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妈看了我一眼,似乎我早就应该知道这事。“丢人哪,咱们家八辈子也没出过这种事,人家谁不拿咱们的事当个乐啊?”
“谁说什么了?”我瞪着眼问。
“谁能当着我的面说呀,可你妈不是傻子,看得出来。”老妈又叹息一声。“去成都吧,散散心。”
我和老妈对坐着,谁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不一会儿,老婆从厨房里晃了出来。我决定改变话题,大大咧咧地说:“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方智昨天找我喝酒了,您说新鲜不新鲜?”
老妈立刻瞪着眼道:“原来他昨天是跟你喝的酒啊?”
“怎么了?”我问。
“这个小兔崽子,昨天下午带着孩子来了,一进门就睡。我伺候了他们爷俩一晚上,今儿早上才走,说是带孩子去游乐园。”老孟忿忿地说。
我哈哈笑了起来:“我四弟算是想开啦,带孩子去游乐园了!好!”
四弟方智满脑子望子成龙,总是带着孩子在文学班、绘画班、音乐班、体育班里转悠。有一次我跟他说,孩子的天性是玩儿,别把几岁的孩子弄成小老头。四弟竟瞪着眼,一副你不懂的架势:“玩儿?他现在是玩儿了,美了,将来怎么办呀?我不能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当时我和老婆惊得差点咬掉自己的舌头,他居然听信广告里的东西。
老妈却不放心地说:“我怕他在外面再喝多喽。”
“您放心,游乐园的过山车上都有安全带,喝多了也掉不下来。”老婆安慰着老妈。
老妈忽然盯着我道:“你四弟这俩天不对劲。”
“为什么?”我觉得人岁数一大,多少都有点神经质。
“不知道,可我就是觉得不对劲,心里老是七上八下的。”老妈叹息着说。
“行啦,他也三十多了,用不着您操心。晚上我送您去火车站啊。”我和老婆同时站起来,准备走了。
“不用,我坐出租车去。”老妈摇摇头,没再说什么。
从老家出来时正好是下午两点,我和老婆吃得不少,决定亲自走回去,消化消化食。
我一直有个预感,老妈将来唯一的指望就是我。至于那两个哥哥,他们能顾上自己的小命就不错了。方智的事就不用想了,一个连自己的老婆都把握不住的人,也不能指望他干别的。所以我当年买房子时,特地找了个离家近的小区,总共还不到二里路呢。
这一代是北京土著居民的居住区,路边全是傻大傻大的建筑,如一大片巨大呆板的碉堡群,几小扇窗户中闪着晶莹的亮光,分不出那是枪口还是眼睛。我们俩在楼群中穿行,躲避着眼睛和枪口,躲避着穿越城市防线的零星阳光,躲避着能把皮肤变成麻袋片的紫外线。如今是深秋时节,道路两侧的银杏树已经泛黄了,那是种剔透的黄色,它纠缠着阳光的色彩,将天空过滤出一个个黄色的小陷阱。地上散落着不少奶白的小疙瘩,我知道,那就是银杏,能入中药,包治百病。这两行树是春天才种下的,树干上缠着不少麻绳,据说是怕把金贵的银杏树冻坏喽。老婆曾告诉我说:银杏树特值钱,一棵小树就是几千块钱,一旦长成大树就成了当地旅游标志。我们百无聊赖地走着,不知谁开的头,我和老婆竟然清点起银杏树的数量来,一路走一路数,最后数到了三百多棵。天啊!这就是二、三百万的财产呀!这些钱能和普通人的一生划上等号。那漫天飘落的不是树叶,是大把大把的人民币!想到路边就散落着这么多钞票,两个拜金的人大呼小叫起来,似乎这些钱都是我们的。
走过银杏林,老婆忽然揪着我道:“你给妈钱了?”
“给啦!”我有点紧张。
老婆的表情复杂起来,她眯着眼睛道:“这两年你好象变了。”
“不过是给我妈几百块钱,我怎么变啦?”我脸上笑着,心里却充满了警戒,甚至做好了吵架的准备。
“不对,你以前是不大关心你父母的,好象还有点儿不满呢。现在倒好,三天两头地往家里跑,动不动就给钱,为什么?”
“不行吗?”我口气生硬,连脖子都梗起来了。
“我只不过是对你这种转变有兴趣,至于你给你妈钱的事,我管过吗?”老婆不卑不亢,面带笑容。
这一来,我倒没话了,是啊,老婆说的有道理。
由于我是家里的小三儿,上有顶天立地的长兄,下有比大熊猫还要娇贵的弟弟,从小就是人嫌狗不带见的角色。大哥是长子,是家里的希望,自然受些优待。二哥是沾了大哥的光,大哥穿得半新的剩衣服一直是二哥炫耀的资本。可这些衣服到了我身上就成破烂了,所以我十五岁以前连一件新衣服都没穿过。四弟是老妈的心肝,俗话说:老儿子、大孙子,老太太的命根子!四弟的受宠,是我们几个人无法想象的。他从五岁起就开始喝酒了,跟老爸在一张桌子上对着喝。可我们一直到十几岁,来了客人还没有资格在饭桌吃呢。前几年,老妈一唠叨起方智喝酒的事。有几次我实在憋住不了,没好气地说:“还不是你们惯的?”每到此,老妈连生气的愿望都泡汤了。也正因如此,我一直认为自己是家里的二等公民,所以对父母的感情并不深,更没指望他们能留给我什么财产或者爱意之类的东西。刚离开家那几年,我甚至认为给父母养老送终是大哥和四弟的事,因为他们是受宠的,他们应该。但这几年,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每每见了老妈,心就象棉花糖一样,软了,化了,甜飕飕的。一想起大哥、四弟来,我这心里就更不是滋味,所以变着法地让老妈高兴些。我估计老妈心里更难受,因为她和老爸都走眼了,大哥和四弟最不争气。
老婆担心我记仇,斜着眼问道:“方大作家不乐意啦。”
我苦笑一声,喃喃地说:“我是想让我妈后悔。”
“什么?”老婆十分诧异。
“我现在对她越好,我妈心里就越后悔,越不平衡。当时她要是对我好点儿,自然就平衡了。”我狠狠地挤出最后几个字,那叫痛快。
“你这人心理真恶毒!”老婆特地站远了些。
“生了孩子就应该平等地对待他们,不平等就会造成这种结果。我这么干还算好的呢,要是碰上几个生混蛋,当老家的就更掺了。你知道吗?农村之所以总出现四、五个子女却不养老人的情况,那是有根源的。”
“你的意思是,这事怪他们父母?”
“这还不清楚吗?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一切后果都是当事人自己造成的,实际上都不值得可怜。正是由于家里孩子多,这些父母在抚养时肯定出现了偏心的现象。但被娇惯的孩子认为这是天经地义的,受冷落的孩子从小心里就不平衡。等孩子们长大成人,自然就相互推委了。娇惯的认为应该大家一起养老的,被冷落的认为凭什么我要伺候,我小时候你们是怎么对我的?矛盾就这么出来了,一旦激化就非打起来不可。于是老人愤怒,子女不平,谁都觉得自己委屈。”我嘿嘿笑了两声,觉得自己很伟大,因为我采取了相反的方式。
老婆思索着,突然问道:“你的意思是孩子不养活老人,是老人活该?”
“当然啦!谁让他们生那么多的?谁让他们偏心眼的?最好的办法是……”
“不要孩子。”老婆接口道。
“对,不要孩子就不会付出努力,不付出就不会有委屈和成见。”我又笑了几声,早晚要把这句话写进书里去,太英明了。
此时我们已经看见我家的小区了,那是片红色的塔楼,在这一带异常醒目。我们家就在塔楼的第十九层,那是个非常温馨舒适的三居室,住着一位作家和一个新闻工作者。
三 豆豆
在小区门口,片警在保安的陪同下迎面走了过来。他看见我了,老远就露出了笑容。
我也笑着迎了上去:“您不会是去找我的吧?”
片警很和气地说:“我是这片的片警,什么鸡毛蒜皮的事都归我管。”
我抬眼看看塔楼:“出事啦?”
片警忽然大笑起来,笑得肩膀剧烈地抖动,半天都没停下。最后他勉强忍住说道:“你说说,新鲜不新鲜?这一改革开放啊,是什么牛鬼蛇神都生出来了,多新鲜的人都有。”
片警的表情勾起了我的好奇心:“到底什么事啊?”
片警的手指头照大楼上一戳:“你们楼上十层里住了一户老人,老公母俩单独住。孙子昨天放假了,要去游戏厅玩儿,找二老要钱。你想啊,刚十岁的孩子家里人能让他去那种地方吗?二老没给。你们猜怎么着?那孙子——真是他们的孙子,我可没骂人啊。那孙子一生气,把二老反锁在单元里了,还把钥匙拿走了,人没影了,找不着了。”
“啊?几天了?”老婆竟得差点跳起来。
“一天还不够瞧的?二老都饿了一整天啦。这不,他们熬不下去了,最后给110打电话,我就来了。这倒好,我这当警察还得会溜门橇锁,你们说这叫什么事啊?”片警的脸上已经不是一般的笑容了,那是种颇为复杂的表情,好象左半张脸挨了一巴掌,右半张脸刚被老婆亲过似的。
我们三个人站在小区门口,同时感慨地摇晃着脑袋,似乎在训练什么功法。最后我想起了那个中年人,问道:“砸车的那家伙送分局啦?”
“拘留所,十五天!”片警挥了挥手,眼睛盯着远方:“没办法,心疼他也不管用,那是法律呀。你心里再憋屈,也不能满大街砸汽车呀,那不成恐怖分子啦。”
我又想了想,发现实在找不到话题了。
片警笑道:“这事保证能给你做素材了,记住啊,写我的时候把我写精神点,别说我总是溜门橇锁。”说完,片警大摇大摆地走了。
我和老婆对望一眼,同时咬着后槽牙道:“这孩子真讨厌!”
然后我二人气势汹汹地走进楼群,似乎迎面就能撞上那个讨厌的孩子。真碰上就好了,那样的话我就一把揪住他的耳朵,左右开弓,打他几个大耳刮子。
走进楼门时,我果然看见一条黑影迅速钻进了楼梯间,似乎是专门躲着我的。我一步跨进楼梯间,那条黑影竟不见了。老婆揪着我道:“走吧,警察都没找到那孩子,你能找到?”我不死心地又在楼梯间里转了半圈儿。老婆怒道:“你认识那孩子吗?”我说:“我不认识。”老婆板着脸说:“那你走不走?”我只好灰溜溜地跟着老婆上楼了。
可就电梯门刚要关闭的时候,我在门缝中又看见了一条黑影,他在门口一闪儿过,或者还向电梯里看了一眼。我刚要仔细辨认,电梯门已经关上了。
“你看什么呢?”老婆看出我有点心不在焉。
“我好象看见个人。”
“外面全是人,你还没看够啊?”电梯墙上贴满了卫生洁具的广告,老婆正好靠在墙上,洁具都在头上堆着。乍一看去,老婆似乎顶着一大堆尿盆,那样子疲惫而滑稽。我不敢把自己的感觉说出来,怕她跟我急。此时老婆先开口了:“这两天的事真多,我累了,不想做饭了。”
“行,咱们叫两份快餐吧。”我心道,你就是懒。其实我也不愿意做饭,落一身油烟味儿,弄一顿饭还得洗一次澡,真不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