地启发这些九岁十岁的孩子。
学生们都低声议论,一个女孩儿半是思考半是犹豫:“他肯定有很强的观察力,所以细节表达的很好,还能感觉到光线变化。”
“是的。”老师的语气平和中带着一点惋惜,“也许正因为如此,他太能体会命运的不公,尽管年轻的时候有过一段风光日子,但其实一生都过得十分悲惨。”
“可是他不是和村妇生了一个孩子吗?”一个学生很直白地问。
“也许这并不是一件高尚的事情,但无可否认,画家拥有一个高贵的艺术灵魂,事情并不能按照流言那样来判断,很多时候,人们只是关心能把一个高高在上的人踩在脚底,而不是关心真相和感情。”老师拍了拍那个孩子的肩膀。
今昭快步走回老周身旁,她现在被“灌”了标准意大利语,也能听懂九成,可是她没办法再听下去,不然她会有冲动回学校去砍死那些因为她爹不靠谱娘失踪送不起毛衣和挂历,遭受到的来自于老师的欺辱与不公。
黄夫人嘴角微翘:“伦勃朗的妻子出身贵族却几近寒微,一家子说白了,都是来打秋风。”
青婀叹了一口气,她不知道伦勃朗的生平,但这位画家的死实在有名,抛开普通人的印象,真正的死亡真相是,这位画家为当时的米兰使者画像,被米兰使者认为画像有点丑,所以米兰使者公报私仇,使得画家死得悲惨而屈辱。
“其实就是米兰使者长得丑啊!”青婀有些义愤。
想来也知道,那米兰使者必定是丑的,可是被青婀这么一嚷嚷,却让几个旅客皱着眉头转过脸看,这一看了不得,这几个游客长得非常随意,但身上的气度,分明是高冷的米兰使者。
“噗。”黄夫人捂嘴笑,露出一脸狡黠,片刻,又拍了拍青婀的手,“没事儿,米兰使者再牛,在我们刑部和大理寺眼里,也不算什么。你黄大伯封爵办事儿的时候,这地方的人还茹毛饮血呢。”
青婀好歹算是大理寺编外过一阵子,有种与有荣焉的得意,也没看那几个米兰使者的脸色,又屁颠屁颠跟着大家去看热闹,哦不,看画去了。
晚上老城中心十分热闹,鲜花之城亦是艺术之都,好多店铺都设计的十分精巧,还有的人家还没有来得及将去年圣诞节装饰的东西拆掉,小阳台的窗边扒着做翻墙入室状的圣诞老人,令人忍俊不禁。
这里也有个共和国广场,走过绚丽的旋转木马和拱形门洞,就是清平馆所在的那条小街,晚上八点钟,虽然有的商铺关门了,但正是饭店营业的正时候。青婀建议尝尝本地厨子的手艺,选了一家看着不错的馆子坐了下来。
黄夫人吃了中午那海量的一顿,已经有些气力不足,只点了一杯柠檬苏打水,黄飞虎却是一点儿影响也没有,叫了意大利面混合培根等一大桌子,吃的那叫一个风扫残云,别说是饭桶,简直就是收泔水的车!
晚上十点的佛罗伦萨,哪怕是与老城中心几十米之隔的阿尔诺河畔,也是夜色沉沉,消声无息的。青婀虽然胆子大,但是异国他乡,让她自己这么走,也有点心里发毛,今昭那种大半夜跑出去的心眼儿比桶粗,她是比不了。
正胡思乱想,冷不防黄飞虎大手一拍,差点把青婀给拍飞了,八荒刑部的头头满含笑意地问:“小姑娘,考不考虑给我当媳妇?”
青婀才要说话,黄夫人却拉着青婀的手打断了这一茬:“别理这个醉汉,倒是有件事情,想要问问。”黄夫人说着,面色渐渐沉肃下来,“天化一周前,受了点儿伤,不轻,当时大夫说,恐怕那条腿,要挂一个月的吊子不能动。这话说完的第二天,他竟然就自己好了。不过是一夜的功夫而已。大夫也没检查出来个所以然。倒是天化,心里装着就是不说。神鬼大会那阵子,他身边是有人,查案子胆大心细,但关注身边的兄弟,都是大老粗。我想问问你,当时也在旁边看着,有没有什么怪事,我别的不怕,就怕是什么邪术。”
黄夫人这话,说的一点也没有错。肉体自愈的确是一种法术,也有药粉,但听黄夫人说,那伤很重,想来不是寻常的办法能解决的,不寻常的办法,就大有忌讳了。比方说西方著名的神鬼生物,吸血鬼,就可以通过吸食人血,来治愈肉体的伤处。黄少卿前阵子一直跟洋鬼子打交道,黄夫人有这层担心,也不算稀奇。
可是青婀不能说啊!
真相是,伯母,您儿子体内,有我的一部分。我和您儿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才会这样啊!
怪不得米兰使者审问米罗那天,腿会疼的辗转反侧的,原来是黄天化那厮受了伤……大骗子,不是说不会受伤的嘛。
青婀满肚子的心事话语,可一个字儿也不能往外说,最后还是摇了摇头:“我也没发现什么。”
这话黄飞虎能信,黄夫人肯定不会信,但黄夫人什么也没说,只是抿着嘴笑笑,娘俩一样挽着青婀的手回去了。
诗歌里的翡冷翠夜色凝华仿佛是伦勃朗笔下温柔的光影,可青婀总是有一种奇怪的预感,仿佛有什么东西,或者什么人,就在这温柔的夜里窥视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