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遵旗开得胜大败王元,首破陇坁,狠狠敲开了陇右门户,汉军士气高涨,沿着王元败兵留下的踪迹一路追杀。虽然陇道多有分叉,汉军又无向导,好在敌军走得不远,沿着陇兵逃过的痕迹还是走得甚为通畅。刚刚打了个胜仗,汉军兴高采烈穿行在陇右的山岭之间,正值五月初夏,沿途郁郁葱葱、山泉低鸣,景光别有一番韵味。天水虽处黄土高原,可过了陇坁之后风光大变,两侧山石多以暗红为主,鬼斧神工雕琢下的崖壁上,红褐色的图案随处可见,有的仿若山城古堡,巍然屹立于山巅之间,险峻异常令人望而却步;有的看似麦田波涛、一望无际,硕果累累长势喜人;又有的如同远古猛兽,面目狰狞吞天噬地,使人不寒而栗。
将士们边走边瞧,不尤被这奇光山色所吸引,追击的步伐也渐渐缓和下来。祭遵对这俊美风光却提不起一丝兴趣来,当年赤眉百万大军西赴凉州,却因不熟路径步入歧途,又逢大雪封路沟壑难见,葬身暗窟山涧之人无以计数,再遭杨广借地利连番侵袭,这才惨败而还。今日虽值炎炎夏日,绝无风雪之忧,可陇道地势险要,一刻未能追到王元、大破西凉兵马,战事都尚有变数,祭遵也一刻不能安下心来,只能一遍遍严令兵马提高警觉加速追击,早早穿过这段是非之地。然而一路虽擒得不少败兵散卒,却久久不见王元主力,一股不详的预感渐渐浮上祭遵心头,莫非王元兵败有诈?虽然祭遵深感不安,然而攻伐天水实不容拖延,想进陇右也就此路最近,如若不然,要么南入汉中取道武都、西城,要么远走边塞绕道安定。汉中有侯丹蜀军驻守,此刻独征隗嚣已有些吃力,还真不好早早与蜀兵冲突;而北有卢芳、匈奴阻路,就算暗度陈仓遣入安定,窦融独大河西紧邻安定,又难猜度其心意,毕竟隗嚣已反,窦融究竟打什么主意还很难预料,于其绕那么一个大圈子,还不如尽快打通陇道。祭遵只能强压心中的不安,一遍遍宽慰自己,或许只是王元逃得太快了吧。
几日之后,前方道路越来越窄,本来宽至数丈的峡谷渐渐只能容得十数人并排前行,山洪冲刷而成的古道布满碎石,初时走来还觉怯意,可连走数日之后,脚底早已磨出水泡。汉兵此刻哪还有心思欣赏沿途山景,只想早早寻到小镇村落,好好歇歇腿脚。
山路崎岖难行,左转右绕,前方忽现一座关口。祭遵提起精神远远一瞧,只见关门紧闭拦腰截断山谷,在此荒僻山野之中占尽地利,确也险要无比,只是此关看起来颇有些年头,显得十分陈旧,不少缺口之处似乎还是仓促之间补修而成,与老旧的砖墙一笔,愈发显得突兀。祭遵抬头向上一瞧,此关竟名“新关”,与这残旧的墙面一比,反倒令人觉得有些莞尔。城头上早已挤满了紧张的西凉士卒,一瞧那衣甲不整的模样,便知必是陇坁败兵无疑,而墙头所树王元将旗,更是充分说明了这一点。
祭遵精神为之一振,看来总算追上了王元,一瞧这阵势,王元似乎也是被追急了,知道再逃下去必败无疑,索性守此关卡强阻汉军。祭遵止住大军,细细打量一番,此关虽险却显残旧,而守军明显初败之后心存戒惧,士气低迷显而易见,此种情形之下,祭遵也无半点犹豫,狠下心肠,传令敲响战鼓,催动兵马强攻新关。
汉军士卒赶了数日山路有些疲惫,可一想到攻破此关大破敌兵,或可长驱直入进入天水境内,也好休养一番,强振精神,冲上前去。
看到汉军摸了上来,西凉兵不敢大意,陇坁已失,若再丢了新关,天水岌岌可危,连番战败之后军法岂能轻饶?虽对王元心存私怨,可此时也只能压制心中惊惧,暂放下彼此间的恚怨,齐心协力一同守关。新关前虽稍稍开阔,可对千军万马来说还是显得局促,西凉兵连番箭射,对汉兵着实造成不少阻碍,虽有坚盾护身,可中箭之人还是比比皆是。为给攻城兵马留出空间,汉军弓箭手只能避在左右,这样如何能结成阵势?虽然汉军尽力回射,却对敌军难以形成有效压制,将士们强受箭袭苦不堪言,然而战鼓未停,士卒又怎能后撤,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向前,总算举着插满羽箭的盾牌冲到新关墙下。
远处看起来不过丈许的关墙,直到站在墙下时才觉得超出预计。关卡本就建在斜坡之上,士卒抬头仰攻已是吃力,更何况山路难行,辎重输送不易,为保障大军粮草,攻城辎重能省则省尽量不带,即便是临时砍来些树干充当攀城云梯,也因山谷中士卒拥挤,很难送到阵前。士卒只能紧贴城墙搭起人梯,踩着下面的肩膀向上猛攻。西凉兵一边阻住爬至墙头的汉兵,一边伸长矛戈,猛刺下面充作梯架的士卒,虽然后面的汉兵以长矛挑刺,欲逼迫守军退后,好助前面袍泽登上城头,可西凉兵占尽地利,虽有不少人被刺穿胸膛挑落关下,可守兵挡开汉军武器不顾,刺死了更多墙外汉兵。
站在上面的汉兵好歹能看到敌军的砍杀,多少能与敌军斗上一斗,充作垫脚梯架的士卒就甚是艰难了。身上站着百十斤的壮汉并不好受,能稳稳当当托住上面的人已实属不易,守军的矛戈刺来刺去哪还能顾及?伤轻的人划破皮肉还咬紧牙关勉强支撑,伤重的人连中数枪,鲜血染红衣甲瘫倒在地,害得上面士卒摔落下来带翻一片汉兵。后面的人不为所动,爬起身来继续冲到墙边再搭人墙,有的干脆就拿死尸垫脚,也好让上面的人离敌兵更近一些,早早冲上墙头抢破关卡。
祭遵焦急地等在后面,不时催促兵马上前继续猛攻新关,时间慢慢过去,汉兵依旧未能冲上墙头,不过此时已无需再搭人梯,死去的士卒早已堆满墙脚,后续部队就这样直接踩着尸首冲至关头,与西凉兵斗成一片。即便如此,守军依旧未有丝毫退意,狠狠阻住攻城汉兵,使汉兵再难前进一步,不少西凉兵还叼着空用长矛拨开墙下尸首,以阻汉兵登上城头。
伤亡还在加剧,可汉兵就是冲不破新关这道坎儿,祭遵慢慢开始有些耐不住性子了,一个小小新关竟在一群败兵守护之下如此难以逾越,莫不成是王元有意而为之?祭遵心生退意,正想鸣金收兵暂且后撤,别寻他法攻陷新关,忽闻后军传来阵阵噪杂之声,祭遵心中暗觉不妙,回首望去,虽看得不是很真切,可远远的山崖之上,不知何时竟挤满了西凉兵马,正向山下推落巨石古树阻塞道路,羽箭狂射收割汉军性命。祭遵心中冰凉,冒然追击果然中伏,可思来想去,王元惨败之后如何多出这么多兵马来?疑惑之中就见山崖之上竖起一面鲜红纛旗,“西州大将军隗”六字在呼啸的山风中迎风飘摇,俨然竟是隗嚣来了。
自王元奉命领军开赴陇坁之后,隗嚣也未有一刻停歇,汉帝亲领大军进驻关中,足见征蜀已是板上钉钉的事情,隗嚣回绝来歙,汉帝又岂能轻易饶过自己,必然集结大军杀奔陇右。王元虽有两万兵马屯驻陇坁,可相较于十数万汉军来说还是势单力薄,隗嚣紧急调拨各郡县兵马集于天水,留周宗、苟宇、赵恢辅佐少子隗纯守备天水,自领杨广、王捷、行巡、牛邯、高峻、任禹众将,领西凉雄兵六万奔赴陇坁前线。
然而隗嚣尚未兵进陇坁,半路中就遇到惨败而还的王元败兵,听闻陇坁已落入汉军之手,隗嚣怒不可遏,王元数谏叛汉自立之策,口口声声闭关守国以待蜀汉相争,故而委以重任令其守备陇坁,谁知轻而易举便丢了天水门户,隗嚣当真气得怒火中烧,将王元骂了个狗血淋头,若非王元有功于陇右,隗嚣真有心一刀斩了此人以正军法。
汉兵追得甚急,军情不容一刻耽搁,隗嚣也实在无暇与王元多费口舌,命其领本部残兵修缮新关,务必严防死守不得再放汉军前进一步,自己则引大军寻路上山,伐薪砍木堆积山石,设下伏兵以待汉军。无论王元那边打得多么激烈,隗嚣也是按兵不动,如同等待猎物的野狼一般不露一丝声息,直到看见六万汉军尽皆入伏,这才露出尖利的爪牙。刚刚开战,就将早早备好的大树、巨石倾入谷口,一下子阻断了汉军退路。
汉军忽遭山顶敌袭,顷刻间便有不少人中箭倒地,倒霉的人更是被掉落的擂石滚木砸个脑浆迸裂,不少人身受重创,断手断脚惨叫连连。待汉兵回过神来,争相躲往两侧找寻遮蔽之处时,已有许多士卒不明不白屈死于谷底。六万多人马挤在狭窄的山路之中,本就已经拥堵不堪,哪还有多少空地容汉兵躲避?无奈之中,士卒只得以盾牌遮挡,勉强护着身体不受箭袭,然而精铁打造的盾牌在山顶扔下的巨石面前,简直就像脆纸一般薄弱,连人带盾被砸个稀烂。弓箭手搭弓引箭找寻目标,然而高耸的崖顶岂在普通弓弩射程之内?非但未能射中敌兵,反倒引得山上弓弩手注意,招来羽箭一番齐射。汉军攻不能攻守不能守,前面又久久攻不破新关,六万士卒哭爹喊娘骂声不断,浑无招架之力已然乱成一片。而王元见隗嚣得手,心中狂喜,催动兵马杀出关口,猛攻祭遵兵马,欲将汉兵驱赶到隗嚣伏兵下方尽皆围杀。
后军已乱得一塌糊涂,若前军再败,汉军哪还有活路,危难时刻,祭遵怎能让王元杀入阵中?提兵布阵严拒王元。汉兵虽然因为后军中伏而心神慌乱,可也知此刻容不得退后半步,如被王元得逞,自己必也难逃厄运,只能在祭遵统领之下拼死阻住杀出关外的敌兵,稳住阵脚毫不松动,以待后军冲破围堵。
耿弇、盖延、王常、马武众将被堵在最后面,惨遭隗嚣偷袭,各部兵马伤亡惨重。尤其是盖延部众正处崖下,死伤最甚,眼看后军身处绝地必败无疑,祭遵又迟迟不能攻破新关,若不再有所行动,只怕六万汉军就要尽没于新关面前了。前方既然无路可逃,只能拼上性命疏通身后所断道路,耿弇、王常离谷口最近,两人各引兵马紧贴山崖摸到路口,也莫管刀枪斧戟,此刻都化作开路工具,如何顺手便如何使用,或敲或挖,欲在阻路的擂石滚木之间开出一条求生之路。
崖上西凉兵已瞧出动向,羽箭也好,擂石滚木也罢,尽皆投向此处,以阻汉兵脱困,靠在崖边的士卒倒还无甚大碍,可路中的汉兵却是倒了大霉,血肉之躯被砸得粉碎,伴着碎石一并深深陷入泥土之中,令人作呕的血腥画面印入每一个汉兵眼中,恐惧之心充斥着每一个士卒胸膛,在这种绝望笼罩的氛围下,汉军激发出无限潜能,直砍得阻路坚石火星四溅,碎石洒满一地。好在隗嚣刚来新关未有几日,仓促之中所备擂石滚木数量有限,除去大部分用于阻塞谷口之外,所余份额也已耗尽,虽然羽箭倒还充足,可对坚盾护身的汉兵杀伤毕竟有限,汉军所受阻力锐减,耿弇、王常两部兵马抓紧时间抢挖道路,阻塞的满满当当的谷口终是被汉军开出数条路径。
汉军将士本以为必死无疑,眼前忽然现出一条生路,哪还管得了许多,纷纷挤了过来,你争我夺向外逃去,在人挤人的逃命大军冲击之下,路口越挤越宽,阻塞的谷口终于彻底疏通开来,大批汉军士卒踩着阵亡将士的血肉,惊恐万分向外奔逃。祭遵见后军总算脱困,也就不再与王元纠缠,且战且退,亦逃出重围。
隗嚣大军皆伏于崖顶,好不容易布下此局,欲将汉军杀个干净,却是过于贪心了,汉军久经沙场意志坚定,如此危局之中依旧闯出生路,山崖陡峭,西凉兵一时又难以冲下山去,眼瞅着汉军逃出绝地也是干急无用,而王元本就与祭遵拼斗许久,士卒折损甚重,也不敢孤军先行,冒然追杀汉军,只能稳住阵脚,任由汉军如潮水一般向陇道外面逃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