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至深,刘秀辗转难眠,来歙、马援已经领军离去,刘秀却实在放不下心来,明知大军征战在外,自己如何担心也是无济于事,可还是烦闷不已,翻来覆去一宿,不觉天已转亮,一瞧镜中满面倦容,不知何时起鬓角又多了几丝白发,心情愈发沉郁。刘秀正值壮年,整日为了国家之事操劳,又要谋划征战军务,劳心劳力大费心神,使刘秀精力大不如从前,又一想凉州战事胶着,益州还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平定,不尤连叹数声。稍稍梳理一下,刘秀唤来祭肜,便想传书于金城,召窦融早日来高平合军,就算来歙、马援最终难以攻陷略阳,也好提早着手扩充军力,为强征天水做好准备。正这样想着便有信使归来。
刘秀还以为来歙、马援才走半日怎么就有回书,一瞧封漆,却是自幽州而来。刘秀吓了一跳,还以为边关又有变故,赶忙抽出观瞧,却是一件大大的喜事。
自匈奴使者入长安朝拜以来,右薁鞬日逐王挛鞮比与大汉关系稍稍缓和,得了汉帝数百车财帛,挛鞮比心满意足,虚荣心急速膨胀,自认为功高盖世,就连大汉都对自己低眉顺眼,本就对匈奴王廷大单于心存不满,此刻愈发骄纵,于人言:“吾乃前单于长子,理应继任大单于之位。”此话传于匈奴王廷,大单于甚疑之,乃遣两骨都侯入挛鞮比部监视其众。挛鞮比虽然骄纵,可也知羽翼尚未丰满,不敢与匈奴王廷交恶,这才有所收敛。只是这般一来,挛鞮比也就少有机会骚扰大汉边界,对那傀儡卢芳就更加不管不问了。
虽然卢芳多少听闻了一些匈奴王廷争权之事,可这些话又怎好公之于众?若是传扬开来,只怕与国不利,只能隐瞒不提,免得朝廷人心浮动。然而没了匈奴兵马支持,卢芳军力大打折扣,汉军在幽州前后驻扎了数万兵马,虽然仅仅是坚守不战,可以卢芳自身军力还当真有些犯怵。更何况匈奴一改先前亲密无间的面孔,与卢芳朝廷生出间隙,使得伪朝群臣深为不安。
李兴兄弟本来盘踞五原独大一方,可自从听了匈奴使者一番天花乱坠的言语,又被卢芳所谓的武帝曾孙刘文伯的身份所诓骗,还真以为卢芳天命眷顾,满怀憧憬欲作开国功臣,统领北方诸郡豪强迎卢芳入九原县称帝,李兴也因此被拜为五原太守。可是皇帝建都于五原治所九原城,李兴这个太守当真就有些有名无实了。五原郡所有军政要务、粮辎财帛皆由卢芳兄弟说了算,李兴兄弟反而只能低眉顺眼退居幕后。痛失权柄的愤懑,让骄纵惯了的李兴兄弟如何忍得下这口气?眼见匈奴不再理会卢芳,李兴猜来猜去,还当挛鞮比已将九原城中那个皇帝抛弃给了大汉,于其坐等汉军来此围剿乱党,还不如裹挟卢芳归降大汉。
李兴兄弟暗中纠结旧部亲信,欲趁着贾览领军外循代郡之际,攻入九原擒拿卢芳,然而李兴部众早已被卢芳分割一空,好不容易凑了数百仆役,还没等生起事端便被人出卖。卢芳听闻李兴作乱,当真吓了一跳,赶忙调拨宫中侍卫千人交由弟弟卢程速去平叛。李兴兄弟还不知机密外泄,正在府中谋划逼宫细节,突遭卢程冲破府门,一下子傻了眼。数百仆役如何敌得过杀气腾腾的官兵,未过一刻功夫便已如鸟兽散。李兴兄弟被缚宫中,卢芳本就心情不佳,也懒得与他们多说废话,草草杀头了事。然而卢芳伪朝本就不稳,也不敢提李兴反叛之事,只说李兴兄弟不敬天子贪赃枉法,故而诛杀以儆效尤。
此事在卢芳伪朝掀起轩然大波。李兴毕竟有迎立之功,更是诸郡豪强之首,忽遭卢芳擒杀,一时流言风起。再与先前卢芳兄弟和李兴兄弟争权之事稍稍关联,诸郡豪强都以为卢芳欲削自己权柄,惹得朝中愈发人心惶惶。而朔方太守田飒、云中太守桥扈素与李兴相善,关系甚为亲密,李兴的死让两人惊惧不已,唯恐卢芳欲加罪于自己,思量再三,暗中遣使入晋阳,向大汉骠骑大将军杜茂递上降书。
田飒、桥扈举郡归降,当真给刘秀一点惊喜,遂传旨晋阳,命杜茂遣兵助两人协防,又令田飒、桥扈仍领朔方太守、云中太守如故。两郡归降,使得代郡压力顿渐,卢芳实力大打折扣,北境也愈发稳固,刘秀心情总算好了许多。心中不尤猜度,来歙、马援刚刚引军而去,便有两郡归降,当真是个好兆头,看来两人必可化险为夷旗开得胜了。田飒、桥扈归降,卢芳自顾不暇,使得朝廷北方边界一时安稳下来,此刻征讨隗嚣迫在眉睫,正是用人之际,冯异驻守阴槃已无多少必要,索性一并调入高平。转又一思安定军务,还当让窦融速来高平,也好在来歙、马援袭破略阳之后,随大军一并讨伐天水,免得到时候兵力不足误了大事。忙唤祭肜,起草圣旨,快马加鞭送入金城。
窦融本还为朝廷迟迟未能进军安定而深深不安,接到皇帝征召旨意,知隗嚣兵败溃逃退回天水,而皇帝车驾已至高平,总算放下心来。
自攻破金城以来,窦融还没来及好生修缮城池,就见先零羌封何挑唆参狼、白马、烧当诸羌,引军复来报仇,若是正经厮杀,河西大军又岂会将这些蛮夷放在眼里,可封何戒惧河西兵马精勇,只是避开窦融锋芒不战,时不时地寻衅袭扰。待城防稍有起色之时,羌兵便来偷袭,也不过多纠缠,捣毁尚未夯实的城墙便转瞬散去。城池损毁之处实在太多,河西兵全神警戒时,羌兵蛰伏不出,稍有懈怠,便有羌兵作乱,实在让窦融防不胜防。未过多久,又有蜀将领兵五千北入金城地界,初时还不敢过于放纵,只是屯于边境之处,可窦融与羌人纠缠不清,一时也难抽身去防备蜀兵,愈发助涨蜀将嚣张气焰。蜀军每日向前推进十里,到最后竟在金城眼皮底下筑起大营。窦融恼怒之中,欲举兵先破蜀兵,可就在出城之际,封何又来偷袭城池,若非回还及时,只怕金城都要被封何袭破了。
面对如此困局,窦融有劲儿也没处使,空有三万大军也是疲于招架,为破诸羌,窦融煞费苦心。河西有胡人部族小月氏,久受匈奴侵袭苦不堪言,转投于窦融归附大汉,此番出兵金城,受窦融调遣,亦遣数千骑兵同行。这小月氏被匈奴驱逐,部众流落四方,有一部辗转归往金城,与诸羌混居,被封何裹胁一并来攻窦融。小月氏酋长见敌军中隐隐有同族宗人,唯恐窦融得知后加罪于小月氏,遂早早报知窦融。窦融得闻此事,喜上眉梢,封何以武裹胁诸部胡众,未必尽得人心,遂命小月氏酋长务必与其旧部相通,宣扬大汉教化,许以财帛、草场、土地,诱使胡人倒向朝廷。
各部弱小胡族本就被封何欺压甚深,此番被迫从军也是情非得已,受小月氏暗中挑动,封何联军内部日渐分化,就是羌人之中也受影响。参狼、白马、烧当诸羌受封何蛊惑,出兵共谋金城,可来此数月也未得丝毫好处,隗嚣所贿金银又皆被封何霸占,参狼、白马、烧当连所需粮草都需自行负担,对封何的不满日渐膨胀。
窦融见时机已然成熟,遂在小月氏谍探引路之下,穿越荒山野林,寻得封何屯驻之所,趁其不备一举袭破其众,封何力战不敌,引余众仓皇遁逃,而参狼、白马、烧当冷眼旁观,坐视封何受袭不管不顾,竟无一兵一卒前来救援。待先零羌大败之后,诸羌自引兵马各自归去,封何所领羌胡联军就这般土崩瓦解了。
城外蜀兵不过五千余众,全靠封何所领羌胡联军侵袭金城,制约河西兵马,这才敢立营于金城门前狂妄叫嚣,得知封何惨败,蜀将万分惊惧,还没等窦融引军来袭,匆匆忙忙连夜引军急退,回入天水,连营中辎重都未敢带走分毫,尽弃于窦融。
金城危机暂解,窦融再无忧患,此时得皇帝诏命,不敢再有延误,留下数千兵马修缮城池守备金城,集结河西步骑,连同小月氏骑兵,凑得三万之数,又将敬献天子之物与粮草辎重装满整整五千大车,浩浩荡荡开赴高平。
窦融还是首次面见光武,不敢有丝毫懈怠,唯恐礼数不周为朝廷见怪,更不敢还未请来旨意便擅领兵马直奔高平。毕竟河西还是初领兵马朝圣,若是被小人鸡蛋里面挑骨头,告个图谋不轨,窦融岂非祸从天降?小心驶得万年船,窦融遂遣长史刘钧先入高平,既上陈河西兵马不日将至之事,又向朝廷问请参拜朝仪细节。
大汉立国已有八年,经伏湛、宋弘、侯霸一干饱学之士悉心梳理,国家礼仪日渐完备,只是毕竟战火尚未平熄,行军途中一切从简。诸将与三公并道交错而行,背侧天子交头私语也是常有之事,很少有人在意朝仪是否疏漏。窦融先问礼仪于朝堂,倒也让刘秀有些刮目相看。注重礼仪非是矫揉造作,从中便可看出性情。明礼仪者方知进退,窦融必是深知上下尊卑谨小慎微之人。刘秀也就不拒窦融这番诚意,使大司徒侯霸接洽朝拜之事。顺便借赞誉窦融之举,暗中告诫文臣武将,天下将定,也当尊崇礼法,休要再不知上下尊卑肆意妄为。
得朝廷旨意之后,窦融方敢引军继续前行。大军刚刚开入高平境内,便勒军屯驻。除了千余兵马全副武装警戒之外,余众兵解甲、马下鞍,也不让士卒修起营垒,就在旷野中扎好军帐暂且休整。诸事安排稍定,窦融即领弟弟窦友、从弟窦士、武威太守梁统、武峰将军竺曾、张掖太守史苞、金城太守厍钧、酒泉太守辛肜诸将,也未带过多侍从,一行十数人进入高平朝拜皇帝。
刘秀见窦融如此谦恭守礼,不尤生出许多好感。与隗嚣相比,窦融不仅熟知兵事,又深明天下大势,比隗嚣当真高明了许多。领军至此依旧小心翼翼,生怕与朝廷生隙,真让刘秀对河西兵马放心不少。况且窦融此番还敬献大批军需物资,当真为朝廷解了燃眉之急。虽说关中得冯异经营数年,农耕恢复人口增长,可毕竟受绿林、赤眉荼毒甚深,想要恢复到往昔繁华也非一朝一夕之事。为缓百姓负担,刘秀也不敢加重赋税,而长安积蓄也是有限,刘秀引十万大军西入关中,所需粮草数目何止万千,与隗嚣征战一年有余,又在新关一役丢失不少,长安府库存粮早已消耗殆尽。从洛阳调粮至此路途漫长,一路损耗也着实不小。为了缓解粮草压力,刘秀近日已开始筹划从函谷以东富庶郡县稍增赋税。窦融在此时敬献物资,刘秀如何能不对窦融分外亲善?
待窦融依礼参拜皇帝,又报奏河西军政诸事之后,刘秀置酒高会,待以殊礼,对窦融诸将好生赞誉一番。加拜窦友为奉车都尉,窦士为太中大夫,令诸将依旧各自统兵,伴驾南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