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婆怒其不争地指着我的脑门:“你这人,让我怎么说你呀。外宽内严,严以律人,宽以待己。我和严明打电话时间长了,你说我是泡电话粥。我逛几次商场吧,你就说我是禁不住诱惑,意志力不强。我回几趟娘家,你就担心我把咱家的钱弄娘家去,每次都查存款数额。”
“你胡说。”我心里一机灵,她怎么知道的?
“哼。”老婆轻蔑地一撇嘴:“你每次都是通过电话银行查的,我知道,咱家的电话上有记录。”
“我——我——我也是为了咱们这个家呀。”说完这句话,我差点笑出声来,三个“我”竟连成一个京剧慢板。
“你说,你那三万块钱哪儿去了?”老婆一叉腰,身子顿时高大起来,俨然扩张成一堵高墙,死死挡在我面前。
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呆呆地看着她。原来她知道我私房钱的事啊,我还以为自己的保密工作很成功呢。我一直认为,只要没有孩子,在两个人的战争中,我至少能和老婆打一个平手。现在看来,我全错了,这女人一旦嫁了人就修炼成了半仙之体,拿捏男人是一拿一个准儿。
“说,你那三万块钱呢?”老婆摇着头,满脸悲愤。
“我借给徐大光了。”我只得坦白。
“他没钱就找你借,他挣六百万的时候怎么不想着你呀?”
“他——他不是进去了吗?六百万全完了。”我苦笑道。“本来他是想移民加拿大的,还想请咱们去旅游呢,打北极熊,养海豹。”
“打北极熊?打了北极熊,你们就让加拿大警察抓起来了。”老婆使劲摇晃脑袋,无奈地说:“他说了连根据好听的,你就替他养着孩子。你们的关系真够铁的呀!前几天你弟弟把孩子扔进咱家,我没说什么,谁让豆豆是你亲侄子呢。现在倒好,小魔女也来了,照这样下去咱家就成幼儿园了。”
我惶恐地点点头,老婆说得没错。我们自己不要孩子,却为别人养孩子,那还不如自己养一个呢,好歹是自己的呀。但我一琢磨还是不能把小魔女送出去,她没地儿去呀。只好难过地说:“这两孩子没地方去呀,徐大光都给我下跪了,豆豆他妈又死在在****手里了。与其让他们在孤儿院,让外国人领走,还不如咱们先养几天呢。”
“养几天?”老婆使劲一跺脚:“豆豆他妈已经死了,你弟弟少说也得判上三四年。徐大光贪污了六百万,不枪毙他就是对得起他,我看这两孩子是走不了。”说着,老婆越发地爆怒起来,手指点着我的鼻子道:“你呀,自己过吧,你跟这两孩子过,当你的干爹,当你的三大爷去。我讨厌这个家,我走,我走还不行吗?”说完,老婆开门就冲了出去。
我急了,高叫道:“我在这个家也呆够了,你等着,咱们一起走。”说完,我在小魔女和豆豆惊奇的注视中,随老婆冲进了卧室,随手装上了钱包。
说来可笑,我们同时冲进楼道,同时意识到自己犯错误了,四只脚同时慢了下来,这不是自己把自己开除了吗?错了,但谁也不愿意服软,老婆白了我一眼,我示威般地向楼梯迈了一步,老婆竟气哼哼地走了两步,结果是我们咚咚咚地一口气便冲到了一楼。
我和老婆双双站在楼门口,她瞪了我一眼,我也瞪了她一眼,最后我怒道:“你去哪儿啊,你能去哪儿啊?”
老婆高昂着头颅:“你管不着,你就是管不着,我找个没孩子的地方不行吗?”
我大声道:“你做梦,有人的地方就有孩子,除了南极。”
“我偏不信。”说着,老婆拿出手机,拼命在键盘上敲打起来。“严明吗,是我,我有好多好多话要跟你说,我好想跟你说呀,特别特别想说。疯了,当然是方路疯了……行,你等着我。”
“都一点多了,你跑严明家去,不是招人家讨厌吗?”我叫道。
“他们家没孩子。”老婆怒道。
此时楼上的一扇窗户开了,有个老哥探出头来骂道:“回家抱孩子去。大晚上的,还让不让人睡觉啦?”
老婆斜了楼上一眼,甩手就往外走。我不知所措地跟着她,茫然,满脑子都是茫然,在这一刻我似乎连自己是谁弄不清楚了。来到小区门外,老婆猛然回过头来:“你别老跟着我,我图个清净还不行啊?”
“你以为我愿意跟着你,我是怕你碰上歹徒,先奸后杀!”我恶狠狠地说。
“呸!流氓。”老婆头也不回地走了。
夜空如一块深蓝色的大宝石,几缕白云在宝石上飘荡着,似乎随时都会幻灭。我站在暗夜里,凉风习习,头疼欲裂,连手脚都是冰凉的。只是几天的功夫,我怎么就堕落成这副模样了?是谁在和我开玩笑?老婆走了,老妈远在四川,我该去哪儿呢?我茫无目的地转了一会儿,忽然发现小区门里隐约藏着了两个黑影,仔细打量,那是两名小区的保安。我叹息一声,人家把我当成小偷了,可就这么回去也太没面子了。老婆有地方诉苦,我一个大男人却只能回家,不行,我得找个地方好好耍一耍。
我忽然想起来了,街口新开了一家酒吧,号称是彻夜服务的,于是我决定去喝几杯酒,小酒一下肚就什么烦恼都没有了。
独自走路总容易萌生很多怪念头,果然,十几分钟的路程,我脑子里就出现了很多人,徐大光、方智、弟妹、林纳……死的死,抓的抓,失踪的失踪,但他们有一个共同点,都有孩子。生孩子图什么呀,难道生个孩子然后扔给我方路,他们就算完成任务啦?最后我竟然想到了李爱嘉,她是不怕打扰的,她离婚啦!思虑再三我没敢给她打电话,怕麻烦。不知道别的男人是什么样,但我把一切女人的接近都当成性暗示,所以我不敢招惹女人。当然这里面还有另一个原因,老婆说过,男人付帐的时候最性感,我是宁肯不性感也不愿意付帐。
酒吧是新开张的,号称有拉丁风格。远远的,就能看见门口那两个头戴大草帽的木头牛崽,有人说那是堪萨斯平原的特产——牧牛人。牛崽一手拎着皮鞭,另一手高举着一个大酒杯,那样子沉醉而狂放,唯一遗憾的是身边要是再来个拉丁美女,那就算完美了。我曾经计划过,万一鄙人不幸地发了家,有了钱,就先去非洲,再到拉美,最后去欧洲,如果还有闲钱的话就去中东和印度看一看。美国是不能去的,那地方除了流氓就是恐怖分子,太可怕了。走到牛崽近前,我特有欲望在他屁股上踢一脚,于是真那么做了。可我的脚刚刚碰上牛崽的屁股,木头牛崽就大声号叫起来:“你这坏蛋,你踢我屁股,来人哪,来人!”
我傻了,这不是幻觉吧?我使劲在自己脸上掐了掐,不是幻觉,难道这东西真会说话。此时酒吧里冲出个留着大鬓角的高大家伙,手里攥着把木头枪,虎视眈眈地盯着我。我看看牛崽,这家伙已经不叫了,又看看大鬓角,木头枪跟真的一样。大鬓角忽然拱手作揖,瓮声瓮气地说:“老大,里面请,里面有地方!”
我依然站在原地,大鬓角一下子蹿了上来,拉着我的胳膊向里一扭,我就被他推进去了。刚一进门我又傻眼了,酒吧门口居然坐着个留着山羊胡子、穿着对襟马褂的老小头。我往门厅里一站仔细溜了几眼才看出,小老头也是木头,他的眼睛是玻璃球,隐隐地泛着红光。忽然一个声音在耳畔炸响了:“天王盖地虎!”我本能地喊道:“宝塔镇河妖!”
这时大鬓角照我肩膀上使劲拍了一把:“兄弟,你是今天第二个对上暗号的。行啦,今儿你的消费全是半价。”
这个酒吧原来是外洋内土的,而且洋学为用,中学为体!在外人看来还以为真是拉丁风格的呢,实际上幕后老板是座山雕。我天生有个多嘴的毛病,大鬓角一说完我便追问道:“那第一个对上暗号的人是谁?”
“里面,大碗大碗地喝呢。请。”大鬓角摆了个有请的姿势。
我迷迷糊糊地随老板走进大厅,我的天哪!这地方简直就是威虎山!墙上依次挂着粗木车轮、塑料猎枪和假虎皮,大厅中央全是一水儿的宽条凳,松木桌子,桌子腿比我的大腿都顸。只有靠边的角落里放着几对火车椅,烛光星星点点,好象是鬼火。酒吧的柜台上蹲着十几个大坛子,看了几眼才弄明白,那是透明的玻璃坛子,里面的酒全是琥珀色的,坛子里依次是毒蛇、蜈蚣、蟾蜍、蝎子、蜘蛛,它们一个个张牙舞爪,面目狰狞,跟活的一样。货架子上倒是摆着几瓶洋酒,估计是充门面的样子货。
有一股要逃跑的感觉顺着肚皮一直传递下去,我下意识地活动了几下脚腕子。大鬓角热情地问:“老大,喝点什么?有劲的,没劲的,上头的,不上头的,红的、白的、黑的、黄的、绿的,您随便挑。”
“啤酒,我就喝啤酒,黄的。”
大鬓角有点失望:“老大,虎骨啊,虎骨酒多壮阳啊,喝了保证能生儿子,虎头虎脑的大儿子。我是东北人,从小就喝虎骨酒,头一胎就是儿子,第二胎还是儿子。现在我那儿子那叫壮实,大儿子十四,他们体育老师都打不过他,我正准备把他送到国家拳击队去呢。”
我苦笑一声:“真是虎骨?”
大鬓角终于有点收敛了,不好意思地说:“狗骨头。”但他只消停了一秒钟便又张扬起来:“狗骨头也壮啊。我可不是想黑你的钱,我给你打五折,二十块钱一杯,一杯三两,一般人喝一杯就够了。”
“啤酒,我就要啤酒。”我环顾四周,想看看这黑店里还有没有别人。角落的火车座里漂浮着几颗脑袋,我放心了,总算不是孤军奋战。
“啤酒就啤酒,啤酒也十五块一瓶,何苦呢。”大鬓角异常地惋惜,看我还没有要喝虎骨的意思,只得转身。
我一把揪住他:“到底谁对上暗号了?”
大鬓角往旮旯里一指:“那位,好象还是个老师呢。”
我向旮旯里望去,此时一个女子正好从那方向走过来,她看了我一眼,立刻加快了步伐,好象是有意躲着我。我好奇心大起,眯着眼睛向火车座里仔细观察。哎呀,师迁正挥舞着一张票子,招呼伙计结帐呢。我几乎是狞笑了一声,又让我给抓住了,该师迁这东西倒霉。
师迁结了帐,要从火车座里出来,一抬眼看见我站在面前,眼犄角竟哆嗦了几下。我张开双臂,拦住他的去路:“你老人家也陪我坐一会儿吧,我正愁没伴儿呢,另外把我的帐也结了。”师迁向我身后看了一眼,我赶紧补充道:“女学生看见我了,已经跑啦。”
师迁眼珠子乱转,最后郑重其事地说:“方路,咱们都是男的,你可别坏我的事。”
“你还能干什么?劫飞机还是制造汽车炸弹?”我不怀好意地问。
“我——我偷点儿腥吃不成吗?”师迁干脆又坐下了,他示意我坐在对面,然后异常委屈地说:“方路,我是真苦闷,特别苦闷。严明好歹也算个教育工作者,怎么一提起孩子来就跟要出人命似的?为了孩子的事,我只要一回我们家保证是一场战斗,而且没有停战的迹象。我烦了,真不明白,中日之间都能签定友好协议,这两口子怎么就相互容不下呢?怎么就不能妥协呢?”
我点点头,师迁是无法说服严明生孩子,于是找了个女学生,寻求安慰,这事是可以理解的。其实我也算不得正人君子,万一有一天我和老婆反目成仇或者老婆先我而去,我想都不用想就知道自己守不住贞洁,保证会再找一个。至于平时也好不到哪儿去,李爱嘉给我打了几个电话,我心里就扑腾,万一哪天要是坐了怀我是一定会乱的。想到这儿,我大度地劝慰师迁道:“师大教授,别人死活与咱们没关系,可你要为自己想想啊,要为自己的名誉着想啊。勾引女学生事小,教授的名节事大,万一让人家家长知道了,跑学校来这么一闹,将来你的追悼会就没法开啦。”然后我把啤酒端了过来,和师迁一起喝。
“没事,已经是研究生了,二十六了。”师迁坐直身子,拳头在后腰上敲打了几下。“我也不明白严明到底要干什么,过日子就应该过正常人的日子。她动不动就和美国人比,说美国的知识分子,六十年代就有很多人不要孩子了。可她不想想,美国教授一个月挣四千美圆,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一个月才挣四千人民币,能比吗?不要孩子我干嘛去呀?哎,不是我说你,你今年也三十四了,别充好汉了,再不要就晚了。”
“我一点儿充好汉的意思都没有,我是真不喜欢孩子。”我生怕他听不清楚,一字一顿地往外吐。
“你呀,真拿自己当艺术家了。我知道,好多艺术家都不要孩子,但人家成就了大事业,逍遥了一辈子。可你跟他们不一样,以我对你的观察,你没有大艺术家的天分,也就是混口饭吃就完啦,别跟人家比。”师迁使劲摇了摇头,似乎我这人很不争气。
虽然我也知道自己是写字混饭吃,可这话从师迁嘴里说出来,便觉得自尊遭到了打击。“我告诉你,和叫花子比较的人,比叫花子强不了多少,一不留神就得成了叫花子。和大人物比较的人,比大人物差不了多少,稍微加把劲儿,没准就成了大人物呢。你,就是胸无大志。”
师迁眨巴眨巴眼睛,忽然笑道:“我就是叫花子,咱中国人这收入水平不是叫花子是什么?但我也告诉你,你是玩文化的,你应该知道不要孩子是不符合传统观念的,是被社会唾弃的,早晚你得后悔。”
“啊呸!”我觉得真可笑,这家伙在外面找情人却口口声声地要我发扬传统观念,真是人面兽心。“传统?什么叫传统?中国人的传统是女人裹小脚,男人梳辫子,你怎么不让严明裹小脚啊?中国人的传统是三妻四妾,你敢吗?中国人内的传统是孝字当天,父亲死了要丁忧三年,你丁忧了吗?别拿传统吓唬人,传统的作用就是被用来突破的。一个民族不能突破自己的传统,早晚要灭亡,一个人天天喊着遵守传统,要么没出息要么是瞪着眼说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