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肉成就的钢铁洪流,以排山倒海之势狠狠撞在汉军坚若磐石的营栏上面。苍茫的大地为之颤抖,铿锵的兵戈之声直冲云霄。汉军前排乃是刑徒募士,朝廷以宽仁治理天下,若非大奸大恶之徒多被赦免归乡,囚于监牢之中的哪个不是罪恶滔天杀人越货的重刑囚徒,面对气势汹汹的蜀兵,这些心狠手辣之人哪会有半点怯意?嗷嗷直叫,上前迎敌,若非有营栏相阻,只怕多会冲出营去,醉心于杀戮之中了。既然不能出去,那便隔着营栏猛刺贴到跟前的士卒,享受着暴虐带来的愉悦。就算刑徒之中也有见敌势众惶恐不安之人,可汉兵就在身后以刃相加,若不敢上前厮杀,只怕立时毙命刀下,于其屈辱受刑,倒不如拼死一战,或还有立下战功赦免罪责重获自由的万一可能。而天下稳固,百姓安居乐业,军中所募壮士远非早些年间逃难的流民羸(lěi)弱,多是些仗剑遨游天下的江湖侠客,或是想扬名立万,或是想杀敌报国。不论为何投入军中,武技娴熟以一当十却是无可辩驳。在刑徒与募士组成的汉军前阵阻挡之下,蜀兵生生被挡在营栏外面难进一步,一面拼死冲杀,一面小心抵御头顶箭袭。
两军在营前厮杀半日,战死的士卒早已堆满了营壁,汉营坚固,至今毫无松动,既然不能催倒营栏,蜀兵便踩着尸首向上攀爬,欲翻营而入杀入其中。可汉兵又不是摆设,尖利的长枪刺穿胸膛,锋利的矛戈勾落手足,凄惨之人开肠破肚,鲜血伴着脏器挂满营栏。
争斗至今已过数个时辰,吴汉久久不见刘尚救兵,心中隐隐觉得不安,正想再遣侍卫前去催促,便见先前求取援军的侍卫回入营中,上气不接下气地回奏道:“武威将军亦遭蜀兵围困,数战不得冲破阻隔。小人费劲心思也难奔入其营,还请大司马责罚。”
吴汉心中一沉,蜀军声势浩大强攻江北大营,却暗中分遣兵马围困刘尚营盘,使两营不得相救,当真是煞费心机。此时刘尚已经指望不上,只能全凭自己一己之力了。两军争斗正酣,吴汉统领五千突骑,由后营而出,莫管蜀兵千军万马,也要杀进杀出,打出我大汉铁军的气势。
谢丰、袁吉正得意洋洋地观瞧着前方战事。虽说吴汉大营的确难攻,可汉兵不过那点人马,在自己十万大军消耗之下又能抵挡多久?攻破敌营只是时间问题,只需耐着性子等下去,擒拿吴汉必然手到擒来。就在这时,忽见侧翼奔来一队突骑,如一群猛虎狠狠扑向蜀兵之中,立刻引得侧翼军阵骚动起来。
谢丰、袁吉有些意外,刘尚兵少,在蜀兵围困之下哪有机会来救江北?细细一瞧那将旗,俨然竟是大司马吴汉亲来。两人一阵狂喜,吴汉必是见大营难守,竟敢以身犯险,只要困死吴汉,敌军必败无疑。汉军突骑虽然勇猛,可在我大蜀精兵强将围攻之下,他吴汉纵有铁打的身子又能挨住多少攻杀?随着鼓点一变,蜀军稍缓攻营,留下些许人马与汉兵周旋,其余各部杀气腾腾便转来攻取吴汉。
虽然突骑压力骤增,可吴汉没有丝毫畏惧,自己袭击蜀兵,不就是为了扰乱敌阵吗?自己将旗如一颗斗大的金印,吸引着无数蜀兵蜂拥而来,使得蜀军军阵转眼已没有先前那般有序。吴汉统领突骑,仗着马匹迅捷,在敌军之中左突右进,所到之处,杀得蜀兵鬼哭狼嚎,在铁血战马的践踏之下,将蜀兵的意志踩为烂泥。守营将士早已会意,见大司马如此勇武,搅得敌军乱成一团,一时士气大盛,大开营门,乘势冲杀出来。
蜀兵忽遭汉军反攻,一时有些犯懵,隐隐被汉军压制下来。可蜀兵本也是骁勇善战之辈,明知自己兵马远胜敌兵,却被这样骑在脖子上头,汉兵也忒不将自己放在眼中了。在愤怒和压抑之下,终于爆发出来,以更为猛烈的攻势,发泄在汉兵身上。
吴汉统领突骑虽然占到不少便宜,可蜀兵非但没有怯意,反倒被汉军的放肆惹恼了,前赴后继浑不怕死,一遍遍用血肉之躯冲击着汉军兵锋。吴汉渐渐有些抵挡不住,五千突骑虽然凶猛,却在敌兵不计生死的围攻之下死伤不小。战场虽然宏大,可在满眼的蜀卒围堵之下,突骑再难冲出气势。战马几乎都已带伤,骑士多已疲惫不堪,不少人长槊不知失落何处,早已换成了佩剑继续厮杀。而步卒就更加困顿,本就守了大半日营盘,累得不堪重负,本以为配合突骑,必能摧毁蜀军,可谁曾想厮杀到这个时候,蜀兵仗着人多势众依旧没有丝毫退意。汉兵没了坚营可以依仗,在越来越多的蜀兵围攻之下,死伤难以计数。刑徒全无军纪可言,只是靠着凶狠劲头与人争斗,拼杀这么长时间,气势渐渐消沉,甚至不少人见破敌无望心生退意,汉军步卒已然被蜀兵隐隐围困起来。
吴汉自知难胜蜀兵,虽然心中有万分不甘,也只能引领突骑猛冲薄弱之处杀出重围。纵马狂奔一阵绕回营前,杀破蜀兵兵阵,为步卒撕开一条逃生之路。汉兵见大司马亲来救援,慌慌张张顺着突骑打通的道路逃回营中。
蜀兵眼见胜利在即,却被汉兵逃了出去,这可如何答应?战鼓愈发高昂,各营兵将疯狂追来。吴汉统领突骑且战且退,为步兵撤回营中抢夺时间,直到大军退回营中,吴汉这才舍了敌兵向后急退。然而蜀兵早已杀红了眼,哪会任由吴汉逃去?对汉营中射来的漫天箭雨全无惧意,就算跑断了双腿也要将吴汉人头留下。吴汉有些着急,再这样下去,要么自己性命难保,要么被蜀军一并追入营中,大营就此陷落。危难之中,有千余突骑忽然舍了吴汉回身再战,直冲蜀兵杀了过去。蜀兵追得正急,忽遭突骑反攻,哪能止得住阵脚,一下子被突骑冲翻一片,又遭身后蜀军踩踏,一时惨叫连连。蜀兵恼怒之中围杀过来,千余突骑奋力厮杀,却已深深陷入重围之中,再也无从逃脱。
在突骑勇士以死相拼之下,蜀兵稍稍耽搁,吴汉终于得以逃脱追堵。血色的夕阳之中,汉军营门再次紧紧闭合起来。
江北大营一片沉寂。
今日一战,汉军显然是败了,谢丰、袁吉已遣大军将汉营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透彻,好在汉军大营临江而建,浮桥就在营后,又有兵马看守,汉军暂且还有一条退路。蜀军少船,一时倒对此无可奈何,只是为了防止走脱吴汉,已遣士卒仅仅盯着浮桥,但凡营中稍有异动,便要强攻大营,围剿吴汉。
吴汉召集各营将佐入帐军议,几乎所有人都是垂头丧气,帐中一时有些沉闷。苦战一日,纵然斩杀甚重,可对近十万的蜀兵来说,不过九牛一毛而已。反倒是汉军不过两万之众,每战死一个士卒,都使得汉军局势愈发不利。悲哀与绝望写在每一个人的脸上,若非戒惧大司马威望,只怕已有人要嚷嚷着撤军了。吴汉脸上也有些挂不住,本以为公孙述连败之后必定深恐不安,能拒城坚守已是不易,说不定经自己这样一逼,慌乱的蜀兵四散逃亡,成都也会如武阳一般不攻自破。又或许公孙述得到皇帝招降旨意,再经自己一吓,献土归降也未可知。然而局势偏偏向着皇帝所预料的方向发展下去。蜀兵非但没有据城坚守,反倒倾尽全力主动迎战。一下子让吴汉有些招架不住,若再继续死守江北大营,只怕此番攻伐成都必败无疑。无论怎样看,似乎撤军已是唯一的出路。若再迟迟不决,一旦蜀军调船来此,封锁大江,汉军连最后的退路都将断绝了。
吴汉长长地嗯了一声,将士们纷纷抬头看去。就听吴汉说道:“吴某与诸君逾越险阻转战千里,一路逢战必胜所向披靡,遂深入敌地兵临城下。而今却与刘尚二处受困,实难互救,其祸难量。此皆吴某之过,累及诸君一并受困,吴某深感不安。”大司马素来刚强,今日却说出这般服软话语,倒也让众将有些意外,可是这样的场面话当真没有半点用处,将士们此刻最想听的还是吴汉究竟如何决断。就听吴汉沉吟一阵,终是说道:“为今之计也只有舍弃江北大营了。”
将士们听闻大司马也已准备撤军,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虽说将士们南征北战绝非惧死之人,可明知必败无疑还要奉死坚守,这样毫无意义的送死也是心有不甘的。大司马征战沙场十数年,除了首次征讨高柳时为大雨所阻而不得不撤军之外,哪曾有过主动回撤之事?依大司马性情,只怕多是要与蜀兵死战到底的,谁知大司马主动提出撤军之事,将士们能保全性命,当真喜出望外。正交头接耳说着此事,就听吴汉复又说道:“然撤军不易,蜀兵十万大军虎视眈眈,我辈匆匆撤还,一旦为敌所识,大军追杀而来,试问我军失了壁垒防御,如何抵挡声势正盛的蜀兵追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