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早知道她会来这手,脚下一转,身子立刻侧过来了。纸巾擦着我的肩膀飞了出去,正好打在豆豆的眉心中央。豆豆一直关注着我们俩斗嘴,没想到自己却成了袭击对象,顿时给打傻了。他大张着嘴,眼珠子由青而白,由白而红,眼看就哭出来了。我和老婆再顾不得闹内讧了,同时扑倒在豆豆面前:“豆豆你想吃什么?三大爷带你买去。”“豆豆,不许哭啊,三大妈不喜欢爱哭的孩子。”“豆豆是男孩子,男孩子是大丈夫,怎么能说哭就哭呢?别跟小丫头似的。”“豆豆,全是你三大爷不好,惹豆豆生气了,走,咱们不理他。”我和老婆一顿狂轰乱炸,硬是把豆豆的眼泪闷回去了。老婆趁豆豆还没反应过来,拉起他就走。
孩子就是好骗,才走出十几步,豆豆就将刚才被纸巾弹击中的事忘了。他拉着老婆的手问道:“三大妈,咱们去吃什么呀?”
我和老婆都长出了口气,终于把这小家伙搞定了,于是我们俩又开始了例行争吵。老婆说要去麦当劳,吃麦香鸡的汉堡,喝奶昔。我却嚷嚷着要喝炒肝,吃包子,因为前两天我就想吃,却让徐大光和砸捷达车的中年人给绞和了。我们俩尽情地吵着,谁也不愿意让步。不一会儿我们就把豆豆在场的事忘了,忘得一干二净,最后我高声叫道:“打炮炮龙,谁赢了听谁的。”老婆自然不肯服输,转脸就要往回走。
突然一个陌生而遥远的声音引起了我们的注意。“三大爷,三大妈,你们怎么不问问我呀?”
我和老婆同时“啊”了一声,明明说好了,早点的事全听豆豆的,可我们俩倒先打起来了,这事有点儿滑稽。没办法,在孩子面前一定要表现出大人的风度来,我假装微笑地说:“对,应该听豆豆的,豆豆想吃什么咱们就吃什么?”
老婆满脸高兴,她搂着豆豆的肩膀道:“豆豆,三大妈带你去吃麦当劳吧,咱们吃炸鸡块,喝奶昔,豆豆还可以在儿童乐园玩儿滑梯呢,怎么样?”说着,老婆挑战似的地看了我一眼。
我知道与这二人是没理可讲的,孩子是女人的天然同盟军。所以说男人结婚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生了孩子以后。男人结婚顶多是对付一个女人,即使落了下风也终还有还手的机会。可一旦孩子稍微明白些事理,女人就会和孩子结盟。那时候这男人在外面即使有呼风唤雨的本事,回到家也只能自认倒霉了。想到这儿,我知道自己没有赢得这场战役的可能了,只得大度地说:“吃汉堡就吃汉堡,好歹是白面的,怎么着也比吃窝头强。”说着,我拉起豆豆就要走。
豆豆却没动地方,他试探着说:“三大爷,咱们能不吃麦当劳吗?”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呢,老婆就有点恼羞成怒了,她阴着脸道:“为什么不吃麦当劳?麦当劳有什么不好的?”
“我爸爸说,麦当劳是美国民工吃的,是垃圾食品,豆豆不吃垃圾。”豆豆的语速缓慢而坚定,毫无反驳的余地。
我心里这叫痛快,心房里开满了鲜花。这********一眨眼的功夫就全打赢了,不,连长江都打过去了,全中国都解放了。我拉着豆豆柔软的小手,心花怒放地说:“对!豆豆不吃垃圾,豆豆当然不能吃垃圾了。说,豆豆想吃什么,鲍鱼三大爷都给你买去。”
豆豆明显感觉到我的热情,他仰着小脸道:“三大爷,我想吃炒肝、包子,我爸爸老带我吃。”
“真的?”我大喜过望了,这孩子简直太可爱了。
豆豆使劲点头:“我爸爸说,北京人就应该吃炒肝、包子,咱们是四九城的人,跟乡下人不一样。”
“真他妈是我侄子,三大爷,美!”说着,我一把将豆豆抱起来,放在肩膀上,然后甩开大步向早点摊走去。我根本没琢磨老婆的事,日本鬼子都投降了,她还能反出天去?
二 来电显示
老婆不爱吃炒肝是有原因的,中国的早点摊大多是肮脏而不堪入目的。就拿北京的早点来说吧,大多数餐厅只把早点当成可有可无的副业,一般来说吃早点是进不得厅堂的。所以大多早点摊都摆在餐厅门口的空场上,连操作间都能搬到街上来。所以肥水横流、污秽不已,讲卫生的人是不在这种地方吃早点的。
吃早点的包子铺就是前天我和徐大光想吃而没吃上的那家,我和豆豆洋洋得意地往门口的塑料椅子上一坐,我甩开嗓子,声音以欢乐的节奏颤动着:“三碗炒肝,六两包子,包子要热的。”
伙计仰起脖子挺起胸,刚要扯起嗓子吆喝起来,老婆却先了他一步,制止道:“两碗炒肝,四两包子。”
我以为老婆在和我们赌气呢,关切地说:“怎么着也得吃点儿,明天我再陪你吃麦当劳。”
老婆白了我一眼:“谁说我不吃了,我就是不吃这么脏的东西。两碗炒肝,四两包子。”
“好勒,两碗炒肝,四两包子。”伙计终于叫出声了。
“那你吃什么呀?”我问。
老婆从挎包里拎出钱包,指着旁边的一家超市道:“我买罐酸奶喝。”说完,老婆走了。
我看了豆豆一眼,二人同时迸发出胜利者的微笑,我甚至还做了个鬼脸。
炒肝是北京的特有吃食,是猪小肠和猪肝煮出来的,出锅前以大量的淀粉和酱油汁勾芡,然后再撒上蒜末,铁勺子一搅拌,这就算成了。炒肝的标准搭配是包子,而且还得是肉包子。从现代营养学的角度看,这种高热量、高胆固醇的食品多少有点不科学,可吃惯了这口的人一时半晌地还改不过来呢。据说炒肝来源于小肠陈的卤煮火烧,而卤煮火烧又和乾隆有些瓜葛。这就是北京的特点,什么破玩意儿都能和皇帝、领袖扯上渊源,反正谁也不知道真假,吹呗!
我和豆豆饶有兴致地喝着炒肝、吃着包子。不一会儿老婆也回来了,她一口气喝了两罐酸奶,还喝得孳孳有声,似乎有意馋我们。我刚要回敬些什么,却听到一个极为洪亮的声音响掣云霄,久久不散。“方大作家,吃得够美的!我还以为你天天吃西餐呢。”
我“啪”的一下将筷子摔在桌子上,可恶!吃顿早点都不得安生,徐大光怎么又钻出来了?
老婆四下看了一眼:“是徐大光,他在车上叫你呢。”
我低头猛吃,口齿不清地唠叨:“我知道是他,我不愿意搭理他?”
徐大光却有股子不屈不挠的劲头,他见我们没理他,还以为是自己的声音太小了呢。于是将音调提高了八度:“方大作家,是我呀,回头看看。方大作家,我是徐大光啊,上回咱俩还在纽约吃过饭呢。”
我气得身上跟着了火似的,就想钻到水池子里去。此时我偷眼向四下观望着,只见食客们不约而同地向天上看。我心里这叫气呀,你们看什么呀?难道作家是鸟吗?徐大光又喊了几声,老婆突然站起来,深深地给我鞠了一个躬:“你赶紧去吧,你要是不去,他就没完了。”
我放下心爱的炒肝,双手捂着脸,两腿风车一样旋转着,一阵风似的跑到徐大光车边,拉开车门就钻进去了。
徐大光笑道:“我还以为你聋了呢?”
我一把揪住他的脖领子,低声吼道:“我警告你,以后在街上别喊我‘方大作家’。”
“那喊什么呀,总不能喊方小作家吧,你太没志气了。”
“你不会假装不认识我?”我狠狠将他摔进座位里,连打了几个饱嗝,全是猪肠子味儿。
徐大光无奈地摇着头:“我好不容易认识一名人,还得假装不认识,这叫什么世道啊。”
“你有事没有,是不是来还钱啦?”
“前天才借给我,今儿就还,你比黄世仁都厉害。你放心吧,半个月之内,我肯定还你。”徐大光塞过我一只烟,自己先点上了。
“你?公司连工资都不给你涨,你拿什么还?”我决定好好刺激刺激这小子,叫你不知道好歹。
“自然会有还的。”徐大光不为所动,笑嘻嘻地说:“我今天就开始行动了,你就瞧好吧。”
“行动,什么行动?”
“上午我去海关,下午我去税务所,为公司办事,捎带着把我自己的事也办喽,然后我就去加拿大。我跟你说,加拿大那地方真好,别管你贪污了多少个亿,只要一到加拿大就成好人了。******知道吗?到了加拿大,人家特地给他派了几个保镖。”说着,徐大光嘿嘿笑了起来。
“那是怕他跑喽。我问你,你这孙子不会是琢磨着要违法犯罪吧?”我莫名其妙地紧张起来,再次揪住徐大光,对着他的耳朵道:“我告诉你,政府机关的人不全是吃白饭的,只要有几个人睁着眼,你就完啦。”
“拉倒拉倒,一看你这辈子就挣不着大钱。人不得外财不富,马不得夜草不肥,还记得头年咱们去五台山吗?”
我点点头。
“老和尚说了,我今年要进一笔大钱,绝对能落到手里。”徐大光忽然转了转眼珠,笑道:“你别以为挣大钱就是犯法,你那是仇富心理,你不健康。我呀,合理合法地挣钱。真的,等我到了加拿大,头一个就邀请你去。你说,我是住在渥太华好呀还是温哥华好?诶?”徐大光忽然又拍了拍脑门,好象想通了什么事:“这加拿大人对咱们可真好,怎么都有华字啊?一看他们就喜欢中国人。行,就这么着了,我走了,你吃着吧。”
我仔细看了看他:“你今天找我,就为了说这个?”
徐大光很是惊奇:“谁找你了,我是路过,一眼看见你正吃炒肝呢,这才叫你一声,真是自作多情。”
我抬腿就下车了,回脸骂道:“我警告你,以后在街上不许叫我。”
“我在中国不叫,我在加拿大叫。”徐大光狂喊了一声,然后一脚油门,汽车便嚎叫着冲了出去。
徐大光走了,太阳超越了楼顶,我的心情也随着炒肝的下落好转起来。从家里出来的时候是老婆领着豆豆走,回去的时候是我领着豆豆。老婆则离我们俩远远的,惟恐沾染上恶毒的炒肝味儿。奇怪呀?现在我已经不是很讨厌豆豆了,看着他在身边蹦蹦跳跳的样子,多少还有点兴奋。哎!这就叫血浓于水,小家伙终归是我的亲侄子,而且还继承了我家的优良传统,还算可取。
刚走过二环路,我正要跟老婆说什么,突然听见路上“吱——”的一声,那狂叫是车轮与地面摩擦出来,它足足延续了两秒钟。我们火速回头观望,一辆捷达车停在人行道前,而人行道上有个老太太,已经哆嗦成一团了。老太太人在哆嗦,嘴里却没闲着。车刚停下来,老太太就开骂了:“奔丧啊,你妈死了还是你爸爸死啦?你直接把我吓死得了。”捷达车连窗户都没摇下来,司机铁青着脸,拼命按喇叭,路上是骂声和喇叭声的对决。
我是气从心头起,怒向胆边生,这司机真不是东西,把老太太吓成这样了还不张罗着赔不是,居然敢拼命按喇叭,牛什么呀你?我扔下豆豆,挺起胸脯就要冲上去主持公道。老婆知道我的狗脾气,一把拉住我,然后使劲指了指红绿灯。我这才看清楚,人行道是红灯,老太太是闯了红灯了。
老婆小声道:“别管他们,全是不懂规矩的人,让他们骂去吧。”
我点头赞许,心道:老太太用嘴骂,司机按喇叭还嘴,老太太费些力气却在经济上占了便宜,至少不费电呀。
又往前走了几步,我忽然想起了什么,捷达车,车祸……哎!是啊,中年人绝望的面孔在我脑子里转悠呢,人生无常啊!
电梯门一打开,我就听见家里的电话玩了命的叫唤呢。于是急忙往出跑,不知哪个缺德的在楼道里扔了块西瓜皮,我不得不变幻着探戈舞步才勉强躲过去。之后我以最快的速度找到钥匙,开门,可一进屋电话就老实了。好在我家的电话申请了来电显示,我查了一下。天哪!前后不过吃顿早点的功夫,居然有五个未接电话,而且都是一个号码的。我不认识这个电话,奇怪呀,知道家里的电话就肯定知道我的手机号,于是我马上拿出手机,可手机根本没开机。此刻我又恨上豆豆了,全是这孩子,一大早晨就瞎折腾,害得我连手机都忘了开了。作家是自由职业者的一种,所谓自由职业者也就是在家里等电话的人,没了电话我们就失去了与外界联系的工具。我回头瞪了豆豆一眼,这孩子挺老实的,一进门就抱着电视看上动画片了。老婆很识趣,正坐在豆豆旁边提问呢:“这人是谁呀”豆豆道:“柯南,是个比警察还聪明的神探,那个女人肯定是凶手。”老婆煞有介事地点头:“凶手还挺好看的。”
我见没人搭理自己,只好给那个号码回电话。
电话线那头是个曼妙的女声:“您好。”
我偷偷看了老婆一眼,下意识地放低了声调道:“刚才是谁给我打电话呀?”
“我没打呀?”女声道。
“那您帮我问问,谁给姓方的打电话了?”
“嘿嘿,我这儿是总机,有一百多个分机呢,您让我问说去呀?”
我又问:“您这儿是什么单位呀?”
“宣武公安局。”
“公安局?公安局给我打什么电话?”我心道:这不是没事吓唬人吗?我是作家,跟公安局没有任何来往。但脑子一转我马上想起了中年人,难道中年人有出事啦?可又一转念,还是觉得不对,这一带属于丰台区,中年人就是被正式拘留了也应该是丰台区的拘留所,跟宣武公安局有什么关系?
“我怎么知道?这事得问你自己呀?”女声稍微带着些嘲讽,她嘿嘿一笑,不卑不亢地把电话挂了。
我是越想越生气,总机小姐的言外之音明明就是,你干过什么你自己知道,别跟我装糊涂。哼!警察眼里是没好人的,这是他们的职业病。
老婆自来就有一心二用的本事,她的眼睛追随着动画人物的嬉笑怒骂,耳朵却在听我打电话呢。她看我傻站着发呆,便阴阳怪气地问道:“公安局为什么给你打电话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