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的日子,是越发难熬,日本人的脚步一日近似一日,起先是武汉弃守,湖北大部沦陷,报纸上的谴责之声一日日浓起来,一时人心慌慌,向来自诩安全的银城人,不免也得忧心忡忡起来。
在这一日复一日的忧心里,尚好湖南大部且都稳固,饶是世道再难过,因着生命之奇特处,总能在乱世里,找寻着些小安心,叫这日子一日日的过下去。
如此,这一年的秋天便也就走到了尽头,寒霜降至,一时屋顶、湖泊,早起时均都有了一层白霜。因着大码头船运受损,瞿南乔焦头烂额好几日,待这一日总算是得了清闲,坐在办公室里一边听广播,一边喝茶。
生子就推门而入,极是神秘的交给他一小盒东西,他诧异的打开来,一看,却是两瓶西洋花露,怔了一怔,“这个时候怎么还弄得到这样的东西?”
“一艘船上弄来的,听说是要销到重庆去的。”
瞿南乔就冷笑了一声。
生子见他不说话,皱眉问他,“你要是不要?”
瞿南乔就拿起来,看了一看,“你都弄来了。那就要吧。”
生子就不怀好意的看着他,“送给谁呀?”
瞿南乔就一怔,随即也笑起来,“还能给谁?”
“给嫂子啊?”
“嗯。”瞿南乔点点头。
“家里那个不给?”
瞿南乔就诧异的望向她,“就是给她啊。”
“我说的嫂子可不是她。”生子愤愤不平,“在我的心里,我可告诉你,我是只认云慢姐这一个嫂子的。”
瞿南乔就愣在那里,拿着那花露缓缓转着,苦笑一声,“你认不认可有什么用。她反正是不大理我。”
“要我说啊。”生子叹道,“你们这样可是何必?再说她都已经不记得你了,你若是真还忘不了她,就该去追求她。”
“你胡说什么呢。”
“我哪里胡说呢?”生子道,“你别看成天的打仗,可是再如何打,那我们这些人不也还得活不是?难道就不活啦?我说句难听的,若是当真打过来,大家一起死了,你到时候可别后悔。”
“她现在其实也挺好的。”瞿南乔道,“我又何必去打扰她。”
“你做得到?”生子道,“你现在可不是只折磨你自己,你还折磨了蒋小姐。要我说,你干脆和她离婚算了。你的心不在她身上,勉强和她在一起,反而害了她。可是一辈子的事,人有几个辈子?是不是?你若是跟她离了,给她自由,反而还好。”
“你胡说什么呢。”瞿南乔不免就皱了皱眉。
“你总不会是想两个都要?”
“那也不是……”
“南哥。”生子一时语重心长,“话我说到这个份上了。你自己好好想想,总不能因为你一个人的情感,害得大家都不好过。长痛不如短痛,你索性就和蒋小姐离了婚,一心一意追求云慢姐。云慢姐都把你以前的事全忘了,这不是很好?这就是老天给机会呐。你想一想,她为什么现在对你总是不冷不热?就是因为你结了婚,你若是离了婚,我打包票,她一准同意!”
“你真是疯了。”瞿南乔皱眉望着他。
“我说的可是大实话。”生子急道。
“就算是你说的对,我也不能这样做。含烟她……”他就顿了一顿,又站起来,将那花露仔细收了,站起来,“算了,懒得跟你说,说了你也不懂。以后的事,以后再看吧。”
不待生子说话,已经走了出去。
“你去哪里呢?”生子在后头大喊。
“去找你云慢姐。”他道,人就已经行至了外头,开了车,扬尘而去。
待到了沈公馆,极是寂静,秋日里的日光斜斜照着,他朝门口的两个弟兄打了招呼,就进至屋中去了。
找了一大圈,竟是都找不着沈云慢,就去问江妈,“云慢呢?”
“在楼上,书房里。”江妈正俯身给一株月季剪枝,头也不曾抬一下,反正这瞿二爷隔三差五的,便要来一趟,也不多话,只是给姐妹两个送送这,送送那,也不惹沈云慢生气,倒是相安无事,索性也就不如从前那般排斥他。
他就点点头,轻手轻脚的,往楼上而来。
书房门是虚掩的,他就笑了一笑,拿着手里的那瓶花露,缓缓将门推开,一边推,嘴里一边还哼着调,极是欢快的,“当当啷当当……”
下一刻,他整个人就呆愣在那里,只见屋中的一男一女,正交头接耳,彻彻私语,听到这突然冒出来的声音,朝这头一望,亦是吓了一跳。
沈云慢一张脸已经是变得极苍白,她一旁的男人已经一跃而起,腰间的枪就已经握在手中,咔咔就上了膛,对着瞿南乔的脑袋,一步步靠了过来。
瞿二爷原不过是想着给沈云慢一个惊喜,哪里想到竟还有此等变故,待反应过来想去拿腰间的枪时,已然是迟了。
“你再动一下,我立马打死你。”男人低沉的声音响起。
他的手就按在腰间,果真是不动了。原本傻了一般的沈云慢却是反应过来,一个箭步就冲了上来,一把抓住男人手中的枪,“哥,不要。”
“你说什么?!”沈云长咬牙切齿。
“哥您不认识他,我来介绍,这位是瞿先生,”沈云慢急道,“他不是坏人。”
“瞿先生?”沈云长咬着牙,恨恨盯着瞿南乔,“不是坏人?我会不认识他?”
“是啊。”沈云慢急道,竟是不由自主的,害怕起来,看着立在那里木若呆鸡的瞿南乔。原该是恨极了这人的,若是他就这样死在兄长的枪下,也算是大仇得报。
可她仍是装着一无所知的模样,“他不会把哥哥今天来见我的事说出去的。是不是,瞿先生。”
“你叫他什么?”沈云长到此时方感觉到她话语里对瞿南乔的生疏。
“她出过一次车祸。”瞿南乔冷冷望着他,“昏睡了一个月,醒来后,就这样子了,很多事都不记得了……”
“什么?”沈云长满脸不可置信,“出了车祸?不记得很多事,是什么意思?”
沈云慢就点点头,“是出过一次车祸。”
瞿南乔就摊摊手,“已经不记得我了。还有那些事……”
沈云长眉头就皱了起来,朝沈云慢厉声喝道,“你怎么能忘,杀父之……”
“够了。”瞿南乔猛的就大喝一声,冲上前来,一把揪住沈云长,就往外面拖,“你今天有胆就打死我。枪声一响,不止你跑不出去,沈家也要糟灭顶之灾。你跟我到外面来,有什么事,我们私下里说,不要在她面前……”
沈云长面色一变,叫他揪着衣领,已经就揪到外面去了,沈云慢心下大慌,急喊一声,“不要伤害我哥哥。”
话音一落,只觉满室的寂静,只余自己一颗扑扑嗵跳个不停的心,在这寂静的书房里,一声声的响。她慌忙就出了门,寻着他们两的声音而去,竟是到了朝着后院的露台之上,她就立在墙角,听到他们两个的声音传来:
“你一定要报仇的话,尽管动手。”却是瞿南乔极是平静的声音,“但请你不要告诉她。她是恨极了我,所以才会潜意识里把我忘掉,她现在的日子过得很平静,没有仇恨,我不想她再过以前那样心里只有仇恨的日子。”
“你杀了我爹妈!”沈云慢咬牙切齿,枪就又抵上了瞿南乔的下巴,“这样的深仇大恨,她怎么能忘。”
“她现在这样子过得很好。”他说,人就朝他近了一近,“你如果一定要报仇,现在动手就是了,只是请你,不要告诉她,沈伯父和沈伯母,是我杀的……”
他声音喃喃,几近哀求,躲在墙后的沈云慢顿时泪如雨下,捂着嘴。只听得露台之上又没了声音,大惊之下,猛的就冲了出来,急喊道,“哥哥别动手。”
却见沈云长彼时已经是握着枪的手垂了下来,听到她的喊声,诧异的回过头,只见她流了一脸的泪,喃喃道,“哥哥不要杀人呀。今天的沈家得来不易,我不想再失去你,我不想再失去任何人了,我和云汀,都不能没有哥哥了呀。爸爸妈妈,都已经不在了呀……”
说到最后,整个人泣不成声,掩着面蹲了下去,恸声咽唔起来。立在那里的沈云长一时亦是都红了眼框,叫了一声,“云慢。”就蹲下来,一把将她搂住,只觉她单薄得像个脆弱的孩童,一时心中又是痛,又是恨,喃喃道,“你怎么会,怎么会……”
后面的话说不出来,只是恨恨抬起头望着瞿南乔,瞿南乔彼时亦是红着眼,强忍着泪意,头偏向一旁。他心中的恨意欲甚,恨声道,“要不是你,她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你给我滚,滚!”
瞿南乔就长吸一口气,一声不吭的,就从这兄妹两个身旁走了过去,竟似浑身力气都失尽了,一步拖着一步的,行至了楼梯口,下了楼。
沈云慢流着泪,看着他亦步亦趄的背影,咬着下唇,眼泪流得更凶。沈云长已经扶着她站起来,抓着她的手臂,轻声问,“他的事,你真的一点都不记得了?”
她双目含泪,摇摇头。
沈云长就长叹一声,又点点头,“罢了。眼下是多事之秋,为国家大计想,我也不会杀他。你放心,只是今天我来找你的事,他会不会说出去?”
沈云慢就一惊,慌忙就撇下他,疯了一般朝瞿南乔追过去。他走得极慢,她追上他时,尚未出院门,听到她的声音,他就回过头来。
她看到他脸上流了两行清泪,心中一顿,却是顾不得其他了,压低声音道,“瞿先生,今天我哥哥来的事,你一定不能告诉任何人,是不能告诉任何人!可以吗?”
他见她语气中前所未有的严肃,到底是点点头,“好。你要求我的事,无一有我不答应的。”
边说边就伸出手,轻柔的抚上了她的脸,喃喃一句:“云慢,对不起呀。”
言罢,转了身,缓缓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