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凤凰集到那个出事的山神庙,少说也有一百多里路。清早时分,狄为花掉二十两银子,从镇上一老农手中买到一匹驾车的瘦马,骑上后拼命赶路。可是这马实在可恶,你越是着急,它越是与你扯皮。才跑出三二十里,便再也跑不动了,任由狄为把鞭子打断,它仍然慢悠悠地踱着方步。打得重了,它索性发出凄厉的嘶叫,干脆原地打转,再不肯往前走半步。狄为又气又急,不由得心头火起,跳下马鞍,背上抽出长刀来,随手只一挥,一颗马头被砍得飞起。
恰在此时,一群游山玩水的富家子弟骑马走在附近,看到狄为挥刀斩马,那伙花花公子指指划划,乐得呵呵大笑。狄为瞧得真切,其中一黄衣少年所乘黑马实是神骏,长约一丈,高达八尺,颈上狮兽般一圈鬃毛,却如戴了一个项箍。浑身上下墨也似黑,全无半根杂毛,驮一个人毫不费事。狄为久历江湖,一眼看出那准是匹千里神驹,忙还刀入鞘,快步迎了过去,劈头盖顶抓住那马缰,马上黄衣少年惊慌喊道:“你要干什么?”狄为喝道:“得罪了,小朋友,在下有急事,权借你坐骑用一用。”黄衣少年如何肯借,死死抓紧一端缰绳。可是哪由得他。狄为五指箕张,已拿稳少年一条大腿,随手只一丢,少年整个身子从马背上飞了起来,吃扔到路边三丈外一农家蓄水的臭潭中。
少年落水后直扑腾,挣扎着爬不出来,狄为却早骑上他的骏马,重重在马屁股上拍了一掌,黑马负痛,一声长啸,放开四蹄,飞扬跋扈地冲了出去。狄为听得耳边风声呼呼直响,赞道:果然好马。天涯镖局的二当家想着镖队的事,心内焦急,一路快马加鞭,翻山过岭,不敢停留片刻。那抢来的黑马比他想象之中还要神速得多,驮着狄为如同腾云驾雾一样奔驰,飞移了一个又一个村庄。
狄为一夜未眠,疲困非常,饥渴难耐。抬头看天空,烈日正当头。跑出八九十里地后,无情刀狄为开始眼冒金星,耳朵轰响,这乃急困交加的原因。但因担忧镖队的事,却不肯停下来稍着休息,可那嘴里实在干渴得难受,如同火烧一般。
正不知如何解决口渴这问题,无意间注意到胯下飞速前行的黑马,狄为突然有了个主意,随手在腰间取出一支蝴蝶镖,口里说道:“马儿啊!马儿,实在没有办法,只好委屈你了,日后一定加倍补偿。”说罢一镖扎在黑马背脊之上。黑马吃痛,跑得更是快了,然伤口处却不断地涌出血来。狄为双手抓紧马缰,将嘴对准镖伤血口,吸坐骑的血。
狄为所做这一切实是情非得己,好在马儿伤口不深,约莫流了半碗多血,便不再流血了。半碗马血对此刻的狄为来讲已经相当受用。饮了马血,狄为从怀中掏出金创药,涂在马儿伤口之上。这点伤对于一匹高头大马,还算不了什么。黑马仍健步如飞急驰。
一百多里地,不消三两个时辰就到了。未到晌午,狄为已赶到山神破庙。
庙外几个押镖的护卫远远看见狄为飞骑而来,大喊道:“狄爷来了,快看,是狄爷回来了。”狄为打马直奔到山神庙那扇破门口,翻身下马。护卫兄弟们围拢过来,狄为着急问道:“七爷现在哪里?”众人七嘴八舌抢着回答:“在庙里呢!”狄为把马缰交给一个近在身旁的护卫,对他说道:“给我牵去找地方拴好了,好生喂养它。”
不等护卫接住马缰,狄为已撞进了庙门,却差些与从庙里走出来的一条大汉碰个满怀。狄为站住了,定睛一看,见此人身长八尺,虎背熊腰,豹头蹋鼻,怪眼一双,精光四射,模样粗野丑陋,左边脸颊上一条四寸来长刀疤,盖了大半张钢针般乱须丛生的脸。
来人年约三十八九岁模样,看上去甚是凶狠强悍。狄为一见此人,慌忙施礼,因为这个人是他的大哥,天涯镖局总镖头,江湖上人称断肠剑的李天雄。
李天雄身后,跟随着两条壮年汉子,一个叫邓来之,一个叫潘兴南,却是李天雄的两个副手,长得也很凶恶。狄为叫得一声大哥,也自哭倒在地。李天雄没好气地说道:“你保的好镖,七弟死了,盐丢了,你却把兄弟们扔在这荒山野岭,自己却不知跑哪儿去逍遥快活。”狄为又悲又苦,却又分辨不得。李天雄重重的哼了一声,继续训道:“当初接下闻太师这趟生意,你是如何答应人家的?出了事,责任由我天涯镖局全力承当。现如今果然出了事,朝廷问罪下来,不知是你来负责,还是要我这当大哥的来担此责任?”
狄为收了泪,起身说道:“大哥,我想先看看七弟?”
李天雄铁青着脸,道:“他在里面等着你呢!你早该见见他了。”
想起七弟的惨死,狄为眼中的泪又滚了出来。
李天雄横眉怒目地站在原地,冷漠地看着狄为独自一人走进庙中。
破庙进门不远处,停放着一口白皮棺材,十来个押镖兄弟在守灵,棺材还是他们刚刚在山中砍树现做成的。
其时正值三伏天气,死尸停放不得,虽说只过了一两天,腐臭味已经散发出来了。蚊子苍蝇围着棺顶不住地飞舞。狄为心中悲凄痛苦,跑上去扶住棺盖,失声恸哭起来。
无情刀狄为泣道:“七弟,二哥对不起你,你的血仇,二哥一定会替你去报,就算是拼了二哥这条命,也要砍下毒观音那贱人的头来,奠祭你在天之灵。”狄为已经认定杀死陈七的准是毒观音,现在他要做的,就是与陈七见最后一面,无论尸体如何腐烂臭恶。
狄为右手托起棺盖,用力往上一顶,棺盖弹了起来,掉到地上。随着打开的棺盖,一股腐臭味冲天腾起,扑鼻而来。狄为浑然不觉,两眼无神地盯着棺中无头的尸体,死尸虽然没了头,但是狄为还认得那身衣服,尸身上的衣服是七弟平时穿的,绝不会有错。
狄为呆呆地望着棺中尸体,足足有一盏热茶工夫。突地惊得叫出声来。
在守灵的那些兄弟骇异的目光下,狄为竟将无头的尸体从棺材里提出,双手扶它直立于地上,大声喊道:“大哥,快进来。”庙门外传来了李天雄的声音:“什么事?”声到人到,李天雄强悍的身躯倏然到了狄为身旁。
狄为把无头的死尸扶得稳稳的站好,激动地说道:“我敢肯定,这不是七弟的尸体。”李天雄并不感到诧异,冷漠地说:“不是七弟,那又是谁?”狄为道:“大哥你看,这尸身虽不粗胖,却也不瘦,七弟却是瘦长汉子。”李天雄道:“你知不知道,人死后是要胀肿发烂的。”狄为急道:“这我当然知道,但人死后总不至于缩短吧?这尸体还不及我胸部高,就算加上人头,它的高度最多也不过我鼻孔这般高。而七弟的身高,与你或者我都悬殊不了多少。还有,大哥你看这双手,白白胖胖,细皮嫩肉,这哪里是常年拿刀的手。七弟的手我们都是知道的,手背手心全长满老茧。难道这些还不能说明问题吗?大哥你还认为它是咱们天涯镖局的陈七?不,绝不是,这尸体根本不属于七弟。”
李天雄不客气地说:“这事虽有蹊跷,但你身为这趟镖的主要负责人,你却人镖分离,丢下镖队去多管闲事……。”
眼见陈七可能还有活着的希望,狄为的心里不再那么难受了,见李天雄又要来责怪他,忙辨解道:“大哥,你不是常对我们说么!路见不平要相助,该出手时得出手。这些不提它,咱们镖队多年来一直深受徐老恩惠,他家有难,我岂能坐视不理。”李天雄道:“你也应该清楚,凡事它有个轻重缓急。你且说说,这些天你都干了些什么好事?”
狄为将无头的尸体扔出棺内,着令守灵的兄弟盖严棺盖,把大家都叫到庙外太阳底下。狄为深深呼吸一口气后,详细地把这些天发生的事一一对李天雄说了。李天雄席地而坐,静静地听狄为把话讲完,押镖的兄弟们也围上来,出神地听他们的二爷讲故事。
狄为把该说的都说了,有那么一阵子,李天雄仍然默默无语,好像在想什么心事,陡然间他双目放光,两眼瞪着狄为,道:“照你这个说法,盐是被毒观音劫走的,那么盐一定落入九方尊手里了。”狄为道:“我知道九方尊是江湖中一个诡异神秘的组织、也就是天地风云堂的堂主,但我可没说过盐落到他的手中。”
李天雄道:“你知不知道,毒观音,还有你在西林寺遇到的那个毕剑实,这些人其实都来自天地风云堂。”狄为道:“毕剑实是天地风云堂的护法,这我知道。但毒观音乃孤独杀手,可不是天地风云堂的。”李天雄有些不安道:“我也是近日才弄到的消息,毒观音投靠了天地风云堂九方尊。如果盐落到九方尊手里,要夺回来恐怕就不容易了。”
狄为却关心另外一件事,问道:“大哥怎么会突然来到这里?”李天雄道:“我是接到司空虎和司空豹天涯飞鸽传书后星夜赶来的,怎不见他二人?”狄为道:“他兄弟俩护送徐永烈老爷女儿枝兰小姐回庄去了。有一事我不明白,天涯断肠园离此何止千里,大哥怎能这么快赶到?”李天雄道:“其实我也是在北上京城押镖的途中。就在你们走后第三天,我又接下一趟镖,由于关系重大,只好亲自出马了。”狄为好奇道:“什么镖能让大哥亲自押送?”李天雄轻声说道:“是地方官员献给当今皇帝六十大寿的寿礼——宝石鸡。”狄为道:“我曾听人谈起过这宝石鸡的事情,说得如何神奇,想必这东西准是件宝物。”
这时李天雄的心情好了一些,脸色也缓和多了,不再像初见狄为时那般凶巴巴的样子,他居然还露出了一点笑容,说道:“献给皇帝老儿的东西,你说它能不是宝物么?好了,我们不谈这些事了,眼下要做的,是如果设法尽快找到镖盐,如果误了期限,这趟镖就算是白走了。”狄为道:“有句话我不知当不当讲?”李天雄道:“什么话,讲吧!”
狄为道:“那尸体不论他是不是七弟,我想咱们还是把他给埋了算了。”狄为之所以会说这个话,是因为与他感情最深的陈七可能还活在人间,加上大哥李天雄的到来,他对找回丢失的镖盐有了更大的信心,心中舒坦了不少,也致连做好事的心思都有了。
李天雄没有意见,说道:“那好吧!死者入土为安,把它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