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云慢经了这么些年的人与事,加之又深处这乱事之中,实在是情绪恹恹,成婚一事,不免便有些疲于应付。
索性也就打算徇了中国的老礼,坐花轿、戴盖头出嫁,入了瞿家门,只独独一个躲在房里,无需出来见人陪笑。
竟也是难得清闲。
因而就叫了一个管家传话过去,不料人一回来,只道,“瞿太太只说了一句话,若是按老礼儿办,那小姐您得从后门进,妾侍不能从大门进。”
当场沈公馆里的几个人就炸了锅,玛丽亚将桌子一拍,“当真是欺人太甚!”
“老娘去找那贱人理论去。”霞芝亦站起来,摸拳擦掌,就欲去楼上换衣换鞋,出门找蒋含烟的麻烦去。
沈云慢一时哭笑不得,只望着那老管家,轻声道,“我答应就是了。”
“云慢。”玛丽亚皱眉唤她一声。
“我没事。”沈云慢道,“本来就是过去做妾的。”
“那要说,”霞芝气呼呼的,一屁股坐回了沙发上,“她蒋含烟才是真正的妾,你和二爷早有婚约,可是在她之前,上了报的。”
沈云慢就不说话了,良久喃喃一句,“你说的这些事,我都不记得……”
霞芝就与玛丽亚对视一眼,知道她这仍是一味躲避,一时也不得法,抓着她的手,低着头,轻声道,“就是怕你这样嫁过去,要受委屈。到时候她蒋含烟状着自己是大房,总是找理由拿捏你,你可怎么办。”
“她能拿捏我什么。”沈云慢道,“她不敢随便拿捏我,你们知道的,我也不是颗软柿子,不是她想拿捏就能拿捏得了的。”
一时几人便都不知说什么好了,知道她是心意已决,也知道此事上,她已然是处于被动之地,入了这瞿家,未来的日子,谁知又要生出多少事端来?
“我们去为你捧场,还有向先生、三姨太他们,总都是你的后盾,要叫蒋含烟她知道几分厉害,不敢随便害你。”
“你们这是说到哪里去了?”一时沈云慢不由得冷俊不禁,“弄得我好像这是要入了狼窝,一去不复回似的。”
一时几个,就都笑起来,也就各自去忙活她出嫁一事。
她心里此于此翻成婚,其实是有些心灰意冷的,因而对任何事,也便打不起兴趣来,只是日日闲坐着,翻翻书,侍弄花草,再弹弹琴,偶尔去酒铺、作坊中看上一看。
似乎一切都是好的,人心却是浮的,她的未来,沈家的未来,甚至是民族的未来,都这样不确定,叫人欲要爆跳如雷,却又找不到发泄之口,只得日日枯坐,心内煎熬。
待出家这一日,瞿家倒是派了花轿来接,一副小轿,四个人抬着,一路敲锣打鼓,将她送到了瞿公馆,她下轿,可以听到前院里,人往喧嚣。她就停下来,将盖头一掀,看到身后站着的众位好友,淡淡笑了一笑。
旁边就有妇人急急的扯她的盖头,“二夫人不能这样,不吉利的。”
她就将盖头放下来,扶着那人的手,跨过门坎,行了进去。也不曾拜堂,直接由那妇人引着路,悄没声息的,就进了花厅,上了楼。
进到一间房中,那女人退了出去,又掩上了门。于是一时只觉房中寂静,风吹着玻璃窗子呼呼作响的声音。
她长出一口气,闭上了眼,可以听到楼下的喧闹之声,还有咿咿呀呀的唱腔,却是瞿公馆此翻取妾,开了一台戏。
那远处的闹声一声声响过,更衬得这房内寂静了。她微微笑了一笑,一把就将盖头扯了下来。
这才来看这屋中的陈设,这一看,心中不够就吃了一惊,看这屋中的陈设格局,竟是似曾相识,就站起行,推开宽阔的落地窗,行至外头来,一眼望去,只见远处,屋宇耸立,才想起,这间房,却是从前自己与他的那间婚房。
兜兜转转,这是又回到了原地。
她没来由的,悲从心中起,眼角就落下一嘀泪,遂转了身,进到房中来,将将只行进去,便见到房门被推开来,她一惊,进来的人亦是一惊。
瞿南乔急急就行了过来,见到她脸上的泪,“这是怎么了?”手就伸了过来。
她急急后退两步,躲开了他的手,正欲说话,就又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响起,“哟,云慢。你怎么把盖头给掀了。”
却是瞿家老夫人——许氏。
她就笑了一笑,喊了一声,“瞿老夫人。”
“喊错了吧。”许氏脸色尴尬道。
沈云慢这才惊觉,低下了头,再不出声。
一时瞿南乔的面色也都变了一变,朝后道,“端过来吧。”
这才知,原来却是给她送吃的来,她这才忙行至床边,将那盖头又盖到了头上,听瞿南乔在吩咐,“这个太甜,不要。这个果子好,她喜欢,这个是辣的,留下来……”
一时只听得碗碟磕着桌面的声音,不一刻,那仆人就退了出去,许氏也退了出去,还吩咐他,“你要快些来。”
他嗯了一声,又道,“你好好在这休息休息吧,外头的事,交给我就可以了。”
却是对她说的。
她透过这红通通的盖头,看到他的人影晃了出去,轻轻关上了门,又推开门,“你把门栓上吧。”
世界就又归于了平静。
她就将盖头又掀下来,便看到对头的桌子上,摆了满满一桌的吃食,竟全是自己平时最爱,咬了咬嘴唇,站起来,依着他的话,将门栓了。
又回过头来,随意在房中架上拿了一本书,一边吃了些点心,一边就来翻看那书,到后来,也不知为何,心中的苦涩一层层的往外冒,竟是忍也不忍住的,捂着脸就哭了起来。
他这样待她。
她真是讨厌他这样待她,他若是对她狠一点、恶一点,她也就不会这样痛恨自己,悔恨自己,责怪自己。
如此,她在这房中哭一会,看一会书,吃点点心,进到浴房里,洗一把脸。日头慢慢的,便跳到山的那一头去了,夜幕降临,黑暗一点点笼罩,灯又一点点亮起来。
她昏昏沉沉的,就靠在床上睡着了。
迷糊中,听到有人磕着门的声音,“云慢,开门呐。”
又是许氏的声音。
她慌忙站起来,开了门,就闻到一股极冲的酒气,瞿南乔就被人推了进来,笑嘻嘻的扑在她身上,一把搂住她,嘴中还喃喃,“新娘子,嘿嘿嘿,新嫂嫂……”瞬手就将门关上,上了拴。前来闹洞房的众人,都叫他关在了门外。
沈云慢闭上眼,长出一口气,任他搂着自己,门外的嘻闹声愈大了,“哎哎,二爷,您这可不厚道,把门打开。哪有娶亲不闹洞房的……”
“对对对,二爷快些开门。”将门擂得咚咚作响。
“南乔累了,累了,让他好好休息吧,好好休息……”
“不行,要闹洞房。”
“二爷娶的是妾。闹什么洞房呀?”却是蒋含烟笑着说。
世界瞬时就安静下来,只闻得磕磕的脚步声。
“沈小姐,系不系在里面?”竟然是山本的声音。
瞿南乔就不动了,听到一人道,“是,山本大佐。”
“我来向她敬,一杯酒。”
“哎,大佐大佐,我们中国人的习俗,新娘子,新婚夜,是不能见外人的……”
外头就沉默下来,不一刻,便听到靴子踏着地板,咚咚而去的声音。
沈云慢长出一口气,瞿南乔却也放开了她,立在桌边,她眉头微皱,“你不是醉了吗?”
“我装的。”他说。
她就望了他一眼,见他也望着自己,一时竟是前所未有的无所适从,竟是站也不是,立也不是,坐也不是,躺便更不是了。
他却又移开了目光,“很晚了,洗洗睡吧。”
就不再理他,自己拿了衣裳,进到浴房中,沐了浴出来,竟又从柜中搬了一床被子出来,就在墙角的沙发之上,睡下了。
她怔怔望着他,望了良久,见他许是当真累了。一时心中五味杂陈,也就转了身,沐浴完,回到房中,躺到了床上,也是累的,缓缓的,也就睡着了。
瞿南乔是在半夜醒来的时候,看到她卷缩成一团,被子滑到了地上,一小团月光照在她额上,如同一个孩童般,惹得他心中扎着的疼。
就轻轻行过来,将被子捡起来,为她盖上,却见她两手成拳,双臂紧抱在胸前,她就是睡了,仍是逞自卫之态。
他眼中一时升起一层水雾,不由自主的,就蹲了下来,帮她盖好被子,竟是忍不住般,俯下头,在她额上落了一个吻。
她瞬时就惊醒过来,下意识的,抱在胸前的双臂就往前一推,他不想她会突然醒过来,加之对于她,从来都是不设防的,竟然就叫她推到了地上,一屁股跌坐着,怔愣着望着她。
她见到是他,方长出一口气,也是不说话,只是将他望着。
过了良久,他才轻轻移开目光,也不答话,赤着脚,又走回了自己的那张沙发上,盖好被子,继续那未完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