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暖妃攥着帕子,笑意浮在眼中:“如此倒是臣妾计拙了。”
墨飞尧并未分目光与她,只直直望着殿前道:“无妨。”
“臣妾倒忽然又想起一个法子。”
墨飞尧回过目光,看了她一眼。
叶暖妃只当他默许,继续笑着说下去道:“长乐公主平日里总得有着些不离身的佩物,或便是细微的习性之类,一时半会儿自是伪装不来的。何不由此一试。”
墨飞尧看了她一阵。她从始至终是完美的笑脸,没有任何破绽。
他慢慢收回目光去,望向秦皇后:“可有?”
若说墨晚秋的近身之物,不会有人比她的生母秦皇后更熟悉。
秦皇后点头:“自是有的。”
“长乐腕上一向有一只臣妾在她幼时赐下的冰丝缠玉镯子,是自北秦相赠天墨,这片疆土上独一无二的。长乐除了沐浴或就寝从不摘下,近来臣妾也未记得听长乐报过丢失。”
墨飞尧点头:“这便是了。”说罢目光投向殿下两个墨晚秋。
秦少昀身边的墨晚秋闻言轻轻扬起手腕,袖子滑落一截,俨然便是那冰丝镯子。
殿中静了静,秦皇后眸中一喜,却见殿下那另一个墨晚秋眼中闪过一丝讶异,犹疑一阵,亦轻轻把衣袖推开一点,袖缘闪过一道冰蓝色的轻光。
秦皇后面色一变。
这……
“这总该辨得出真假吧?”墨飞尧缓缓开口,看了秦皇后一眼,“既然皇后都说了独一无二。”
秦皇后似乎面色难看,没有言语。
墨飞尧抬眸:“那么传司宝库相玉的人来吧。”
那相玉人被传来后便小心翼翼接过两个长乐公主手腕上褪下的镯子,方捧在手中看了几眼,目光便开始变得怪异而复杂。
“皇上……”他抬起头。
“一眼不用多看的,小匠敢肯定,皇上,这两个都是真的。”
墨飞尧眉头皱了起来:“你别是在说玩笑话来戏弄朕。”
“小匠岂敢,实在如此。”
墨飞尧瞥一眼秦皇后,后者眼中目光复杂:“皇上,臣妾记起来了,这冰丝镯子本是一对的,后来不知怎的遗失了一只,没想到会以这种契机回来。”
相遇人点头:“皇后娘娘所言不假,这镯子的确本是一对,一阴一阳。小匠……也只得恭喜失而复得了。”
墨飞尧却没有半分高兴的样子。他静默了一阵,又开口:“既是一阴一阳,那么长乐原来戴的是其中哪一只?”
“回皇上,这已再难核实。这对镯子最奇怪的一点,便是阴阳互转,若碰上某种契机,阴可成阳,阳亦可转阴,转换时都悄无声息的,不留痕迹。即便知晓公主曾经是阴阳中哪只,如今怕也是认不出来了。”
墨飞尧心中烦躁,摇摇手:“说来说去都是不济。你下去罢。”
相玉人垂头应了,款步下殿。
墨晚秋蹙紧了眉头看他,眼中有些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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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涯中也总有半壁月光照不完全的地方,夜夜里漆黑深恶如墨淌。深谷月影迷离,憔悴隐入灰暗云层,夜风飒飒,万叶千声簌簌而动,叶影清厉孤决,杀杀之声不绝于耳。
幽黑密林间遮天蔽地的树荫吞噬掉一切月色,无形中凄形怪影皆状若厉鬼,恻恻而起,昏风惨雾蛇腹开,魑魅魍魉捉人来。
简云醉衣袂涓涓追风而展,长发飞落,眉梢发梢浮动着凄厉叶影。眼中浮星月光涌动,身后一道雪白流光疾疾袭来,他骤然翻手在耳侧,两指堪堪截下。
箭尾仍在指隙间颤动不已。
他面无表情,翻箭在手,缓缓解下箭央缠绕的纸卷,在手心展开。
夜中忽来一折月色,擦亮纸卷上半行小字:
“长生殿下,分生水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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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中墨晚秋淡淡抬眸,瞥向发声处。映入眼帘正是那位几日前带她回宫的彪骑将军叶骁,此时他眉宇间正微微含笑意,修长手指间托着斟了半满的杯盏,似有沉思。
那人身形在她清透眼眸中投出浅浅的影。
“皇上,臣有计。”
“爱卿讲。”
殿中一时寂静。各人投来各自的目光。
墨晚秋望着叶骁,又看了眼对面脸色不豫的秦少昀,微有失神。她渐渐垂下目光,轻把呼吸屏了屏,眉心轻拢,不再窥看。
叶骁却似不急说出,慢慢放下杯盏站起,恭敬作揖,笑色满面:“臣斗胆,为不让那位假的把这计恰恰听去了,还请皇上允臣近身耳语,将此计暗告与陛下。”
墨飞尧闻言把眉皱了皱,过一阵方允道:“来。”
“谢陛下。”叶骁垂眉再礼,方抬步离席上殿,秦少昀抬眸,望着他脚步渐高,眉峰愈发蹙起。他袖中手指发汗微凉,被身旁的人握得愈发紧。他下意识亦握紧,屈指成拳,掩盖着心中一点一点蔓延开来的不安。
叶骁走近墨飞尧身旁,墨飞尧侧目颔首望他,却见他微微一笑,向他道声“臣有罪”,便疾快抄了案上墨砚向殿下掷出。
力道极狠,直直飞向秦少昀身旁的墨晚秋。
秦少昀眸中惊色一闪,抬手欲护身旁女子,却已只捞到指隙间凉飕飕的风。他眼中一怔。
身侧那纤弱身影已不再。
他心头震颤。
不好……
那生着同墨晚秋一模一样面孔的女子已迅疾翻身,身形潇洒利落,转瞬闪过那方重砚。叶骁笑着轻轻拍一记掌:“好身手。”
秦少昀怔怔回眸。
她耳畔落下一丝发,他站在一旁看到她发丝遮掩下的侧颜,那双眼,那抹从不曾在墨晚秋神情中出现过的寸寸伤人的凌厉……嘲弄,与自负。
一刹之间,他便已知那绝不是她。
他还是错了。
这些天同他携手相看相慰的人不是她,笑眼问他是不是喜欢自己的人不是她,轻咬嘴唇双颊微红答应与他此生相伴的人,不是她。不是她。
统统都不是她。
他忽然宁愿之前曾经历过无论温暖的动心的都只是场梦,那么如今站在这真相面前他是不是就可以拒绝。
拒绝这一切真实发生过,却偏偏有着最最虚伪而可憎的面目。
可以当做是梦吗。他双拳在袖中死死攥紧,攥到身体其它地方都开始渐渐脱力,麻木起来,无知无觉,好像虚幻。如此,便真的像是……大梦一场。
可是为什么呢。
为什么,要这样。
一颗已然欣欣喜喜小心翼翼捧出去的心,此刻猝然要他干干净净收回。
怎再来得干干净净。
怎再来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