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冬日湿冷难耐,冬雨淋漓不休,仿佛连人的话语都带了凉薄之意。
若非在此等候郗超的丧仪,清平画舫一定会开去春和景明之中,就着云意糕喝桃花茶,灸一只鹧鸪,再把去年的风腊炖春笋。
偏巧此时,清平画舫上来了一位特殊的客人。
此人如青竹兰阙,散发宽衣,星眸川目,一派天然的魏晋风流,一举一动也俗也雅,全然发自本心一般,这人便是岁时十二族中,有“历史的诗人”“东方的天使”之称的羽族长老,百里燕。照着老元的说法,这人,比代表魏晋南北朝这一段风流乱世的太岁小谢,还像魏晋名流。尤其一落座便点了名酒细雪,统共清平馆也就一瓮,瞧着陈清平那张脸,恨不得能把百里燕也给泡了药酒才好。
酒要细雪,漱口的茶务必是雪顶银针,适口的点心,定然要雪花糕,蔬鲜要雪菜卷子,鱼脍要鳕鱼片,就在今昭觉得可能点个肉也要雪花肥牛之类时,百里燕突然一笑:“还是坛灸吧,雪花猪肉即可。”
雪花猪肉就是五花肉,在眼下这个时代,算不得台面上的食材,坛灸更是粗鄙做法,百里燕既然是岁时十二族里号称最富豪最装逼的羽族,怎么瞧着也不像是一手油烤五花的穷鬼。偏偏百里燕含笑对陈清平说:“要九品。”
陈清平抬眼看了看百里燕。
百里燕又补了一句:“要福彘肉喔。”
陈清平差点儿将手里的茶甩他脸上。
看着老板的脸上表情生动,清平馆的群众挤成一坨表示分外惊恐,青婀扯着今昭:“你到底干了啥!头儿现在怎么这么活泼!还是面瘫好啊!快点面瘫回去啊!”
福彘本就是乳猪体型,五花肉自然也没有多少。
九条五花肉一字排开,陈清平开始调制腌料。
尽管魏晋南北朝还没有大量普及炒和炸,但以烤而言,用各色调料腌制食材,也能将看似寻常的烤五花肉做出诸多风味,这种用各色佐料腌制涂抹食材后灸烤的做法,也叫做范灸,因用料不同,各有其风雅之名。
暖春,是艾草擦过肉料,有青涩和微苦;
昭,是用凝练过的板油揉入肉中,一着火便色泽金黄;
云逸,是以精面加一点点油和盐拌肉,以屉隔火热出,肉嫩且白;
茗,顾名思义,便是茶粉腌制的,自然有茶香清冽之味;
荻色,取秋栗,蒸后研磨成粉,烤出的肉有栗子馥郁香浓;
兰芷,用带有天然香气的花草作料,滋味如春野江蓠;
香雪海,以香雪海浸泡的肉料,带有醉人的酒香;
金井玉阑,以北寒之地的野山参沫揉搓,味道微微苦涩,又有浓厚香气;
素衣,原汁原味,没有任何作料的肉;
……
根据陈清平科普,他掌握的作肉口味,有近百种,尤其以鱼鲊肉鲞儿为腌料,乃是陈清平的独创,有多少酱齑,便可炮制多少肉料。且魏晋时期也多有捣灸,范灸这样肉料混合的烹调方式,更能令烤肉这种寻常食物,变得丰富起来。
百里燕姿态优雅地用银刀切着肉,十分坦然地看着陈清平当着他的面儿烤,今昭不由得对这位羽族长老肃然起敬,一般人在陈清平这种天然散发着奇异而强大的气场的美男子的亲手伺候之下,多多少少都有点不自然,哪怕是会稽长公主,也会稍微有点话多,哪怕是独孤皇后,也会禁不住春心萌动。
百里燕特别淡定,就仿佛陈清平真的就是他家的厨子,在他家的灶台上劳作多年,已经成了犹如碗筷一样的死物摆设,丝毫不能给主人造成任何影响。
大概大家伙儿都晓得他逼格高堪比国公,因此才叫他燕公子,公子燕吧。
太岁对这位岁时十二族的逼格竖起拇指——老元跟人家比起来,差太远了。
百里燕吃完,还要了花含烟清口,这才施施然表明来意:“我这次应混沌出山,自然也要来瞧一瞧阿眸与阿幽。南乔这次不在?”
“喔,南乔结婚了。”老周不咸不淡地回答。
“……唔,那倒是合该恭喜一番。”百里燕莞尔,从袖子里拿出一块玉佩,“这是我的坠袖,虽然不算什么稀罕,但也是经年老物了,便送与南乔吧。”
“成。他弄丢了一块儿玉,缺了那玉,正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老周顺手把玉佩拿起来递给今昭,“去,拿去收着,回头给你师父。”
“嗻。”今昭接过玉佩,心说这玉触手温腻,内含荧光,看着好值钱,得赶紧给朱师傅才行。
“你找华练,有什么要事么?她闭关了。”端了茶来的老元笑嘻嘻地问道。
“也无大事,只是上次一别,已然有一千年,颇为想念,便来瞧瞧。”百里燕回答,“那会儿我闭关之前,阿幽还在找她的同脉,也不知有否找到,阿眸说去过凡人的快活日子,也不知有否过成。”
这话题不太好,老元与老周都闭了口,把老宋往百里燕面前一推,溜了。
今昭瞧着风头不对,也跟着跑了,跑到底舱抓住老周:“怎么回事?”
老周翻了翻白眼,知道今昭身为太岁,有刨根问底的天性,也只能哼了哼:“找个小炉子,我们边烤肉边说吧。”
炉子是紫泥炉,有一股子仙儿仙儿的香气,因做陶灸,上面铺着的不是篦子,而是一片斜着放的粗陶大盘,比之寻常灸烤,陶灸对食材的汁水保存的最完整,因此老周也就拿了一块儿白萝卜时不时擦擦陶盘,这味儿飘出来,自然引得除了倒霉老宋和不知道哪里去了的华辉二人之外的清平馆众人前来蹭饭。
果然人多力量大,八卦群众你一言我一语,就把百里燕的身世,拼了一个大概齐全。
百里燕是羽族极其罕见的芒羽,也就是说,他们的羽翼并非是寻常羽族那种鸟膀子,而是光之翼。因此他从一开始就注定,在羽族地位不会低。
正因为如此,百里燕十分腻歪那些羽族族人里暗涛汹涌的争权夺势,那会儿梦境与梵境之间的界限几乎等于没有,梦境六合之中的十巫还在昆仑山上收徒授课,师泽天下。百里燕在那会儿,认识了大天修罗女与当时以九黎遗民在求学的华练。
三人行,青梅竹马,这本来应该是个爱情悲剧三角恋构成,奈何那会儿华练就是个二百五真汉子,所以到现在为止,大家听到的那些关于燕公子的消息,都还是有关于修罗眸。再往后大家各奔东西,百里燕继任羽族九长老之一,闭关谢族,华练四处游玩写日记成了精,而修罗眸则变幻身份,在人间嬉戏。
再往后的事情,今昭也知道了。
那曾经的好年华里,青梅竹马的好姐妹,温柔俊逸的好少年,吹着那只笛子,身旁还有魉狐们,撑着珍珠伞……
“这么说,百里燕还不知道修罗眸的事情?”今昭蹙眉,“他的时间线,从未与任何一个知道修罗眸死讯的人重合?”
“对,而且他有空那会儿都跟阿姐玩去了,后来就闭关了,别说与八荒中人重合,就说我们的名头这么大,他好像也就来吃过一次饭。”鬼王姬拍着大腿,最近岁时十二族来得不少,有一部分好吃之客,都投宿在了清平馆,鬼王姬身为后罩房客栈的掌柜,忙得团团转,这会儿刚刚吃一顿安生饭,怎能不参与集体活动?
“既然如此,我们也少说少错吧。”青婀悻悻然地抱着自己的碗,“羽族人装逼又高冷,偏偏实力还很强,我们得罪不起。”
“啊啊啊——我闯祸了啊我说漏嘴了然后燕公子就起身离开了——”老宋的声音由远及近。
众人默然,各自吃肉添饭,然后各自忙各自的去。
傍晚十分,天气越发阴冷,寒风裹着水汽,小蛇一样从衣服缝儿往里钻,今昭哭丧着脸:“什么时候能把事儿办完啊,我好想念暖气!”
“等着呗,郗超死了,混沌败了,就能回去了。”老宋陪着今昭一起收萝卜条儿。
两人正在船的二层忙活,却见楼梯上有一人优雅鹤步而来,一袭青竹衣,满是潇湘血,那些血迹要是按照黄少卿的说法,都是喷溅血迹。
百里燕看见老宋和今昭愕然的脸,一笑:“抱歉,好久没动,出手有点重了。”
“你……”今昭看着百里燕身后影影绰绰的那些鬼影残魂。
“崔家人和孟家人,我给他们绝后了。”百里燕顺手把老宋肩膀搭的毛巾拿来擦了一把脸。
“但……”
“阿眸的死,绝非她郎君一人手笔,这些年那正室也从未少下手,不过说到底——我还是要找那贺兰算账的,若非他的蚩孓,修罗女怎会轻易死去?”百里燕突然间杀气腾腾,吓得老宋和今昭噤若寒蝉。
“是我没有保护好她,对不起。”华练的声音突然响起。
千年后曾经的青梅竹马再度相遇,一人满身鲜血,一人却依旧眉目风流。
“不,这不怪你,爱恨嗔痴,都是个人的选择,挨不着谁。只是那贺兰委实可恨,我竟然连转世也未找到。”
“他没有转世,他一半算是六合的人,他后来逃去了东瀛。”华练低头,“我给你解释。”还有,华练又抬起头,看着百里燕,“那时若我出手拦阻,阿眸未必会死。”
“我知。”百里燕转过脸去。
瞧着两人进入茶室的背影,今昭有点唏嘘。
说起来她也有胡同里的青梅竹马,闺蜜好友,幼时为一件玩具反目,长大了为一个少年成仇,这是青梅竹马的惯常故事,本来华练这一段破除了这个魔咒,奈何造化弄人,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你最好的朋友,要用自己的性命去赌一个你明知道是人渣的男人的心,你,救是不救?换做是你,会不会出手,把眸强行带走?
今昭不知道别人怎么做,换做是她,只怕也是与华练一样的选择。
任何一个选择,都是一个人自己的事,对与错,后果都需要自己承担,这本就是生在这个孤独世界里,应有的认识。
“不知道百里燕会不会怨恨华练姐……”今昭把手缩在灰鼠披风里。
“不会的。”陈辉卿还站在原地,身上的鹤氅压着寒意。
“房东大人啊,你……”今昭欲言又止,这种复杂的人类感情,跟这个天然呆讲,大概也没有用。
“不会的。”陈辉卿继续说,“谁都会自私,庆幸自己喜欢的女人没有出事。”
“是啊……诶?诶诶诶诶!!!”今昭觉得这句话信息量太大了。
陈辉卿转脸看了看今昭,眸含悲悯:“她说得对,你的情商真的有点不够。”说完,抱着他的暖水咖啡壶,悠然自得地跟着走进了茶室。
“喂喂!你怎么也进去了啊!”今昭扶额。
房东大人回头一脸纳闷:“怎么?”
太岁苦口婆心:“他们显然要私下谈谈啊。”
房东大人喔了一声:“没事,我是装蛇精的坛子。”
今昭:“……”
入夜,今昭按照陈清平的吩咐,起夜一次去看他养的船底水里养的怀了鸳鱼籽儿的雌鱼今晚能不能甩籽,刚上底舱,就听见华练与陈辉卿的对话,那沉冷的女音仿佛不是平时那个华练:“……岁时十二族的劲儿,也就借到这里了。”
“混沌要做的事儿,我隐约猜了一些,有心暗助。”
“不,该来的拦不住,顶多是延迟。”
“那些留在六合里的魔物现在都藏匿起来了,所以我觉得这事情蹊跷。”
“自己的宇宙?哈,要真的能这样,我早就这么干了!他们是有多蠢?!”
“总之,白门之后,我会立即去那个时候。”
“不管是关联还是平行还是投影,都不行,太危险了。”
“绝对不能,让他知道。”
最后,陈辉卿的声音清越而起,带着无限怅然:“这是一场战争,手脚与心脏的战争。”他的手落在华练的脸颊,而平素嬉皮笑脸的华练,不但没有凑上去扑倒,反而是极其疲惫地轻叹。
今昭咳了一声:“华练姐,我不是故意的,要不你就别说了,要不你就接着说,我在这里明着听。”
“噗,你这孩子,其实也没什么非得瞒着你不行。”华练转过身来,笑眯眯地走过来,帮着今昭拉了拉雌鱼的鱼箱,“只是现在也不是解释的好时机,因为我自己还不怎么明白。等到白门之战结束,我想我就能告诉你了。现在,我只能说,我们的世界,处在一种逐渐临近的危险之中。对了,你喜欢新欧美风格的菜么?”
“啥?”为什么话题突然转到了这里?
“没啥。”华练亲切地摸着今昭的头顶,“乖,鱼下崽儿了,去喊你男神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