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秀问于众将,虽各有所谋,却无一策有必胜把握,甚至不少人因新关战败之事而心生怯意,直言以朝廷王师之重,不可轻涉远地险阻。刘秀不禁有些举足不定,正在帐中烦闷不已,黄门侍郎祭肜入帐叩拜,奉上刚刚整理好的信札奏疏。刘秀心中抑郁,随手抽来一卷展开观瞧,却是马援信函。刘秀不尤一愣,这才想起马援自投效朝廷以来,只因马援与隗嚣关系密切,又和公孙述有旧,故而刘秀意欲细细考究马援忠诚,一直也就未予重任,以至于马援至今还在上林苑屯田。刘秀一拍脑袋,入长安以来,战事瞬息万变,刘秀没有一刻清闲,一时疏忽竟忘了马援之事。经一年多来的冷落,马援也未曾有过一丝不轨之举,尽心尽力打理屯田杂务,刘秀不禁一阵愧疚,实在是有些委屈马援了。
细观书信,便见上面写道:“臣援叩拜皇帝陛下。自念归身圣朝奉书陛下,既无公卿进言举荐,亦无左右为臣美言,如臣不自陈忠义,不知陛下何年何月方知臣事。夫居前不能为人所敬重,居后不能令人所信服,甚至与人结怨都不为人所警惕,如此无足轻重仿若空气一般,实乃臣之耻也!故敢不惜触怒圣颜,昧死陈诚、毛遂自荐。臣与隗嚣本为至交,昔日隗嚣遣臣为使拜见陛下,谓臣言:‘本欲向汉,愿足下往洛阳观之,如足下觉汉室可依,吾必专心向东。’及臣得见圣颜,回归陇右,报隗嚣以赤心,实欲劝导隗嚣一心向善,然隗嚣自挟奸心背弃朝廷,更因臣东归朝廷而心生憎恶,臣欲不言,无以使陛下知臣心意。愿诣行所在面见陛下,一诉灭嚣之计,若臣所谋划可为陛下所用,待平定陇右,臣退归乡野,虽死无恨也!”
见马援书中隐隐流露出一丝失落,甚至带有些许的自嘲和不满,刘秀也知道自己因疑虑马援忠心而未重用贤才,实在有失公道,对马援的不敬未生丝毫怒意,反倒听闻马援有破陇之计而惊喜万分,赶忙命祭肜亲往上林苑,速招马援来漆城见驾。
一来一回至少也要两日路程,祭肜知事情干系重大,马不停蹄一路狂奔,待见到马援,话都未多说几句,只言皇帝因奏疏之事而紧急召见,换了马匹,拉起马援便往回跑,待到漆城,已是深夜子时了。
因祭肜乃皇帝最为信任侍从,一路畅通无阻便至皇帝寝帐。刘秀尚为征伐之事而烦闷,也未早早歇息,听闻马援已至,精神为之一怔,亲出帐外恭迎马援。
“文渊一路辛苦了。朕政务繁杂,一时疏忽冷落了爱卿,还望文渊海涵。”说罢深深一拜,向马援告罪。
马援在路上已经猜到皇帝所招何事,必是为求破陇之策而紧急召见。屯田这段时日,马援也想了许久,杜林、王遵、申屠刚皆在自己之后投效朝廷,却都得封拜要职,自己最早朝见皇帝,更有说降隗嚣、遣子入侍之功,反倒只能在上林苑屯田操持粗役,思来想去总算明白其中道理,必是自己与隗嚣、公孙述早有旧交而为皇帝猜忌,这样尴尬的身份,如再不向皇帝主动上呈心意,只怕这辈子都将碌碌无为了。好在朝廷征伐隗嚣战事不甚顺利,自己所奏终得皇帝重视,虽说心中多少还是为倍受冷遇而有些不大乐意,可既然已经选择大汉,也就没有必要纠结于此不得释怀,毕竟想要功成名就,隗嚣和公孙述都指望不上,那卢芳就更是提也别提,相较之下,也只能依仗大汉皇帝了。此刻皇帝又已向自己谢罪,给足了面子,马援又怎好故作矜持,慌忙上前跪倒叩拜:“陛下折煞微臣了,不知陛下如此急招微臣有何要事?”
刘秀心中一乐,马援这是明知故问了,哈哈一笑,上前扶起马援,拍着马援的脊背一同回入帐中:“爱卿奏疏朕已知悉,听闻文渊有破陇妙计,还请文渊不吝赐教。”
马援稍感暖意,向皇帝一拜:“未知陛下心中作何打算?”
刘秀此刻急于听马援谋划,也便毫无遮掩,坦言相告:“不瞒爱卿,陇坁难行,朕实不愿重走此路,故而属意于安定,前番已遣汉忠将军王常领兵五千潜入朝那,本欲诱使隗嚣去攻,朕再亲领大军前后夹击,以破陇右兵马,却被隗嚣识破,现已领军封堵安定要道,使我大军再难前行。战事复陷僵局,还请爱卿为朕解惑。”
马援虽屯田上林苑,可对关中战事一直密切关注,虽说不在军中,难以得到多少隐秘军情,可对汉陇两军争斗还是有所知晓,此刻见皇帝尽数相告而未有丝毫隐瞒,足见皇帝已对自己信任起来,心中最后一丝顾虑烟消云散,遂直言道:“陛下所谋确为正解,欲破隗嚣,必先取安定。微臣斗胆,请陛下传旨,命功曹运十石粮谷入帐。”
刘秀一愣,马援屯田上林苑,整日与粮草打交道,此刻未进良策,开口便要粮谷不知何意。祭肜年纪轻轻很是好奇,听得一头雾水,在旁笑道:“马文渊想必一路奔波饿过劲儿了,只是再大肚肠哪能吃得下十石粮食?”
刘秀轻斥一声:“次孙休要没大没小,文渊既有此请,必有道理,速去取来便是。”
祭肜乍了乍舌跑了出去,稍过一阵便已准备齐全。刘秀正要问马援如何用度,便见马援将十石粮谷倾倒在地,一时帐中杂乱不堪,连个下脚的地方都快没了,刘秀愈发疑惑,可马援却未多一言,随手取来帐侧文案上一副镇纸,在粮谷堆里忙活起来。
马援从上林苑匆匆赶来,也未及更衣,还穿着劳作时所穿粗布汗衫,在粮谷堆中来回忙碌简直就如农夫一般,未过一会儿,便见粮谷划为大大小小百十小丘,刘秀细细观瞧,这才恍然大悟,这分明就是一幅山川地势详图,道路往来、曲折环绕、高低远近皆是一览无余。
这时马援已经划拨清晰,不顾满头汗水,向刘秀说道:“此乃安定山川路径。虽说叛军驻扎阴槃谷口,看似阻断西进之路,然而微臣早年牧羊于凉州,对此山川地势无所不知,纵隗嚣有百万雄兵,也难阻我暗度陈仓。陛下只需依臣所指行军,必可忽现于贼营之侧,令敌防不胜防!”
刘秀大喜,连连笑道:“文渊熟知地理,令贼虏现于朕目中矣!”听罢马援所示路径,刘秀不住点头:“皆如文渊所言,便走此路,只是山路颠簸,又要辛苦文渊了!”
马援却连连摆手:“微臣还未讲完,此番暗袭隗嚣大营,恕臣不能随行。”
“哦?这是何故?”刘秀很是不解:“难不成文渊还在与朕生气?”
马援赶忙拜道:“微臣不敢。去往阴槃之路虽然隐秘,可微臣长子马廖足可代臣引路。臣之所以斗胆请旨不随大军,乃因还有一策献于陛下。”
刘秀奇道:“朕洗耳恭听。”
“隗嚣聚兵阴槃,然则安定并非稳如磐石,既然朝那有汉忠将军兵马,何不剿灭高峻,说降诸县?只要隗嚣后庭起火,隗嚣岂不阵脚大乱?”
刘秀为难道:“先前使汉忠将军奔赴安定,为求隐秘,兵马不过数千,依朕对王常所知,自保朝那绝无风险,可想要攻破高平未免有些太过艰难,安定诸城反复无常,隗嚣若败,诸城必降朝廷,可叛兵声势正大,想要说降诸城绝非易事。”
马援自信满满说道:“臣所言正为此事,安定尚有一条路径甚是幽闭,即便微臣亲往,也要仔细搜寻方可探得。此路直通高平,敢请陛下分拨突骑五千交由微臣统领,必可引领大军直赴安定腹心,增兵于汉忠将军,克定高平、迫降诸城,再与陛下前后夹击,隗嚣焉有不败之理?”
刘秀心中一沉,细细打量着马援,虽说马援所献之策确实新奇,若真能如其所言,必可出奇制胜,只是马援狮子大开口,张口便要五千突骑,确实让刘秀有些放心不下。幽州突骑乃是汉军绝对精锐,征战沙场无坚不摧,开疆扩土立下汗马功劳,只是优良战马难得,突骑虽然厉害,数量毕竟有限,即便是大司马吴汉直属部曲也不过保持着五千突骑的编制。马援初次为朝廷领兵,便想统领突骑,并非刘秀信不过马援的能力,而是忧心马援与隗嚣交情非同一般,若心中暗藏祸心,引兵反攻朝廷,必是心腹大患也。刘秀心中万分复杂,紧紧盯着马援,仿若想透过双目看到马援内心深处一般,马援却波澜不惊面沉如水,也是仰头望着皇帝,全无一丝回避。
刘秀沉思许久,总算想明白过来。马援举族迁入洛阳,又使其长子马廖随行,将身家性命押给朝廷,就算让马援独领突骑外循也不必担忧失去控制,而马援又是聪明人,当初游走成都、洛阳,最终将筹码压在刘秀身上,虽然隗嚣、公孙述暂时看似安然无虞,却绝难与朝廷争锋,马援必然明白这个道理,又岂会背离朝廷而复归隗嚣?想通这一点,刘秀终是放下心来,宽和说道:“文渊既有如此奇谋,那朕自当应允,暂拜爱卿为中军偏将,调拨兵马交爱卿统领,若建奇功再加封拜。还望文渊马到功成莫让朕苦等才是。”
马援一阵感激,请旨领兵竟得皇帝应允,当真让马援万分惊喜,其实依照马援所想,皇帝完全可以另派将帅统兵,只让自己引路便可,谁知皇帝竟如此信任,连个副将、监军陪同都未指派,全由马援自己全权处置。马援终可一展抱负,心中翻江倒海一般五味杂陈,连连叩拜深谢圣恩,小心翼翼接过虎符,出帐领兵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