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桐州城像是一摊睡久了的棉花，死气沉沉的，不再那样活灵活现了。那些贩菜售果的汉子光着脊背、拖着担子躲在树荫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手里的蒲扇，懒洋洋的，就好像苦夏的骄阳将他们身上的精气神一下子烤干了似的。这时候，若有人泼一滩水到街面上，眨眼的功夫那水迹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桐州城的南角有一个叫做君再来的茶水铺子，那铺子里的酸梅汤做得极好，常有人慕名来尝。如此夏日，若饮一碗冰镇过的酸梅汤，再听铺子里一段说书人的故事，定是透心的凉快，满口的酸甜，浑身的舒爽。
此时那说书人正在讲着一段故事，只见他着青褂、执响木，说到兴时唾沫横飞，赢得掌声阵阵。只听他讲道:“话说十三年前，寒梅山庄庄主楚延峰喜得贵子，不料，却遇歹人放火烧山……”
铺子正中的桌子旁坐了一个妙龄少女。只见她弯眉大眼，俏鼻朱唇，瓜子小脸，正是眉如远山，目似星，脸若皎月，口胜樱，一副娇俏可爱模样。那少女发如乌墨，挽着双髻，眉心一颗朱砂痣，内着白袍外罩青纱，正是道童打扮。她双手托腮听得津津有味，当那说书人讲到楚氏一族惨遭灭门之灾时，她竟动情得双眼含泪。
说书人正讲得热闹，却听门外有人喊道:“扶摇，走了！”原来这少女名为扶摇，其名字出于庄子《逍遥游》中“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一句。扶摇伸了个懒腰，走出铺面，但见门外有一男子坐于牛车之上。那男子长瘦脸，桃花眼，剑眉薄唇，丰神隽朗，名为华椿。
“大师兄，你怎么又去偷吃酒了！”扶摇对华椿喊道。
华椿回道:“你不也是听书听得好不自在！”
扶摇嗔道:“我还不是为了等你！不与你说笑了，师父让置办的草药都齐了吗？”
华椿摘下腰上的酒囊，饮了几口之后用袖子抹了一下嘴，回道:“还差五味药就齐了！急什么，好不容易下次山，定要好好耍一耍！”
扶摇跳上牛车拍手道:“好啊！好啊！我便陪你去耍一耍！若是师父怪罪，罚也是先罚你这个做大师兄的！”
华椿笑了笑，随手拿起柳条催着牛车前行，只听他说道:“我倒是不怕，就是怕某人又要跪香喽！”
扶摇作势要打，却被华椿拦住，华椿说:“前面的水瓮街里来了好些个杂耍卖艺的胡人，那些胡人金发碧眼的，古怪得很！我带你去瞧瞧！”
扶摇觉得有趣，便答应了下来。牛车行了一会儿便到了水瓮街，水瓮街里胡姬卖酒、越女售物，满街的糕饼脂粉气使整个水瓮街都变得甜腻腻的，扶摇觉得水瓮街要比她见过的任何街市都要热闹。扶摇东走西顾，不时在某个摊位停了下来，正忙得眼花缭乱之时，却听见远处华椿喊道:“扶摇快来！这里有崂山野人！”
扶摇好奇得很，便赶忙去看。拨开一层又一层围观的人，扶摇终于找到了华椿，扶摇问道:“野人在哪里？”
华椿指向远处的铁笼说:“那不就是！”
场地中间站着一个胡族汉子，只见他赤着上身，体格健硕，肌肉虬劲，脸上、手臂、胸口绘着青色图腾，那胡族汉子开口说话，虽为中原口音却有些生硬。场地四周有几个铁笼，里面分别关着黑熊一头，白虎两头，野豹五头，狮子三头，野驴四头，骆驼四头，猞猁十只，猹九只，獐子十二只，狐狸五只，果子狸二十只，马鹿两匹，梅花鹿三匹，野猪十三口，獾子十口，灰狼三匹。场地西南角圈着几个围栏，分别饲着野鸡、野鸭、天鹅、孔雀等各色珍禽，场地西北角系着数条铁链，分别拴着金丝猴、藏獒、野犬等各类走兽。
那胡族汉子的身旁有一个半人高的铁笼，铁笼上的铁条各个有婴孩手臂一般粗细，铁笼里关着一个黑色的身影，只见他的颈部和四肢拴着铁链，浑身满是脏兮兮的长毛，蜷缩成一团，深埋着头。扶摇看不清他的面目，只能透过他头上脏乱的长发看清他黑白分明的眼睛。那野人的目光冷冽异常，透过眼前的长发直直地打在扶摇身上，使扶摇不禁打了一个冷战。
只听那胡族汉子说道:“各位客官，在下今日特带了这些山珍野味与大家尝尝鲜！”他提起一只果子狸，说道:“这果子狸扒了皮，风干了最为可口！”又指着那獾子说:“獾子肉可食，皮可穿，油不仅可以治冻疮，又可食用，准保过了冬还吃不完呢！”然后，他又牵了一只金丝猴，说道:“这金丝猴的吃法更为独特，敲碎脑壳，用热油把脑髓灼熟，自是鲜嫩无比啊！”
扶摇听了只觉得头皮发麻，便问:“他们竟要吃这些野物！”
华椿回道:“所谓野物，自然会有人来吃。尤其是近两年，桐州城的达官贵人各个喜食野物，又以此标榜富贵。你我且等一等，定有人来买这些野货，那些人争抢起来，可比杂耍还有意思呢！”
一时间竞价者无数，那胡族汉子也不着急，只见他走到场中央的铁笼旁说:“各位客官莫急，我这里还有一件宝贝，是我路过崂山之时捉到的野人。这崂山野人自古就有传闻，却没有几个人见过，此等野物可遇不可求，他的脑髓可要比那金丝猴鲜美过百倍千倍呢！”
正在这时，远处有四个轿夫抬着一顶轿子走了过来，那轿子走到人群处便停了下来。从轿中走下一员外，只见他满面横肉，膀大腰圆，走起路来身上的肥肉跟着忽扇忽扇地颤起来。只听他说:“崂山野人？有意思！你要多少钱两？”
那胡族汉子殷勤道:“大人好见识！这崂山野人百年不遇，只要区区百金！”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皆叹那胡族汉子要价百金却似做了赔本买卖，竟用了“区区”二字。
只见那胖员外从怀里取出一丝帕将额上的汗抹了抹，他热得厉害，不停地用手中的帕子扇风，说道:“好好，百金就百金，你且把那野人放出来叫我瞧瞧！”
那胡族汉子道:“员外不知，这崂山野人性情暴戾且力大无穷，放出去怕会伤到人！”
胖员外道:“你若不放出来让我瞧瞧，我怎知道你是不是诓骗我？这崂山野人是不是你胡诹的？再说，他拴着铁链，你叫五个力大者抓紧，任他再力大无穷也抵不过五人之力呀！”
胡族汉子听那员外说得有理，便要五个力大的汉子拽紧铁链，确认再三才将罩住野人的铁笼吊了起来。那五个汉子站在高台上，各个力可举鼎，只见拉着颈部铁链的汉子稍一使劲，那野人便抬起头来。扶摇看着那野人满是灰土的脸，根本认不清面目，可那双眼睛却更加分明了。
“哈哈哈，果真是人模人样的。好好好，这百金我出了。”那胖员外笑道。
胡族汉子得了允准，便示意将野人再关回铁笼中去，却不曾想到就在这铁笼缓缓降落之时却出了意外。那野人怕是也感到了自己的性命堪忧，只见他双眼通红，竟发起狂来。那五个汉子见到如此情状赶忙将手中的铁链又紧了几分，可那野人更是力大惊人，只见他双臂一阵，力道便顺着铁链传到高台中人手中，而那两个汉子就在铁链碎断的同时从高台上硬生生地被拽了下来。再看那野人将两脚一跺，又有两个汉子从高台上坠了下来。这时，那个抓着颈部铁链的汉子使尽了全身的力气狠狠一紧，那野人颈部受阻，无奈只得向后仰去。眼见着那汉子占了上风，却不想那野人竟不甘心，只见他耸了耸肩，脖子用力一拉，最后一个汉子随着铁链的弹回直直地坠在野人面前，说时迟那时快，那野人已用双腿夹住汉子的腰胯，他双手抓住汉子的两臂，狠狠一拽，随着汉子杀猪似的惨叫，两臂被硬生生地卸了下来。
众人见了血赶忙四散逃开，就连刚刚那个要买野人的胖员外也灰溜溜地钻回轿子逃走了，此时只剩下了扶摇和华椿。再看那个胡族汉子，他并不惊慌，只听他喝了句:“畜生休得无理！”，便飞身来到高台之上，他取下身上挎着的连弩，连珠炮似的射了出去，那弩箭一个接着一个，箭箭埋入野人的背心，不一会儿那野人的后背便成了刺猬一般。再看野人的前胸，方知那弩箭各个制了倒刺，每每穿过肌肤都要带下一块肉来，此时那野人已是鲜血淋漓。
空气里满是血腥气，华椿料到事情不好，便说:“扶摇，我们走了，这场面不是你个姑娘家该看的。”说着，便拉着扶摇的衣角往回走。扶摇却不动，她拉住华椿，说道:“等等，再等等。”
那野人虽是浑身鲜血，却依旧挣扎着往前走。这时，那胡族汉子不知从哪里摸出个虎皮酒囊，掀开塞子，腥臭气只令人闻得头昏眼花。他含了一口，朝野人喷去，那野人顿时满身的黑汁。那黑汁落在野人的皮肉上便立刻生起阵阵白烟，炙烫得那野人撕心裂肺地惨叫，不到半刻便痛昏了过去。几个汉子赶忙七手八脚地将那野人关进了铁笼，断了双臂的汉子也被送去了医馆，不过看他丢了半条命的样子，是死是活也未可知。
只听一人问那胡族汉子:“把这畜生怎么办？”
那胡族汉子累得满头大汗，说道:“真是晦气，如今若是闹出人命，谁还买这畜生？怕是也卖不上高价了！”
扶摇这时走了出来，问道:“大哥，你这崂山野人怎么卖的？”
胡族汉子坐在地上气喘吁吁，他打量着扶摇，片刻说道:“你也看到了，这野人闹了人命，你若真心要买，五十金便拿去吧！”
扶摇听了那胡族汉子的话竟然大笑起来，她走到华椿面前，扯下他身上的钱袋，看了看袋中的钱两，说道:“大哥好不实诚，如今这野人怕是五十金都不值了！”
那胡族汉子也不恼，笑道:“你当真要买他吗？”
扶摇刚要开口却被华椿拉了过去，只听他问道:“你买他作甚？此般野兽，哪是你我能料理得了的！再说，这袋中的钱两是师父要我们置办草药的，若这样回去，你我都要受罚！”
扶摇回道:“大师兄，你仔细看看，那笼子里哪是什么野兽，明明就是一个人啊！即便他真的是什么崂山野人，你我都看到了，他受了百般折磨，最后却还要成为那些达官贵人的桌上餐，如此残忍，我怎能不管？师父曾教过我们，助人之力，增我修为，救人性命，不可推辞，如今遇到这种事情，你我自当义不容辞！倘若……倘若师父真的责怪下来，后果由我一人承担。”
华椿赶忙说:“师妹，我哪是怕师父责罚！你若真的要救那野人，今日之责我必一人担着。我是说，我们要好好想想，若真的救了这野人，以后该如何安置他？放归山林吗？以他现在的伤情不过是饮鸩止渴，救得了现在也救不了以后。何况，那胡人要五十金，这钱袋里只有几两碎银子，你我怎能买下他？”
扶摇觉得华椿的话有理，却不肯死心:“怎么都要试试的！”
“唉唉！小丫头，到底买不买？”胡族汉子催道。
扶摇赶忙说:“买与不买暂且不说，只是大哥糊涂至极可是千真万确的事。”
胡族汉子问道:“你倒是说说，我怎么糊涂了？”
“这野人闹了人命，也不知你那兄弟此刻是死是活，如今四里八乡的人都看到他伤了你兄弟，又有谁知道这野人在何时会再发疯，如此这般，谁还敢买？这是其一。其二，这野人惹了这么大的祸事，怕是早就有人去报了官，若官差来了，你这些野物要被没收充公不说，恐怕大哥你也逃不过劳狱之灾了。”扶摇边说边向那胡族汉子看去，那胡族汉子似乎听进去了扶摇的话，点点头示意她继续往下说:“照我看来，大哥不如将这烫手的山芋丢给别人，即便官差来了，这野人已被买走，要找也是去找买主，自然也不关你的事。再说，无凭无据，官差能奈你何？你照样可以在这桐州城卖野物。你要知道，桐州人喜食野物可是远近闻名的，出了桐州城，野物可就没有那么多人买了。”
扶摇连哄带吓终于使那胡族汉子松了口:“你倒说说他值多少钱？”
扶摇想了想，伸出三根手指道:“三十！”
“不不不，四十五！”
“三十五！”
“最低四十！”
双方争持不下，只听扶摇拍手道:“好，四十就四十！”
胡族汉子道:“好，就四十！算我晦气！速速拿钱来！”
扶摇攥着手里的钱袋却不知如何是好，手中的几两碎银子如何能变成四十金？恐怕是想破头也没有法子。
只听华椿拜揖道:“大哥，我二人是落霞山无为观的道士，师父是观主巽宏道长，今日我与师妹没有带够足够的钱两，这钱我先欠下，明日再与你送来好不好？”
胡族汉子看着二人窘迫的样子，笑道:“你们两个小娃娃，没有钱，为何与我这般缠扯！”
眼见这胡族汉子将要离开，那野人不知将会被怎样处置，扶摇没有办法，心里着急。正在这时，她看到远处有一店家的旗幡正迎风招摇，那旗幡不大，上面写了一个方方正正的“当”字，扶摇见此顿时眼前一亮。只听她说:“大哥，你且等等，这四十金我定如数奉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