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逢此欢喜之时,征西大将军冯异自长安归来,入京朝拜光武。
年关前赵匡诬告冯异事后,虽得皇帝信任,对冯异并无丝毫疏远戒备,反而遣故旧铫期入关,示以赵匡密函,仍令冯异挟制关中。冯异对光武感恩戴德的同时,心中未免也深为不安。关中毕竟是大汉西京所在,沃野千里雄关护持,历来便是帝王兴起之地,岂是其他州郡可以相提并论?如此重要之所,皇帝皆委以冯异一人****,如何不招人眼红嫉妒?冯异素来行事低调,像这般招摇本就非冯异所愿,更何况冯异虑事周全,在他看来,赵匡之事是个极其危险的讯号。虽然这次诬告终得查明,可若再有好事之徒构言陷害,扰乱陛下圣听,难保不会有一日失去陛下信任,毕竟位高权重之人历来便被帝王所忌惮,真到那时,只怕再想明哲保身已是痴人说梦,于其坐等声名狼藉那日到来,还不如早早抽身,离开关中这块是非之地。故而冯异清理完赵匡党羽,安顿好关中军政,便举家离开长安,不带一兵一卒,更无珍宝财货,除了几辆大车乘坐妻儿老小之外,再无旁物,轻车简从,回往洛阳,欲借朝拜之机,索性留于京师伴在帝侧,上书阙中,请陛下再择贤良驻守关中。
刚入京畿未走多远,便见一群人侯在路中,还未等冯异走到跟前,敲锣打鼓好不热闹,显然专等冯异一行。冯异实在有些意外,虽然入京之事早已上书报于朝廷,可旅途漫长,也未明言到京日期,能得众人相迎,想必在此久候多日了。放眼望去都是熟人,铫期、王霸、祭遵、苗萌、段建、左隆,多自颍川而出,待冯异走近,纷纷上前见礼。
众人如此热迎,冯异有些感激,更有一丝深深的不安,虽然亲朋故友相迎乃是人之常情,可在外人看来,这么多颍川将帅集于一处,未免有些结党之嫌。得知皇帝因政事繁忙无暇抽身,特使众人相迎之后,冯异这才心中稍安。既然有皇帝旨意,那便少了些顾虑,与众人说笑一番,回入城中,又使家人先回府去,冯异便亟不可待赶赴省中拜见皇帝。
虽已过午时,可皇帝与朝臣议政尚未结束。如今天下大定,也该当重起太学,供饱学之士传道授业,收四方士子研习圣贤之书,也好重振中华文化,再兴孔孟之道。然而如今天子建都洛阳,太学旧址却远在长安,若依前汉旧制仍立太学于西京,与今日时事未免不符,可若移太学于洛阳,又是与汉制相悖有违礼法。一时殿上为太学之事争辩起来,朝臣多有名家大儒,引经据典争锋相对,大殿俨然成了开坛辩经的讲堂。
刘秀饶有兴趣地听着众人坐而论道,品味着太学兴起始末,许多陈年旧事都被众人翻出历史尘埃,听得刘秀津津有味。此时忽有宫人来报:“征西大将军冯异侯于阙下,以待召见!”
刘秀大喜,暂止朝议,忙召冯异入殿。
冯异小心翼翼踏上殿来,恭恭敬敬,头都未敢多抬一下,径直向前叩拜皇帝:“微臣冯异叩拜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刘秀虚身一扶:“爱卿劳苦功高,不必如此,快快起身。”
冯异站起身来,向上一望,快三年没有相见,皇帝愈发庄重,虽然此时光武尚未至而立之年,可眉目中散发出的帝王气息已足以令人倾倒。再偷偷一瞄朝中诸臣,前将军李通、执金吾朱浮尚算熟识,而大司徒伏湛告老还乡,也就大司空宋弘有数面之缘,其余朝臣就多是些生面孔了。冯异细细一思量,皇帝为避免像更始一般令赳赳武夫掌控朝局,朝中重臣多启用些名家大儒、理政贤才,相较之下,军中大将便少有拜领朝中要职了。故而无论军功多高,权柄也多局限于军中,少有插手政务,像冯异、铫期、耿纯、陈俊、李忠诸将虽也牧守一方,却也多因境内不稳,需得大将镇守方可保郡县安稳,这才以军职兼任州郡牧守之职,待局势稳固之后,朝廷便会以文臣替换。铫期、耿纯便是如此,中原平定之后,魏郡、东郡早已没有先前那般纷乱,铫期召回朝中拜以太中大夫闲职,耿纯自请辞去太守之职,归往封邑做了个闲散侯爷。以此观之,开国功将往往显贵荣耀、爵禄丰厚,却少有参与朝政,即便如大司马吴汉、建威大将军耿弇、建义大将军朱佑这些战功显赫之人,若无军务商讨,也少有入朝参政。冯异这般一想,愈发坚定了请辞镇守关中之职,虽然请辞后也多会赋闲在家,可依皇帝为政之策,还是回到家中最是妥帖。
冯异正这般想着,就听光武予众臣说道:“诸卿对朕爱将或未相识,待朕引荐。冯公孙乃朕起兵时主簿也,为朕披荆斩棘克定关中,若无公孙之力,赤眉安得归降?西京如何安泰?又怎会有天下太平,众卿安然理政?莫看公孙出身行伍,却不乏治国安民之才,诸卿还当多多亲善才是。”
皇帝于朝议中如此赞誉,着实令冯异受宠若惊,连连辞谢:“陛下折煞微臣了。能随陛下平定纷乱重建社稷,实乃臣之幸事,臣万万不敢居功。”
却听皇帝笑道:“公孙不必如此自谦。芜蒌亭豆粥、滹沱河麦饭,朕至今难以忘怀,若无公孙之力,只怕朕早已丧于河北,哪还有朕之今日?公孙厚意未得报万一,朕久久难以自安。今国家富足,朕方有能力稍稍酬谢公孙之情,且赐公孙东海珍宝、江淮钱帛各一车,宫中御用衣饰一套。”
冯异感动得热泪盈眶,珍宝财帛皆乃身外之物,冯异并未如何看重,只是皇帝至今仍记当年落魄时旧事,当真令冯异难以自持,情不自禁有感而发,上前拜道:“臣闻管仲于桓公言道:‘愿君勿忘射钩,臣勿忘槛车。’臣今亦愿陛下无忘河北之难,微臣不忘巾车之恩,牢记陛下厚遇,穷尽一生之力,为国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刘秀哈哈一乐,不再复提此事,又向冯异一一引荐新任大司徒侯霸及朝中众臣。虽说冯异****关中,引来不少非议,可经皇帝这般一说,再观冯异言行,朝中众臣也渐渐打消了对冯异的猜忌和偏见,更对冯异之功钦佩不已。午时早已过去许久,众人都忙得尚未用饭,刘秀遂命宫中传上膳食,留冯异与众臣一同宴饮,也算为冯异接风洗尘了。
洛阳一住就是十数日,冯异除了奉召入宫伴驾之外,多是居于府中,深居简出少于外人相见,就算旧日友人、军中袍泽,也只是在人前聊上一阵而少有私下拜会。刘秀听闻冯异如此谨小慎微,觉得冯异太过小心的同时,也对冯异愈发放心和看重了。
这日,刘秀招冯异陪同,前往太学主持开学大典。经这些日商议,不再舍近求远,终是定在洛阳重起太学,依前汉旧制,太学规模、大殿、生舍皆如前所设,博士、讲师、生员皆依前汉数额。此番太学大典甚是隆重,乃大汉重立之后第一文会,除了朝中公卿重臣,亦邀隐者名儒观礼,军中善于治学的将帅亦伴驾同行。
大典初成,诸臣敬贺,不少本来还未从朝廷征辟的学者,见天下已定,朝廷稳固,又观太学重立,一时心痒难耐,拜服汉帝,愿入朝讲学,更有不少人进言献策,使大典愈发热闹。征虏将军祭遵虽为将帅,却甚尊儒道,值此盛典谏言光武,封立孔子后人,以尊孔孟之道,设立《五经》大夫,掌管兴学授业之事。一时响应者如云,刘秀亦甚是赞同,遂依祭遵所奏,封孔子后人爵禄,征为五经大夫,入太学授业。
正当大典临近尾声之际,忽有宫人匆匆赶来,悄悄将一封军报递于皇帝。刘秀一瞧封漆乃是荆州战报,不尤心中一紧,忙展开观瞧,便见写道:“伪帝公孙述遣将任满、田戎,自临沮(jǔ)顺江而下,寇略南郡。末将携众将进守荆门,以阻贼寇,众贼袭扰不成,退归蜀中。”
原来,公孙述眼见刘秀平定中原,心知汉帝必然不容益州继续独存,只得先发制人,欲侵入中原,也好为蜀中拓展生存空间,免得再等下去,终为汉帝所败。只是关中长久以来被冯异守得固若金汤,公孙述数遣兵马皆为冯异所败,而隗嚣依旧对蜀地甚是抵触,以至于侯丹虽得汉中,却久久难以侵入关中。近来虽有赵匡归降,可冯异将赵匡余党一网打尽,侯丹也难有入关之策。公孙述眼见北上无望,只得另辟蹊径。田戎自荆州兵败来降,虽然兵马亡失一空,可好歹在夷陵根深蒂固,被公孙述封为翼江王,邀买其心,由其引路,与任满一道领军袭扰夷陵,招其旧部,乘势杀入南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