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月亮已经爬到了正头顶。扶摇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跑了多远,她只知道自己跌倒了数十次又爬起了数十次,身上的衣服已经被刮破了,她只知道自己要拼命地跑。她不停地张望着希望华椿可以赶上来,可是身后只有一片黑洞洞的树林。
不知何时,眼前忽然出现了一片空地,空地之间有一寺院,那寺院看上去沧桑无比,门楹上写着除尘寺三个大字,扶摇高兴得不得了,赶忙上前叩门。叩了半日的门仍不见有人来应,扶摇轻轻地推了一下门,那门“吱呀”一声开了半扇,她迈过高高的门槛才发现这寺院没有半点人迹。寺院正中是一间佛殿,扶摇不敢走近,那佛殿中的罗汉面目骇人再加上殿内未燃烛火,黑漆漆的叫人忐忑。
寺院的北角有一座佛塔,九层高,凌云千尺,每一层塔檐的四角都系着铜铃铛,那铃铛中间缀有铜珠,一旦有风吹过,那铜珠便会撞击铃铛叮当作响,可今夜,那铃铛却在这夜幕中纹丝不动,扶摇觉得今日诡异得厉害,她望着那佛塔,忽然发现那塔顶竟然有光亮。
扶摇借着月光推开塔门,扑面而来的霉气和尘土呛得她连连咳嗽。塔门上挂着一盏黄纸糊的灯笼,那灯笼破了好几个窟窿,灯笼中留着半截蜡烛,一副破败模样。塔内一片漆黑,扶摇取下灯笼,从怀里摸出松明,那松明受潮了,花了好大一阵功夫才将蜡烛点燃。扶摇提着那盏灯笼向里走,灯光昏黄,显得扶摇的身影也跟着飘飘摇摇的。她提着灯笼四处查看,小心翼翼,不敢声张。
只见塔内四处都设着佛座,佛座前摆着琉璃灯,有尘无火,供着炉鼎,香烟尽绝,窗棂四处蒙络着积垢蛛网,栏杆遍地皆是鼠屎飞虫。扶摇看着面前的那尊大佛,虔诚地拜了拜,而后提着灯笼向楼上走去。那楼梯年久失修,每走一步都发出“咯吱”“咯吱”地响声,尘土纷飞中突显出这佛塔的残败不堪。
扶摇每走一层便将那一层的琉璃灯点亮,此刻,已经点亮了第八层。她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擎着从塔中找来的蜡烛向上爬,待她爬到第九层时,却发现方才在塔底看到的光亮竟然消失不见了。第九层塔上供奉的正是释迦牟尼佛,只见那佛像直耸塔顶,高大威严地俯视着脚下的扶摇。扶摇依旧摸索着去点灯,那是一盏莲灯,有银盘般大小,金色花瓣银色灯芯,摆在佛像正前方的供桌上。扶摇擎着蜡烛去点那盏莲灯,正欲点亮,却听见身后忽然有人喊道:“别点!”
只见那喊话的人正是一高瘦的老和尚,他着破旧僧袍,踏敝履,花白的胡子,满面皱纹。扶摇伸出去点灯的手被那身后冷不防出现的喊声吓得一抖,这一抖不要紧,手中的蜡烛却顺势跌了出来,正巧落在花瓣中间将灯芯点燃了。那老和尚想要上前扶那蜡烛,可惜已经来不及了。
就在莲灯点燃的一刹那,莲心中不断有如烟雾状的物体一丛一丛地飞出来,顺着窗棂飞出塔外。眼见着灯芯燃得越来越快,烟雾也越来越多,老和尚急道:“你们都回来!都回来!”可是已是徒劳无用了。
一眨眼的工夫,灯芯已经烧干了,随着最后一滴灯油熔尽,那金色的莲瓣也随之瞬间化为齑粉,老和尚见此竟然大哭起来。扶摇见了眼前的景象,又看到那老和尚如此模样,顿时发觉自己无意间犯了大错,见他哭得可怜,却不知说什么,只得道了一句:“阿弥陀佛!”
老和尚听了这句话,赶忙停止哭泣,只见他几步上前,抓住扶摇的手腕,问道:“你是何人?是谁派你上塔点灯的?”
扶摇挣脱不开,见那老和尚如此凶悍,顿时眼底泛泪,回道:“我,我是见这塔顶有光才上来的。”
“你……”老和尚正要说些什么,只听头顶“轰隆隆”直响,那大佛从胸膛断开陡然向下砸去,顿时有瓦片砖石掉了下来。
“不好!快跑!这塔要塌了!”老和尚道,说着,他便拉着扶摇飞出了窗子。
那老和尚轻功了得,虽是九层高空却轻轻巧巧地落在了地上。随着二人落地的同时,那佛塔好像再也支持不住了一般,轰然倒下,成了一片废墟。
扶摇看着眼前的一切呆住了,她不知自己到底做了什么,眼前的佛塔就这样塌了,而那个老和尚就在刚才救了自己的命。
只听眼前的老和尚问道:“女娃娃,我问你,你究竟是何人?为何到这塔上来?”
扶摇此时已泪水涟涟,只见她跪倒在老和尚面前回道:“长老,我是落霞山无为观的道童,今日与大师兄受师父巽宏道长之命下山采买药材。不巧返回之时天降暴雨,骑乘的牛儿受了惊误入了这李子林,却不曾想到又碰到了野兽,师兄与我商量,让我先行逃走,慌忙间便来到了这寺院之内,我见这塔顶有光,想是有人,便爬了上去。我真的不知道那灯是点不得的。”
老和尚见扶摇如此诚恳又担惊受怕的模样,心生怜悯,叹了口气,道:“罢了,如此机缘巧合,想必是劫数已到。你起来吧!”
正在这时,扶摇的身后忽然出现了一丛烟雾,那烟雾闪闪烁烁,最后竟化作了一副厉鬼模样,只见她披头散发,惨白着脸,脸上的皮肉已经腐烂。那厉鬼两只眼睛呈血坑状,不时有鲜血冒出,她的鼻子已经塌了,两片嘴唇已经干枯变黑,嘴角从耳边咧开,不断有蛆虫和黄浆从她的嘴角流出。
只听厉鬼对那老和尚道:“小和尚,今日我得以重见天日,多亏了这小姑娘,本应知恩图报。可是,如今我法力甚少尚需补给,我动不了你,只得动她了!”
扶摇应声回头,只见那厉鬼从口中伸出了一根血淋淋的舌头,那舌头越伸越长裹携着腥臭气向她扑来。惊险之时,只见那老和尚抢到了扶摇身前挡住了厉鬼的去路,那厉鬼的舌头也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直直地从那老和尚的胸膛穿了过去。
那厉鬼见此顿时一愣,那舌头顿时生起烟来,哀嚎声随之响起。只见她刚想将舌头抽回来便被那老和尚一把揪住,一掌将舌头劈断了,那厉鬼随之一声哀嚎。
只听老和尚吼道:“今日放你出塔本是我佛慈悲,如今你初出囹圄便要作恶,若不速速离去,我便收了你!”
那厉鬼此时已是满口鲜血,她思量着自己法力尚小无法与之匹敌,便吼了一声逃走了。
随着那厉鬼的离开,老和尚应声倒地。此时,扶摇仍是心有余悸,她怔怔看着那老和尚,就在刚刚的一刹那,他又救了自己一命。
那老和尚虚弱地躺在地上,他望着扶摇问道:“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扶摇眼底含泪,回道:“我叫扶摇。”
老和尚看了扶摇一眼,道:“哦,贫僧戒嗔,是这除尘寺里守塔的和尚。你今日踏上去的那座塔是座镇妖塔,那些魑魅魍魉、鬼怪妖精都关在这九层塔的莲灯之内,我守了这座塔一百年,被你刚刚那一次点灯全都放了出来。”
扶摇不知道说什么,她望着老和尚鲜血淋漓的胸口,只知道自己犯了莫大的过错。
“你扶我坐起来。”戒嗔说道。
扶摇扶着戒嗔到佛塔旁的一口水井旁坐好,又听他说道:“方才的那个厉鬼,当年我师父镇压她的时候,我还是个五岁的娃娃,你听到了吗?她方才叫我小和尚。”
扶摇点点头,说道:“戒嗔长老,寺里可有伤药?我与你包扎了,再说也不迟啊!”
戒嗔咳嗽了两声,却是满面痛苦,回道:“不必了,她把我的心都穿透了,救不了了。出家人,生死皆是造化,我想今日便是我的造化。”
扶摇听了这句话,顿时哭了起来,只听她道:“长老你不能死,对不起,对不起……”
戒嗔笑了一声,道:“我又没有怪你,何须道歉呢?姑娘,我可以拜托你件事吗?”
扶摇点头,只听戒嗔道:“佛殿的佛龛下面有本书,你拿给我。”
此时扶摇已经顾不得惧怕,只见她飞快地跑进佛殿,又从佛龛下面摸出了一本书。那本书是份残卷,像是被人从整本书中间撕裂开来,只留下了上半册。书页昏黄,想是有些年月了,只见书的封面上写着《太虚妖经》四个大字。
“戒嗔长老,你的书。”扶摇递了上去。
只听戒嗔道:“我师父成佛之前将这镇妖塔与这《太虚妖经》留给了我,他对我说:‘妖塔要守,《妖经》要传’,如今这妖塔已经守不住了,这《妖经》我传给你可好?”
扶摇忙道:“长老,如今我私放了镇妖塔里的鬼怪,已是滔天大祸,扶摇不敢担此重任,这《太虚妖经》实在是受不得所托啊!”
“这不是你的错,收下吧!算我拜托你的。”戒嗔摇了摇头道。
扶摇见戒嗔面色苍白,似乎随时都有圆寂的可能,也不敢耽搁时间,便答应了下来,算是遂了戒嗔的心愿。
只听戒嗔又道:“这《太虚妖经》是我佛收妖之法集大成者,你且好生收着,他日你若有机会用它收伏了些许恶鬼,也算是你的造化。至于这塔中的鬼怪,你若能剿灭自然最好,若不曾剿灭也算是万物的造化了。今日之事,今日之托,千万别对任何人提起。”
扶摇应声点头。
“扶摇,我死后,便将我投到这枯井之中,算是我依旧守着这方佛塔。你可听明白了?”
扶摇泣不成声,应声点头。
“扶摇,叫我声师父吧!也不枉我收你为徒。”
扶摇擦干眼泪,走出三步之外,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哭道:“师父在上,不肖徒儿在这给您磕头了。”
等她抬头时,戒嗔已经断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