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公孙凌忍着丧妻之痛,硬是咬牙,心里发誓不将疏真中毒而死的真相告诉任何人。他拿起疏真生前所写的诗词书画,最后看了一遍,犹豫着要不要再记熟几篇。他翻来翻去,实在太多,看都看不全。心想:罢了罢了,死者已矣,夫复何言。于是就扬手往火盆里一丢,心里也决定早已将所有的言辞忘记。既然疏真不让他记着,他又何苦要去记着?只是,命运总是喜欢跟人开玩笑,当一个人想忘记的时候,他就绝对忘不了了。他心里想着我要忘记疏真,他的心里就只有疏真了。等他过了许多年之后,他才发现根本无需去痛苦地挣扎在忘记和惦记之间。最好的方式就是连同遗忘也忘记,连同自我也忘记。
当然公孙凌忍过伤逝之痛后,想的头一件事就是报仇。他当时也才三十几岁,仍属血气方刚。一个嫉恶如仇的人,是绝对不会将自己的仇恨淡化的,就算他也明白绝不能让仇恨污染了自己的心。这个仇他是非报不可的,命中注定。不因为别的,就因为疏真是他的妻子,是他所爱的人。不过,他对于这个凶案一点头绪都没有,悲哀地感到自己有可能要终生活在仇恨之中了。然而他却不希望儿子也像他一样,终生被仇恨所苦。公孙凌绝不会告诉儿子娘是怎么死的。疏真的身体本就虚弱,蒲草之质,怎耐得了风吹浪打?为了让府里的人相信疏真确实是憔悴而死的,公孙凌坦白全是因为自己沉迷于风花雪月,才招致疏真日夜郁郁寡欢。他宁愿自己承担所有的罪与痛,即便那本不是他的。
这里要插入讲一段朝廷党争的往事。自王安石变法之后,新旧党争就没有停止过。那时候,明争暗斗更是到了势不两立的地步。旧党上台,执不同政见的通通被打成新党驱逐。新党上台,过去对着干的也通通被打成旧党驱逐。元丰八年(1085年),支持变法的神宗去世,继任的哲宗是个九岁的娃娃,万事都出于宣仁太后之手。这宣仁太后是那宋初名将高琼的曾孙女,母亲为开国元勋曹彬的孙女,姨母是仁宗曹皇后,历经仁、英、神三朝,宫中势力极大。刚一掌权,这高太皇太后就任司马光为相,全盘废除新法,恢复旧制,第二天就改元叫做元祐。之后,以这一时刻划分,之前掌权的变法派就叫元丰党人,之后掌权的守旧派就叫元祐党人,各自以其当政时的年号称呼。元祐四年(1089年)的时候,还出过一个车盖亭诗案,王安石、章敦的继任者蔡确在车盖亭作诗被人抓住把柄说他影射高太后为武则天。蔡确被流放岭南新州,其他关系者也都一并严惩。新旧党争一时达到顶峰。元祐八年(1093年),高太皇太后驾崩,哲宗亲政,又拜章敦为相,再次起用新党。这一来一去,谁都被整过,每次都是赶鸭子一样通通踢出京城。当年太祖皇帝立下祖训,不得杀一个士大夫。既然杀不得,那就远远地贬官,贬到个鸟不拉稀的蛮荒之地等死。其中最倒霉的人要数苏东坡了,被新党打成元祐党人,而旧党又容不下他。苏学士为人坦率,他有句话说的好:“言发于心而冲于口,吐之则逆人,茹之则逆余。以为宁逆人也,故卒吐之。”可见,一个人越正直,周围的现实就越想要摧折他。
公孙凌丧妻之时正当哲宗亲政不久,新党一上台,立马就要吐一口之前所受的鸟气,大肆报复元祐党人。还活着的远贬蛮荒之地,已经进了棺材的也要追贬夺谥,甚至还想追废宣仁太后。还是哲宗良心未泯,毕竟是喊过娘的,怎么也得留一手,放了她安眠地底。
公孙凌毕竟跟王安石打过仗,当时朝廷一分为二,不站队都不行。公孙凌本该属于新党,但是他一个武将,没什么权力,全凭上头差遣。这样一来,朝中大佬也不会怎么为难他,反倒给了他几年安稳日子。他也不问朝政惯了,哪伙掌控朝廷他就跟哪伙人喝酒。那八年他的酒友苏轼、苏辙、黄庭坚、秦观等都是元祐党人。而他的岳父梁纯如和大舅子梁弘真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元丰党人,在旧党当政时就一直贬在外地。如今这一番颠倒,他俩也要相继回朝了。
梁纯如先回到京城,满面风霜,皱纹加深了许多。就算这次党争胜利真给他带来不少快乐,可他女儿的死讯立即又让他坠入低谷。他即刻就来探望公孙凌。两人相见,都是喉头哽咽,半响说不出话来。还是梁纯如先开的口,可他一句话说出,却让公孙凌着实吃了一惊。
“疏真是中毒而死的,并非郁郁而终……”
“你怎么知道她是中毒而死的?”公孙凌抢白道。
梁纯如悄悄告诉他:“所有人都不知真相,还以为是你多情伤了她的心。其实她却是被人谋害而死的。”梁纯如还以为他也被蒙在鼓里,公孙凌也就顺势装糊涂,表现出一幅丝毫不知情的样子。他问道:“哦?那你可知道这是什么毒?我可什么都看不出来。”
梁纯如道:“这毒叫做黑沉香,中原根本没有。我几年前被贬到岭南边陲,见过这种毒。中此毒的人,脸色微红,并不像一般死者脸色苍白,且四肢也不会太僵硬。但因为五脏六腑俱损,十指的指尖都会发黑。我一看疏真这样子,心下明了,却也难以置信。这毒在岭南都甚为少见,却不知为何流入了中原,还毒死了我的亲生女儿。”说着说着,他再次流下泪来。
公孙凌见此番光景,也就不再掩饰,打算推心置腹说个明白。他说:“其实我早就知道疏真是中毒而死的。只是为了不想让韬儿知道,这才瞒着其他人。我有一事相问。”
梁纯如说:“你尽管问。”
“既然你认得这种毒,可知道疏真是怎么中的毒?我到处检查过,她的饮食中都没有毒,身上也没有伤口。所以一直想不明白毒是怎么进入体内的。”
梁纯如捋了捋胡须,说:“想不明白也是正常的。这毒本就是一种气体,当然一点迹象都没有。吸入一点并不会致命,但如果吸入过多就会死。这毒闻起来像秋菊,但要淡上许多,寻常人极难分辨得出来。我想,疏真房里一定本就留有花香,再混入这种毒就难以发觉。加上凶手要是在睡梦中下毒,那一定是必死无疑。”
公孙凌沉默良久,他一直在想一个问题,那就是为什么有人会蓄意毒杀梁疏真。她生性善良,从来没有敌人。一个弱女子怎么会招致杀身之祸?而且还是用如此诡秘的手段。他一时恍惚,悲伤不已。
“哎,最近几个月已经连续出了几个命案了。旧党失势后,新党的中坚力量吕煌、卢文镶两位大人相继遇刺身死。这必定是旧党心怀不甘,暗******干的。我自己也遭到过几次刺杀,多亏属下舍命相保,才留得性命活到今日。却不知明日是否还有命喝酒。来,我们今日且醉个痛快!”梁纯如如是说,早已破了酒坛子的封泥。当下两人对饮一夜,不在话下。
“恐怕凶手想杀的并不是她,而是我。”公孙凌似乎突然恍然大悟,心下盘算着,“当晚我若不是睡在李师师的床上,也必定与疏真死于一处。我多少也是王安石提拔上去的,好友苏轼、黄庭坚等元祐党人被驱逐后,我没被牵连,反倒升了官。而岳父梁纯如更是新党的重要人士,因这层关系,旧党肯定也想杀他的女婿女儿。只是他们没想到那天我正好不在,单单害死了疏真。”
不久后梁弘真也回来了,他十多年来他都是在外地为官,辗转于两浙两广。如今回朝,春风满面,得意洋洋地看着过去整过自己的人都灰头土脸地滚出了京城。回来赶上为自己妹妹奔丧,写了一篇长长的诔文。他对公孙凌说:“之前我在外头时,得知你生了个儿子令疏真蒙羞,我曾扬言要弄死你。如今逝者已矣,我只能醉死你了。”于是两人大醉了几天几夜。
公孙凌想要是那个晚上他也跟着疏真一起去了就好了,一了百了,他反倒不用痛苦。生则同衾,死则同眠,也不失为一个快乐的结局。可惜事物失去了就找不回来,人走了也不再回来。他知道自己只能向前看,可他发现前方充满了险恶,一双双狼一样的眼睛都盯着他和他的家人。
就在这时候,他决定改变对儿子公孙韬的教育,他要首先教他如何在险境中生存,如何成为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男子汉。他要教他熟知所有的暗杀方式,只有这样才能保住性命。他要教他所有武学的精华,只有这样才能克敌制胜。就这样,公孙凌夺去了公孙韬手中的笔,代之以追魂夺魄的寒刀。之后,公孙韬才凭着手中寒刀、胸中韬略,成为一代名将。
话说李师师那一早醒来,身边又不见了公孙凌,气不打一处来。叫来一小厮,即刻派去公孙府上问罪。不久小厮回报,说是公孙家大娘子暴病身亡,如今全府上下忙着殡送。李师师一听,心头一咯噔,想道:“原来如此,难怪这猢狲一早就没了影儿。”
娘子尸骨未寒,公孙凌自然是不会往花街柳巷钻的。一两月过后,他收到一封信函,一看送信的小厮就知是李师师写来的。裁开一看,一张水木清香的彩笺。写着的是:
“惊闻疏真没,念君必情恨悠悠,难以散哀。今夜初更,置酒海棠花下,知交零落,惟风月与君识我,勿忘勿辞。师师笔。”
字的走势墨气都告诉公孙凌写信者伤怀抑郁。他把玩良久,又装进信封,置于箱底。心想这约还是要赴的,正好也要问她个问题。至于何处的海棠花下,就只有这两个当机者知晓了。候到初更临近,公孙凌沐浴更衣,穿了一条淡青交领长袍,一双白底油靴,戴了顶东坡巾,腰间佩上乌鞘寒刀,翻身上马,径去赴约。
到了海棠花下,有个亭子,远远看见李师师坐着相候。公孙凌系马河边垂柳,上前坐下,把刀放在桌边,一言不发,斟上了一杯,酒香溢出,知是上好的千日醉。这名酒也是有典故的。昔时晋人刘玄石就因喝了此酒,大醉不醒,家人不知,竟以为死了,大哭而送葬。三年后,酿酒者算准刘玄石要醒,就提示他家人开馆,正巧刘玄石醒来,大笑说道:“快哉醉我!尔作何物也?令我一杯大醉,今日方醒,日高几许?”墓边的人不禁都笑,吸入他喷出的酒气,各自又醉卧了三个月。可知此酒之醉人,若称第二,天下间没有另一种酒敢称第一。
李师师着一件轻丝罗袍,头上一支珠翠,月朗风清,显得格外撩人。两人举杯对饮,并无言语。待到酒力初发,李师师脸色也红了七八分,靠在了公孙凌的肩上,香唇微启,只听得说道:“昔时诸友晏坐,把酒言欢无终日;而今旧人皆散,只剩你我锁愁眉。”
公孙凌这连日来都在暗中侦查旧党势力,想方设法找出是谁在指使最近一系列针对新党的连环刺杀案。侦查无果,不免情绪低落,听李师师说旧人皆散,抬头看周边精致,当真物是人非。不过一想到李师师口中的旧人都是元祐党人,甚至还可能有杀疏真的凶手,心里就不舒服,眉头一紧,冷冷地说道:“不用难过,很快就会有新人的。”
李师师听得他话中带刺,倏地闪开了身,也没了好气,道:“没错,我就是个妓女,才不管旧人新人。可你如今怎么也如此不讲情义了?他们都外贬了,唯独你倒升官了。你到底溜须拍马了多少人?”言下责备之意尽显。
公孙凌叹了口气,说:“我可不会这功夫,上头要提拔,我不得不从。”他想了一会儿,突然脸色一变,连问李师师:“最近城中不太平,连出了几个命案。你接触的人多,可知道还有什么旧党残留在京城的?”
李师师道:“你这贼奴,方才还说那鸟闲话,如今来求老娘,还一副理直气壮。别的不敢说,单说着京城内外,黑的白的,都逃不脱我的耳朵。这凶案传得沸沸扬扬,满城皆知,其中内幕,别人不知,我却多少知道一点。只是我凭什么告诉你?”
“好师师,好歹说与我听,你要什么都答应你。”公孙凌央求道,“你想,你要是知道了内幕,离死期也不远了,他们怎肯放过你?”
李师师道:“我在人前都是演戏,别人怎看得穿?你这么急切想知道,一定是与疏真之死有关,要是没猜错,疏真也是被谋害的。”
公孙凌哭笑不得,垂下了头,老老实实说:“还不全为了韬儿,我可不能让他知道后动了报仇的念头。”
李师师道:“街坊都传说是你天天往我这儿跑,才把自己娘子气死了。我还真信了,倒还觉得你对我有多着迷。我真是糊涂蛋。我早该想到,富贵人家,哪个没四五个老婆,就算那些街头要饭的,也都拖男抱女扯上三五个妻小。可你却至今只娶了一个,一个娃都生不出来也不另娶,到底对疏真情深意重,感天动地。哎,我倒自作多情了,可笑,可叹。”
公孙凌道:“你知道什么快跟我说,要是仇家要杀你灭口,我也会保你周全。否则……”
“否则什么?”
“否则我就当你醋劲大发,趁我在你床上,另派人去我府上下毒害死了疏真。”
李师师微微一笑,说道:“你这个罪名扣得倒好,看来我一定要说了,不然你是不是就打算手刃我报仇了?好好好,我也就不瞒你。不过你要记得,这回你可欠了我一个人情,以后可得还我。”
公孙凌道:“那是自然。常言道:但得一片橘皮吃,且莫忘了洞庭湖。等我查出谁杀的人,报了疏真的仇,自然记得你的好。”
李师师贴近他说:“能刺杀大官的,显然都是高手,你只需留意最近新到京城里的剑客刀客就行。”
公孙凌道:“刺客都身份隐蔽,恐怕难以追踪。我要先知道谁是旧党的幕后靠山,一定是哪个人要一心除掉新党。”
李师师道:“什么新党旧党我可不管。我跟你说,刺杀这种事肯定要经过黑道。而京城这一带势力最大的人你一个当将军的不会不知道吧?”
公孙凌当然知道,可这人与李师师关系密切,他可不想说出来。不过现在李师师这么一问,他就说了:“当然是你们仙山琼阁的金老板。莫非你想借我的手除了他?你倒安的好心。”
李师师道:“金老板待我不薄,我可不会做对不住他的事。我只是提醒你,要找最近一连串命案的线索,可以从金老板那儿下手。就算与他无关,他肯定也对情况了如指掌。要知道,他可是这一带消息最灵通的人。”
公孙凌静静地听完,脸色阴沉,苍白如月,冷冷地说道:“那当然,因为你是最善于收集情报的人。你是他的人,我怎么能够相信你?”他一边说一边左手已拿起桌边的刀,右手握紧了刀柄,“如果你给我提供假消息,我可不会放过你。”
李师师一看这般光景,怒道:“你这是个无情负心的贼奴!老娘舍命告诉你,你却如此混沌?你不是人称什么追魂刀吗?有种就先杀了我给你婆娘报仇,你刚才不还怀疑我吃醋毒杀了梁疏真吗?”
公孙凌道:“我要知道你为什么肯帮我。”
李师师道:“虽然你是个薄幸的汉子,但我可不是铁打的心肠。我帮你是因为有一件事要求你答应。”
公孙凌就知道她肯定有什么要求,恐怕不是那么容易做到,就问她什么事。李师师说:“看月色,已经过了三更了。这里风冷,我们先回房,然后我再跟你细说。”
公孙凌也不勉强,收拾了杯盏,佩上刀,解了马绳。李师师披上一身大白氅子,戴上大帽遮了脸。公孙凌扶她上马,随后一翻身,踢了马肚子,一溜烟飞去。李师师在他怀里娇笑,声如银铃,说道:“这么急作什么?小心把酒打翻了。”
正可谓:
明月海棠花落闲,因缘起灭总无端。
真情假意难说破,千日醉深笑忘言。
娘亲离世后,我失魂落魄了好久。随着她一道去的还有我的童年。苏老头他们也走了,牛饮的酒馆里也换了一批酒客。谈笑依旧,可气氛却一夜之间都变了,似乎酒也变了味儿。我常在那儿感到无趣,有一次提到苏老头还被几个大人训斥了一番。于是乎,我也不爱去外头走动了,最多只是到公园里晒晒太阳。
老爹公孙凌就来骂我,提着耳朵骂:
“看你现在什么样子,跟个女人一样。”
“天天足不出户,就知道写字画画。”
“连把刀都拎不动,怎么做我堂堂殿前都指挥使的儿子?”
可我变成这样,能怪我吗?还是奶奶说的好啊:
“他从小就是疏真养大的,当然不像你了。现在疏真一去,你倒怪起他来了。从小到大,你有管过他吗?”
他确实从小就没管过我,一天到晚不是捉贼械斗,就是在酒和女人堆里泡着。或许正如他后来对我说的,不来管我也是一种聪明的管,天天让疏真管着就够呛了,要是他再来插一脚,那我岂不是要造反了?不过,我觉得他也没有给我在行动上作出表率,只是一味地痛饮狂歌,害得我后来也染上了跟他几乎一样的恶习。
后来我再大一点,有一次看他坐在屋檐下独酌,就过去问他为什么这么爱喝酒。他就给我讲了一个故事:说是东晋时有个叫苏峻的将军起兵造反,一时天下大乱,大家都在逃难。一个叫庾冰的官儿也跟着外逃。可他是苏峻头号大敌庾亮的弟弟,苏峻当然不会放过他,凡是姓庾的他都恨得牙痒,到处搜查捉拿。这庾冰部下都散了,只剩下一个小兵撑着小船载他逃亡。经过钱塘口的时候,拿草席竹篾什么的盖了小船,那小兵就上岸闲逛,喝了个七荤八素。回来以后挥着船棹就喊道:“要找庾冰嘛,这里头就是!”庾冰在船里听见吓得屁滚尿流,哪敢动弹一下,那些巡查的苏峻爪牙们见那船又小又寒酸,反倒以为那小兵喝醉了酒胡说八道,就不再怀疑,放了他们过江。一过了江,庾冰就脱了险了。后来苏峻兵败被杀,庾冰想报答那小兵,跟他说想要什么都能满足他。结果那小兵就说:“我从小就是干杂役跑腿的,这当官扬名什么的就免了。只不过以前总是被人呼来喊去的,喝个酒都没个痛快。我啥都不要,只要给我一辈子都喝不完的酒,就够啦。”于是,庾冰就给他盖了大房子给他住,藏了百斛酒,真的是一辈子都喝不完。
老爹给我讲完这个故事,看了看天边绚烂的晚霞,递过酒壶也给我喝了几口。他说:“人活一辈子,总担心不得痛快。所以,只要一碰上能痛快一回的时候,是绝对不会放过的。连一个小兵都那么想得开,我这个将军怎么会反倒糊涂了呢?”
我那时候量浅,沾了几滴酒壶里的酒就晕乎乎了。那时候不怎么懂得这个故事,后来得知这是《世说新语》里的一则,而酒壶里的酒叫做千日醉,是最容易让人酣醉不醒、忘掉烦恼的酒。也是后来长大了,经历的事多了,才渐渐明白他为什么讲这个故事,为什么那么爱喝酒。
“等你三年守孝期满,我要把你锻造成一个真正的男人!”
娘刚走的时候,老爹这么跟我说。其实,才刚过去几个月,他早就沉不住气了,说那些诗词书画正在渐渐毒害我的“性情”——这个词是我听过的从他嘴里吐出来的最有内涵的词了。我问他“性情”是什么,他吞吞吐吐地又答不上来,追问得凶了就说是一个和尚告诉他的。
于是,为了涵养我的性情,他把家里疏真所藏的书画诗词都束之高阁。
“你看那个柳永,唱什么杨柳岸晓风残月,读了一辈子书,写了一辈子淫词艳曲,做了一辈子穷酸文人,有什么出息?大丈夫当提三尺剑立不世之功!”
作为诗词的替代品,他郑重其事地给我讲授起《左传》来了。一想起这个酒鬼也要当教书匠,全府上下都笑破了肚皮。不过后来证明他这个教书匠还不算最蹩脚的。
“本朝武曲星狄青就是靠这本书深明大义的,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整本书都能背下来!”
那本《左传》上到处都横七竖八地爬满了老爹的字,可能他这回真没吹牛。上面的批注层层叠叠,墨色和字体风格都有变化,我看得多了都能分辨出哪些是他年轻时批的,哪些是后来另批的。
“老爹,你的字也写得太难看了,这叫我怎么看得下去?”
“你懂不懂啊,这是苏黄体。写意抒怀,哪来那么多规矩!”他手舞足蹈地说着,不过后来又加了一句,“但你可别学,你还要考状元呢,要规规矩矩干干净净地写,让考官一看字就定了三甲。”
“你把那些好看的书都藏起来了,我怎么去考状元?”
“谁叫你去考文状元?你要跟我一样,去考个武状元!抓紧时间学通《左传》,下面还有各种兵法要学呢。想当年……”
想当年,他不满二十就举了武状元,神宗皇帝御笔亲题“揆文奋武”,当即授了八十万禁军指挥使。之后征南闯北立下战功无数,三十岁就当上了殿前都指挥使,统领皇帝亲军。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个想当年的故事我依旧可以倒背如流,只不过这个故事的续集并不那么美好。
一本《左传》就足足读了一年,接着公孙凌就趁热打铁一股脑儿把自己所学的兵书全灌了给我,什么六韬三略、孙子、吴子、尉缭子,最后发现那些什么兵书讲来讲去都是一样的道理,越学越没劲。相比之下,我倒宁愿老爹教我怎么玩刀子。这话一出口,他就乐得不行,似乎灌输给我那些破玩意儿就是为了等我这话。于是,寒暑不断,刀枪棍棒一股脑儿全教了,真叫我挨了一记闷棍,有苦说不出。
更有甚者,他不厌其烦地给我讲世上人心多么险恶,防人之心不可无。他跟我说:“你想想,一个武艺高强的人,比狮子老虎还厉害,可是一杯毒酒,一支冷箭,一下子就丢了性命。须知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古来英雄大多死于阴谋奸计。所以,无论你修到什么境界,不懂得自保,识不破阴谋暗算,也是徒劳。一旦丧失警惕,随时都会送命。这你一定要记牢。”为此,他把他的江湖经验一股脑儿都灌输给了我,教我怎么防备各种下毒、暗算的伎俩。这几百几千种暗杀方式把我看的心惊肉跳,种种都能把我送到阴曹地府去,牛头马面见了问我怎么死的,我都答不上来。老爹似乎特别担心有人暗算我,隔三差五就要演习如何破毒计。我那时还很不乐意,觉得这人心哪有这么坏,后来却每每感叹,当时学得还太少。
“终于等到你三年守孝期满了,你看你,现在已经变成一头小狼了。”
过去用来握笔的手细腻柔软,而现在因为握刀枪而变得粗糙有力。皮肤黝黑发亮,像老虎的皮。难以置信过去我竟然还沉迷于诗词歌赋。
在这段时间里,老爹还时不时受召奔赴河西战西夏。他似乎很不放心留我在东京,总把我也带上。我从来没有上过战场,只是躲在军帐里读兵书,或者随便玩几下刀子。但我第一次见识到了战争的可怕。我那时候就想,如果一个人喜欢打仗,那他肯定没有遇上过真正的战争。目击战场上横尸遍野,会让人变得忧郁。不过,也会让人变得坚强。
三年孝满后,他就带我去仙山琼阁与小师师第一次相会。那一夜的情形我永记于心,每每回忆起,都有着一种说不出的青涩甜蜜。
我总是喊她小师师,一来为了与前任李师师相区分,二来她始终令我想起最初的那个小女娃。我还记得有一刻,她惬意地倒在我怀里,寂静无声。突然,她好像想起了什么,托起腮瞧着我说:“小剑隐,有件事奇怪的很,那个最早跟李师师过夜的年轻将军也姓公孙,以前还是这儿的常客呢。而且啊,他每次来都是非李师师不点。我问你,他是你爹,还是你哪个叔伯?”
我立马懵了,无言以对,也想不起后来怎么回答的。不过我霎时间恍然大悟,许多事情都清楚起来。我想通了老爹为何长年托身于妓院和酒馆,想通了娘亲为何终日郁郁寡欢。我似乎一夜之间就长大了,隐约窥见了人间世的种种痛苦无奈。造化弄人,我们俩都是大杀四方的将军,却偏偏受困于两代都叫李师师的名妓。腰间的刀再怎么凶猛,也被百花仙子折服。
第二天,公孙凌和我约好在大杯空楼见面,我们都问了对方同一句话:
“昨夜何如?”
他笑而不答,直到我追问了一句李师师何如,看把他愣的,原来真是他。
老爹一见被捅穿,也就不再隐瞒。这是他的一大好处,虽然怀揣的秘密不少,但一旦被人捅穿,就会坦率大方地承认。他说:“看来你昨夜的女娃机灵得很嘛。”我说:“那可不,比月亮上的兔子还机灵。”他问我喜不喜欢昨夜的女娃,我说喜欢,不好意思地问能不能今后常去。他一听,摇摇头说不行。我被泼了冷水,心中不服,问他怎么才行。他说:
“你是习武的,不能这么耗费精力在女人上面。”
“不过我可以每三个月带你来一次,但你要考上武状元!”
于是乎,我每年就只能与她见面四次。前一任已走,而李师师的名号不仅没有丝毫减弱,反而越来越响。甚至有人说李师师会妖术,能采阴补阳返老还童,甚至喝童男童女的血。种种荒诞不经的传说在坊间盛行,用来解释李师师扬名二十多年却依然青春常驻。
“外面的人都说你会妖术呢。”
“我本来就会妖术,吸光你的阳气,哈哈!”
她总是那么讨人喜欢。有时我想不明白,为什么我面前的小师师和坊间所热议的李师师总是判若两人。她在我面前那么放肆爽朗,丝毫不像文人的口中所说的那么娴静娇弱。用我的木瓜脑袋想来想去,得出一个结论,要么就是那些文人装腔作势,要么她就是个戏子。不过这样也挺好,一想到她对待我的方式异于常人,我这心里面啊,就一股暖洋洋的,舒服至极。
那段时间,我拼命练武,每天都盼着和小师师相会。当然,每回有人问起,为何天天闻鸡起舞。我想都不必想,通通回答说,为了征辽灭夏,平定八方。结果久而久之,竟然被传诵为劝学佳话。
“我的小剑隐,现在那些大官都知道了关于你的传闻呢。想必这武状元你是探囊取物了。”小师师有一次这么调笑我。
我就捏捏她鼻头说:“那你可别捅出去,我这可都是为了和你相见啊,不然谁练那鸟刀。”
不过还真不是吹的,那鸟刀当真厉害得紧。公孙家原本是以枪法闻名的,几代人都擅于使枪。早年公孙凌一条银枪追魂夺魄,中原流寇闻风丧胆,纷纷称他为“追魂枪”。我一向不喜欢那些诨名,什么混江龙、插翅虎、扑天雕、两头蛇、双尾蝎、青面兽、赤发鬼,一个比一个没人样。不过对他的这个诨名却不反感,世人以手中兵器来称呼他,足见闻枪如见人。追魂枪,枪追魂,无人可遁。到了后来,他经过战场血战,产生想法要改进作战兵器。据他说,持枪对敌,必须要让胯下的马冲起来,这样借助马速,枪的突刺才能发挥出最大威力。而当两个将领捉对厮杀的时候,坐骑总要停下来。单靠手臂挺枪突刺,力量并不大,完全比不上大刀劈砍。而大刀也有缺点,那就是举刀下劈的时候右手在上,左手在下,动作幅度太大,手臂肩膀的护甲就成了障碍,于是就只能在这些部位穿轻甲,以保证灵活,但也暴露了一个可乘的弱点。而持枪却不同,左手在前,右手在后抵住,借马力冲刺,不需要多大动作。公孙凌花了几年时间研究出一种集枪刀之所长的新兵器。他以唐朝的斩马刀为原型,命匠人造出新刀,也是刀窄直刃,双边开锋,前段尖利,能刺能砍。步兵所佩的刀,刃长三尺,柄长一尺,单手双手都能劈砍穿刺。骑兵所佩的刀,刃长三尺,柄长四尺,以适于马上作战。而最前端骑兵所配的刀更长,列队冲杀的时候,威力巨大,所当穿彻。而他自己亲手所用的刀却比寻常骑兵的刀更长更重,柄也是精钢所铸,以免冲刺时断折。他上奏朝廷,令手下的兵士不管步兵骑兵都配备此刀。试用几年,四方贼寇望风披靡,改叫他为“追魂刀”。
这刀法是他传授给禁军众教头,再由他们传授给士兵的,都是些最简要最实用的招数。而他在家里秘授给我的刀法却大为不同,几乎是另一套刀法,精妙绝伦。我那时才知道原来他的追魂刀有长中短三把,骑马时用长刀劈刺,步战时持中刀杀敌。另有一把短刀,在与敌将相持不下时,由左手抽出,出奇制胜,骑战步战都能用。寻常人只见过他的长刀和中刀,跟普通士兵的没多大两样,却都不会想到他还留着一手。他也说他极少使用短刀,因为世间极少有人能够逼他拔出短刀,而在出鞘的一刹那,胜负即已明了。尽管最不常用,但他在传授刀法给我的时候,却异常严格地强调短刀的用法。
“此刀一出,任谁都成了孤魂野鬼。”
我自觉与他相比,武艺肯定是不敌。他用刀如神如鬼,谁都想不到他藏有短刀,因为见过那把秘刀的人,都已经成了死人。所有人都把全身的精力放在他右手的中刀上,可忽然,下腹就插上了一把短刀,死时都想不明白,瞪大个眼睛。饶是老爹用心良苦地传授,我后来却总是一出手就双刀齐出,不给对手喘息的机会,虽然刀速大大增快,但却少了那份致命的诡秘。
有一次练完刀,我战战兢兢跟他说:“老爹,我二十岁的时候能不能取字剑隐?”
“不行。”
“?”我摆出一副无辜不解的表情。
这怎么就不行了?可无论我怎么软磨硬泡都没用,他说来说去就是那个意思:公孙族谱上规定命字排行为:大本惟忠孝,用规恒一德,高明从学道,寅文绍锦麟。因为公孙是复姓,所以对命名并没有特别规定,但这也造成必须严格按照命字排行来取字。他字高冽,是高字辈的,我就得在字里面带上个“明”字。
“名字是给别人叫的,都是虚的,但祖训能守就守了,”转头又对我说,“我本来想生两个儿子,一个叫公孙韬,一个叫公孙略。既然现在只生了你一个,那你就字明略吧。你实在喜欢剑隐的话,可以作为别号,又不打紧。”
于是我就只好字明略了,反正都是给别人叫的。古书上说,男子二十冠而字,冠而字之,敬其名也。君父之前称名,他人则称字也。绕来绕去的一堆,总之就是二十岁以后,朋友们就要叫我的字了,不能再呼我的名。不过后来,连我都有了个令我浑身发毛的诨名——夺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