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才方想起,自己因着奶奶的过世,原是极厌恶这人的,不料一日日过去,这厌恶之感竟是渐退,到如今重见,竟是有了一股故人之感。可是她于这位故人,竟是连丝毫的了解也无的。
这样想着,眼神便游离了,余苋笑笑的,伸指在她鼻上弹了一弹,“你这是又神游到哪里去了?”
沈云慢回过神来,摸着自己微疼的鼻子,极是惊诧,不动声色的,微微退后半步,他似有觉查,那笑容竟更深了,却也不以为意,她就笑起来,“你是南洋的,我们这儿的话说得倒还顺溜。”
“我虽然是在南洋出生,但我妈……”他又顿了一顿,“就是银城人,我从小跟着我妈一起生活,会说你们这的话,有什么好奇怪的。”
她面露狐疑之色,见他极是坦然,笑道,“你妈是银城的,怎么都没有听你说起过?”
“你又没问过我。”他说。
“我……”正欲再说些旁的,便听身后有人大喊一声,“哎呀,沈小姐,原来你在这里呀……”
沈云慢顿了一顿,未转过头,已知来着者何人,嘴角一扯,浮起一个极是优雅从容的笑容,在余苋诧异的眼神中缓缓转过头,轻启朱唇,温柔中带了一股惊喜,“万太太。”
这外表看起来雍容华贵的万太太正挽着万经理的手,疾步朝沈云慢而来,一路走,一路笑,“沈小姐,恭喜恭喜呀,今天聚香居开张,热闹得哟……哎?余先生也在呀。”
“万太太。”余苋笑着点点头。
“余先生这段时间是去哪里了呀?”万太太笑道,“怎么找你都找不到,我们打麻将都四缺一......”
“家父叫我回南洋了一趟,”余苋道,这谈话间的那股吊儿啷当样竟是又出来了,“事先没向万太太打招呼,实在是我的不是,改日登门,一定陪罪,陪罪。”
“要罚你陪我打通宵麻将,输了可得扮狗叫。”万太太尖声笑道。
沈云慢眼皮一跳,嘴角不由得一抖,诧异的看着余苋,只见他面上一副云淡风清,笑道,“扮狗叫?那好说,扮猪都行……”
“余先生这么文质彬彬的君子,怎么能扮狗叫?那可真是太有辱斯文了。”又一个声音响起,却是玛丽雅摇摆着身姿过来了。
“哟,玛丽亚。”万太太道,“连你也都来了呀。哎,沈小姐,你上次和我说的酒铺股份的事,还算不算呀?”
“当然算。”沈云慢笑道,“一直都想找您来着,一直都不得空。这不,合同我都是一直都带在身上的。”顺手便从手提的小包里翻出来,“早就想给您的。”
万太太早就乐开了花,当即便签了字,自己留了一份,又交了一份给沈云慢,“先可说好了,你们平时叫我来玩一玩可以,做生意的事,我可是不懂的啊。”
“那是当然。”沈云慢道,笑看着她后头道,“哎,霞芝也来了。”
原本一直在和余苋交谈的万经理,一听到沈云慢的话,面色一变,忙拖起万太太的手,“哎,沈小姐,听说今天警察局的张局长也来了?我和内人去敬杯酒,敬杯酒,走走走……”
他话音未落,霞芝已经娇声喊道,“万经理也在呢?”
万经理顿时就慌得跳了起来,余苋连着万太太都极是惊讶,皱着眉头道,“怎么了这是?”
“啊,没事,没事。”万经理道,“你看楼下那一位是不就是张局长?我们去敬他一杯,敬他一杯。”
当即便歉意的笑了一笑,拖着他太太便走,万太太埋怨地看他一眼,倒也不多言,只是下楼梯时,扬声喊道,“哎,沈小姐,你们几位呀,改天可一定要去我们家,我们一起打麻将呀,开两桌,那才热闹……”
楼上的几人相视一笑,正欲转声,瞿南乔的一位手下踩着楼板咚咚咚上来,急道,“慢小姐,二爷请你们三位都下去,见一见张局长。”
三人对视一眼,“要我们去见张局长?你们二爷不是放了话,他是这聚香居的股东,有他侍候着张局长不就行了?”
“是这样没错,但是方才张局长问起您三位,二爷说这开门做生意的,多认识几个人,总还是好的,所以烦三位小姐下去向张局长敬一杯酒。”
沈云慢不知为何,心中却是隐隐有些排斥,见玛丽亚与霞芝已经抬步欲下楼,她便只得跟在后头,歉意朝身后的余苋报以一笑,他点点头,笑道,“去吧。”
几人便都下了楼,由那人做引,进了楼下的一间雅间,一行进去,便见有三人,并着瞿南乔,共四人,坐于诺大一只缸桌旁,三人中一老一中一青年,老者不怒自威坐于左首,右首则坐着瞿南乔与那青年,坐于中间上位的,却是那位中年人,面上五官极是硬郎,下颏棱角分明,一双剑眉,衬得他极具英气、一对星目,如是朗朗原上火,叫人不敢直视。
三人一进到屋来,这双眼便在她三人脸上一扫,沈云慢没来由只觉心中咯噔一声响,左边的玛丽亚已是不由自主的,竟打了一个颤,那人双目登时就凌厉了几分,直直朝她望过去,沈云慢顿时心生一股不祥之感,万不料这人一言不吭,这周身的气势竟是这样强,下意识往前一跨,将玛丽亚拦在身后,阻隔了他的目光。
那人方缓缓低头,周身的厉色敛去,端起缸桌上的杯子,缓缓啜了一口。瞿南乔似乎也意识到此人神色不对,笑着道,“来来,这三位便是我们聚香居的三位女股东,沈云慢小姐、玛丽亚小姐和霞芝小姐。”
“玛丽亚?”那人喃喃道,又望了一眼玛丽亚,眼神平淡,轻笑一声,似乎方才那凌厉不过是三人的错觉,问道,“你叫玛丽亚?”
玛丽亚嘴唇紧抿,眼中浮起一层雾,叫沈云慢不由捏一把汗,良久,方缓缓道,“是。”
“这位是?”沈云慢笑道。
“这位是代先生。”却是那位老者介绍道,“是我的贵客。”
沈云慢唔了一声,晃然道,“原来是代先生,幸会。”
这代先生点点头,不多话,瞿南乔继续在一旁介绍道,“这位是警察局的张局长。这位是张局长的公子。”
当即三人一一与这三人敬了一杯酒,强撑笑颜说了几句奉承话,便听那张局长说,“代先生,我在十八香定了一桌酒菜,那雅间极是风流,临着江,代先生可以看看我们这银城的江景。”
那代先生点点头,喝尽了杯中的酒,赞道,“果然是好酒。沈家酒当真名不虚传。张局长,不知今天的酒菜里,可有这沈家酒啊?”
“那是自然,自然要有的。”张局长点头道,看神情,极是恭顺。
沈云慢不由心中诧异,见这代先生举手投足间,极是风雅,然则说话间,却又自有一股凌厉威严在里头,竟是压了这张局长一头,却不知到底是何方神圣了?
“南乔啊,你在这里忙完了,就过去,记得啊,带上你们聚香居的好酒。”张局长笑道,当即便请了一声,跟在代先生身后出了这雅间。沈云慢笑着躬躬身,“慢走。”
微一抬眸,便见这张局长的公子正打从自己身边而过,恰是对上她的眼,她又是一惊,只觉这眼里似有一股轻佻之意,上上下下朝她打量了一眼,笑了一笑,点点头,跟着他父亲走了出去。
待瞿南乔将他们送出去,这雅间里的三个女人方长出一口气,霞芝哎哟叹了一声,“这位什么代先生,到底什么来头。”
沈云慢摇摇头,正欲说话,却见玛丽亚扶着一张椅子,几乎是一屁股就跌在椅子里,脸色苍白,一双扶着椅子的手不住颤抖,竟是吓得不轻的模样,倒将沈云慢与霞芝都唬了一跳,走上来扶着她,问道,“怎么了这是?”
过了片刻,她方缓过神来,见她二人担忧的神情,凄凄笑了一笑,好似浑身力气都抽尽了,整个人都在靠椅子上,“没事……”
“到底怎么了?”霞芝道,“被刚刚那个代先生吓到了?”
“是啊。”玛丽亚微微笑起来,“被他吓到了。”
沈云慢见她模样,心中的不详之感愈甚,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思量着方才那代先生的凌厉眼神,又见那张赵局对他恭敬致极,想来,只怕此人非是池中之物。只是他与玛丽亚素未平生,何以会用那样的眼神来看她?而玛丽亚,怕他,竟是怕成这个样子?
耳听得又有人来叫她,“小姐,高掌柜请您去一趟,来了贵客。”
她点点头,将将抬步,便听得外头猛然传来两声枪响,又听得尖叫声传来,外面瞬时便哄然炸开了锅。
她吓了一跳,想到上次瞿南乔被人追杀,这次该不会又是有人要来杀他罢?这样一想,心中便大慌,下意识拔腿便走,将将只走出两步,只觉一个踉跄,却是有人将自己一撞,把个头撞在门框上,撞得她生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