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时已是入了三月里,天气愈发和暖,老院子里的那架蔷薇轰轰烈烈的开起来。沈云慢坐在床上,窗是关着的,那阳光透过窗纸漏进屋来,只留下一片淡白的影,她看着那影,再抬眸,看到院里那隐隐的一点蔷薇的影,整个人都恍惚起来。
她的手缓缓抚上自己那平坦的腹,那个孩子到底是头在三个月里,彻底的离开了她。离开前身体里那撕心裂肺的痛,感觉到那生命在她的身体里一点点的流失,化成了一滩血水,此生再与她无任何干系。
犹豫这样久,即便那人日日来看她,她也还是痛下了杀手。
她到那时,方觉出这孩子于她而言的非同寻常,那是她的血与肉凝成的一个弱生命,因为她的仇恨一念间,竟是连成形的机会都失去了。
她痛哭出声,那哭声撕心裂肺,惹得穿白褂子的医生皱眉,“你自己都已经选择好了路,现在来哭?你哭也迟了。”
是啊,一切都迟了。
她无力靠在床头,这是江妈一定要她在家休息几天,言道是流产对女人身体的损伤是最大的,是一定要好好养回来。
身体里的伤是养得回来,可是心里那伤,是再也养不回来了。
她的眼泪缓缓流了下来,她活了这么多年,自认是家教良好,与人为善,不曾伤了任何一人,唯是这一次,却是她亲手了结了自己未成形孩儿的性命。造了这业孽,也不知今生可有机会还清?
屋外隐隐约约传来人的呼喊声,她的心里没来由就动了一动,一时竟是心不由得慌起来。不一刻,便听江妈急急喊道,“干什么?小姐在家房里休息,你不能进去,不能进去……”
推搡声传来,她慌张的抹尽了脸上的泪,门便被推开了,瞿南乔便行了进来,身后还跟着江妈,急急道,“小姐,瞿先生他硬是要进来,我拦也拦不住。”
“好了,江妈。”沈云慢的脸色瞬时又回复到冷漠,“你出去吧。”她又看着站在他二人身后的生子,轻声道,“生子也出去。”
江妈满脸不放心,欲言又止,她的一双眼里无一丝波澜起伏,轻声道,“没事,江妈,出去吧。”
生子与江妈两个便行了出去,屋里一时只剩了她和瞿南乔,一个站着,一个坐着,一个面色黑得吓人,一个脸色苍白,眼神冷漠。
“你把孩子流掉了?”他突然问。
她将头侧偏着,只望着窗外的那点花影,不说话。
“沈云慢!”瞿南乔喝起来,“你告诉我,你是不是把我的孩子流掉了?”
她的手不由自主的就又抚到了自己的肚子上,一双眼里冷得吓人,瞪向他,“这是我自己的孩子,我流不流,生不生,关你什么事?”
“沈云慢!”瞿南乔一时眼中升腾起一丝恐惧,“你到底把我的孩子怎样了?”
“哼。”沈云慢竟然笑了起来,那笑一点点的,从嘴角弥漫开来,像是一朵花一样,瞬间便开遍了她的脸,“你明明都已经知道了结果,又何必再来问我。”
“我要你自己说!”对面的男人暴怒起来,一双痛红的眼睛只将瞪着,咬着牙,额上的青筋凸现,冲到她跟前,“说!你把我的孩子怎么样了?”
“你的孩子?”她的笑容极是残酷冰凉,“你这辈子都见不到了!”
“你杀了他?!”瞿南乔怒吼起来,浑身都被一股阴冷所包围,直叫站在屋外透过门逢往里张望的江妈与生子都心生了一股寒意,“你说,你杀了他,是不是?”
“是!”沈云慢大喝一声,眼里泪意汹涌,嘴上丝毫也不肯服软,“我杀了他!瞿南乔,我杀了你的孩子,没错!就是我杀的!”她哈哈笑起来,“你的亲生骨肉,还没有成形,就胎死腹中。你是不是很心痛?”
“沈云慢!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对面的男人如同一只暴怒的兽,狂风暴雨只在一瞬间,便要朝她扑天盖地而来。
“为什么?这还要问为什么?报仇而已,你欠我两条人命,现在你还了一条,可是你还欠我一条,没还!”
她的声音冰冷,使他如坠冰窟,从头到脚、由里到外,都凉透了、冷透了,眼里的泪流出来也是冰冷的,叫他浑身都颤抖起来,怒吼道,“你就这样恨我!沈云慢,你就这样恨我?!”
“是!”她坐在床头,抓起一个枕头就朝他砸过去,流着眼泪怒喊,“我恨你,我要你活着也是生不如死,我要你身在炼狱,不得超生!瞿南乔,我恨你!生死不休!”
他忍不住就退了两步,眼里的痛苦与绝望之****浓,不可置信的望着她,只见她那消瘦的身子也发着抖,没想到曾经那样弱小的女人,竟然心狠至此,连自己的骨血也可以杀!
他咬着牙,冲将上去,一把将她提将起来,另一只手成爪,已经整个捏住了她的脖子。她身体原就虚弱,此时被他这样抓着,便如同秋日里的一片枯叶,飘飘扬扬,已是没了生气。
连透过门缝看着里面的生子没来由的心中便是一紧,而江妈已经一把将门推开,疾步冲将上来,对瞿南乔的手臂又是抓又是打,“瞿先生,你干什么呀?你干什么?小姐才没了孩子,她心里也苦啊,她身体还没有恢复好,你快放开她,放开她呀……”
暴怒的男人哪里理会她,另一只手横在她脖下,只一用力,便将她推开来,撞在墙上,怒吼道,“滚!”
他一双兽一样的眼,只将手里的这个人盯着,她的脖子这样细,只消他稍一用力,便可折断了,手背上的这张脸这样美、这样苍白、这样软弱而无力,可是此刻他是多么恨绝了这张脸。
可是她却轻声在他耳旁说,“我上次是骗你的,这个孩子,就是你的孩子,你永远也见不到你的孩子,永远,没有机会见,你的孩子……”
他咬牙切齿,手上力气顿重,她瞬间便张开嘴,原本一张苍白的脸此刻已经憋得痛红,却仍是不肯服软,那双美丽的眼里尽是讥讽与嘲笑。他心中的绝望欲重,手上的力道更重了,沈云慢的喉咙里发出两声人垂死前的“咕咕”的声音,嘴却依旧咧着,笑他的懦弱与可怜。
“放手!”江妈吼着冲上来,对着他又是打又是踢,眼泪流了一脸,“瞿先生,你要杀死她了呀,你要杀死她呀?”
她大张着嘴,对着他的手臂便咬了下去,咬得一口的血,他浑身颤抖,到底却是松开了手,沈云慢得了自由,整个人从她手上跌落,半边身子依旧靠在床头,整个人虚弱的不成样子,便如同是一朵垂死的花,马上就要香消玉殒了。
江妈怪叫一声,冲上前来,一把抱起她,将她搂在怀里,哭丧一样的唱,“小姐啊,我的小姐,你受苦了,叫你受苦了……”
她穿了一条西式的淡蓝色长裙,此时整个人半躺在江妈怀里,满头的短发凌乱,额前被电过的流海垂了下来,盖住了她的眼,那卷绕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触目惊心。
他知道他恨她,却不料她恨他已经恨到了这个地步,生死不休!生死不休啊!
人说“青竹蛇儿口,黄蜂尾上针。两般由是可,最毒妇人心!”
她这样狠,嘴上说不会找他寻仇,他只当是事有转机,竟不料她是这样了解他,知道拿什么来对付他。
她要他身在炼狱,永世不得超生!
他哈哈笑着退了两步,而她仍半躺在江妈的怀里,如同是死了一般。
死了又如何?她生,只能是他瞿南乔的人!她死,那也只能是他瞿南乔的一只鬼!
人生已然是这样了,他即受苦,那便要她相陪,他若上了天堂,亦叫她相伴!人生这样长,怎能少了她的欣赏?
他倒要让她看一看,他到底是活在地狱里,还是享乐在天堂!
他冲上前来,一把将江妈扯开,又从床上扯下一张簿毯,将她整个人都裹了起来,竟是将簿毯的四个角都打了一个结,将她整个人提起来,提在手中,大步便往外走。
江妈一时被吓得傻了,不知道他是想要干什么,冲上来,一把抓住沈云慢,哭喊道,“瞿先生,你这是想要干什么呀?小姐都已经这样了呀,她才流的产,身子都没有恢复好呢,你这样提着她,是想把她带到哪里去呀…..”
瞿南乔一双冰冷的眼望过来,抬起一脚便将江妈踢翻了,冷声道,“你若不想她有事,就给她收拾东西,往后这个屋子里所有人,全都搬去瞿家!即要我身在炼狱,她岂有不陪我之理!”
这个人的声音这样冰冷,只叫江妈整个都呆愣在当地,而他已经疾步走出了房间,她分明看到那被裹在毯子里的人,苍白的脸上挂满了泪,是连挣一挣的力气都没有了,痛苦的叫喊声,“二小姐,我的二小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