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乘坐的班机好不容易才在天津机场降落。机上的旅客本来都慌了,空姐再三解释仍有几位女士哭了起来。所有人都面如死灰,跟死了孩子似的。
据说北京下大雪,机场落不下来。飞机盘旋许久还是落到天津。机场为我们准备了大巴,可高速公路也关闭了。司机只得绕走杨村老路。一百多公里竟开了四个多小时。
窗外大雪迷蒙,银花翻飞。雪花劈里曝露地往窗玻璃上撞。能见度至多不过五米,我最少有十年没见过这么大的雪了。更令人担心的是天气一点儿好转的意思都没有,直到迷迷糊糊地看到了三环路,依然是漫天飘雪,遍地白沙。民航大巴的司机都快烦死了,车到西单就说什么也不动地方,并声嘶力竭地请车上的大爷们下车。本来从天津一起出来四辆车,现在那三辆根本不知去向了。
我在飞机上就知道今天没善茬儿,到西单后就拎着背包坐地铁,从地铁口出来就真坏菜了。天黑路滑,平时伸手能停三、四辆夏利。今天倒好,出租车司机都成了爷儿。我一路伸手一路走。后来冻得青鼻涕出来都感觉不到了,也没一辆车搭理我。
玉皇大帝这两年棉花收成好,仓库装不下,便向下界敞开了撒。这一来便苦了我老人家。雪根本没停的意思,而我已于漫天白雪中苦苦走了两个小时。去湖南就没带什么衣服,现在冻得咱牙齿“哒哒哒”地响。雪太大,饭馆都关门了。
实在没招儿了,我只好给李丽打电话,希望经理弄辆车来救救星达副经理。李丽自然一口答应。
盼星星盼月亮,终于把车等来了。李丽从车窗里探出头。“上来呀!”
我拍拍脸,反映迟钝,思想都快冻木了。上车后我没心思理她,只是抱着肩膀一个劲哆嗦。小时候老希望下雪,在旷野上漫天飞舞的雪花奔跑的确是件惬意的事,哪怕摔一身烂泥,哪怕冻一手皴。长大成人,下点雪都受不了?退化啦!李丽开车时一直抿着嘴笑,她也顾不上说话。
到了李丽家我才暖和过来。可依然端着热茶靠着暖气翻白眼儿。“瞧您的狼狈相儿,要是孟家小姐看到你这幅德行,还会喜欢你?”
我本来不哆嗦了,这回大大地哆嗦了一下。是不是李丽也会派人跟踪我?倒不是担心孟殊的事败露,关键是提成比例问题让我担惊受怕。“您?您怎么知道的?”
“你太过分了,把人家小姑娘骗得好苦,都把电话打到我办公室了。”李丽想笑,又不得不憋着。
“怎么会?”我十分不解,自己根本就没给孟殊留给地址、电话之类的东西。
“我也特奇怪,你出去泡妞,为什么留我办公室的电话?”李丽再也憋不住,趴在桌上哈哈大笑起来。
我坐进沙发里发愣,真是糊涂了。
“哈哈,不逗了,算了,算了。”李丽按着肚子也坐下来。“你是不是跟人家说过公司的名字?”
“好象——”我的确记不住。
“人家是打114查的。”李丽不笑了。
“你怎么说?”
“我说公司里根本就没方路这号儿人。”
我真想过去抱抱她。“经理,让我怎么谢你?领导!就是领导。”
“领导是给你挡小姐架的?”李丽的脸突然沉下来。“跑歌厅,泡小姐!你也不怕闹出点事来。”
虽然李丽怒气不小,可我的威胁却解除了,由衷地高兴。李丽错把孟殊当成歌厅小姐。“就去过两次,还是上回去的。”
“庆阳那么乱!你不知深浅的乱跑,闹出点事来怎么办?我找个副经理不容易,监狱不是你去的地方。”
“不会,是湖南那帮兔崽子带我去的,不去不行。三年!你以为我不怕?”我又去找热水,刚才太紧张,口渴得厉害。
“希望如此。”李丽站起来,很夸张地伸个懒腰。“董事会批准了你的计划书。这些天,我已经按计划将经营部门都重新组合了。现在就等方总回来主持大局呢。”
“哈!骂我?”我打了个哈欠。李丽这个工作狂,跟上了发条的老母鸡似的,北京都不够她折腾的了。
我和刘萍在一起时就养成个坏毛病,做完爱必须得抽支烟缓缓劲儿。与刘萍做完爱抽烟是为了更好地回味销魂一刻的精彩,与别人却只是为了休息。和李丽做爱的感觉太过平淡,平淡的象她笔管儿似的的身材。李丽虽然也知道哼哼,却总是圆睁着眼,还没有孟殊那个处女投入。如果她不是自己老板的话,我是不会第二次临幸次女的。自己也快三十的人了,在女人方面也该有所选择,不能不分猪狗,见了母的就上。
“我想,从明天开始咱们该恢复正常的工作关系了。”抽完烟,我把烟屁捻灭时,背对着她说。
“什么意思?我老啦?”李丽一把将我揪过去,眉毛皱成一堆儿。
“你正当年,风华正茂,韵味无限。咱们俩一块出门,人家肯定认为我比你大。”我下意识地摸摸眼角,最近可能是用心过度,眼皮底下的小碎纹更重了。“我是说,如果你不是我的上司,那当然求之不得。可我现在的感觉就跟傍款姐似的。”我真佩服自己,说瞎话的本事到家了。其实人生下来就会说瞎话,一个人智商水平的高低就取决于他说瞎话的可信度。
“哎呦!没看出,你还大男子主义哪?”
“根本挨不上。除非有朝一日咱们解除工作关系,否则——”我不说了。
“否则你老觉着心里不塌实,对不对?”李丽拉着被子坐起来。“不会是给跳槽找借口吧?”
“我就那么俗?”我一本正经,象站在台上做英模报告。“你说得也对,正因为有这层关系,就是干得再出色,你也不会认为是我个人的能力,我自己心里也不舒服。”
李丽手揪着被子,目光朦胧,游移不定,她许久没再说话。
“方路,其实你还是挺有男人魅力的。坑你的女人是瞎了眼。”她扭过脸,一丝悲哀的苦笑急速地在脸上滑过。“可我不爱你,也不会爱任何人。”
我不置可否地望着她,经理在给自己找台阶吧。
“真的。我爱不了任何男人。已经快十年了,我看见男人就恶心,就讨厌。特别是在床上时。”李丽说得非常真切。
“变态!”我脱口而出,身边这个女人是不是同性恋?
“我不是同性恋。”李丽被我惊恐的样子逗笑了,紧接着她又很无奈地幽幽长出了口气,棱角分明的面孔越来越苍白。“据说有白分之十的女人天生性冷淡。我可能就是,特没劲。男女之事对我来说只不过是证明,证明自己应该是个女人。”
“不行,你得去医院,总得有原因吧?”我象那回阳痿时,小姐开导自己时那样开导着李丽。
“哈哈!”李丽望着屋顶,干笑数声,她的眼睛好象睁不开,一阵阵儿往上翻,面色由白转红,隐约的居然现出几分紫色。她突然咬着牙蹿起来,抡开胳膊劈头盖脸朝我打,我尚未反映,头上便被打了好几巴掌,眼眶火烧火燎的疼。我一只手挡着脸,另一只手拼命把她推开。“你疯啦?”李丽被推到床角,傻子似的看着我。突然捂着脸“呜呜”哭了,泪水顺着指逢挤出来。她肩膀耸动,头发凌乱,象个小姑娘哭起来没完。
好久,她嘴里才不抽抽儿了。“对不起,真对不起!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没事,无所谓!”我这才把胳膊放下,手一胡噜才发现小臂已经让李丽的指甲划破了几道子,赶紧把胳膊藏起来。
“对不起,唉!”她可算出了口气,脸色也缓和下来。李丽象瘫了似的倒在床上,目光又望向屋顶,似沉思也象回忆。“大学实习时,我到了家国营工厂。那时思想太简单,厂子要我,没多想就答应了,关系也调了进来。其实一个月就七十多块,可不久破厂子居然要倒闭,上头不得不跟香港合资。香港人来了就裁员,谁都想保住饭碗,没辙,我就跟老板那个了。”也许是年代太久远,也许是刚刚发泄完。李丽说得很平淡,似乎没什么感觉。“他六十岁,我二十四岁,贞洁给了个快死的糟老头子。你说恶心不恶心?现在想起来都打机灵儿。”
我无所谓地点点头,又是件无聊的事。
“十年了,你说我看见男人能不烦吗?谁都一样。现在我连自己都讨厌了。”
“将来呢?总不能老当女强人吧?结婚生个孩子没准就好了,”我张着嘴,用舌头把‘吸阳补阴’四个字卷了回去。抬头看看钟,深夜两点了,不知雪停没有。
“谁知道?”李丽将被子盖好。“是该保持工作关系了,你知道我的事太多!”说完,她把半张脸也钻进被子,睡了。
瞧着李丽闭目拧眉,面挂珠霜的痛苦睡相儿,我不禁默思良久。
李丽,一位令人敬畏的女强人,一个令贼心动的女富翁,居然也认为自己是棵苦菜花!真不知道庆阳的小姐们该着几个死?她们只记得******被半死的老港客搞破了,却闭口不谈她们从老港客兜里弄来发迹的资本。人哪!永远只记得自己吃亏的事,至于占便宜自然是再应该不过的。正如自己,每次想起刘萍和周玉玲来,第一印象就是这两个女人合伙把自己毁了。可她们当年对自己的温柔、体贴、呵护却总也想不起来。基督教的原罪论认为:人生下来就是罪孽深重的,所以生活的意义便是承受苦难。而我却想说:人生下来就是想占别人便宜,所以注定吃亏的时候多。
我平躺在床上,四下是无边无际的黑暗。想着无聊的事,想着无聊的人,思绪也逐渐与周围的黑色溶为一体。睡去了。睡着,在一个风雪之夜,在一所空洞而华丽的大屋里,在一张并不熟悉的床上。原始的睡眠,无梦的睡眠,毫无倦意的睡眠!
走进星达公司时,几乎每个人都在和自己打招呼,想起刚来那阵子真是天壤之别。“这帮碎催!”我脸上堆着笑,暗地里拿中指一个劲儿地指他们。
上午我给经营一部、二部都开了经营会议,主要是听取大家的意见。于仁曾经告戒我,还不明白的时候,千万别多说话。会议结束,我把大家的发言总结在一处,立刻产生了新的思路。看来当领导并不难。
午饭后我百无聊赖,与徐光通电话,得知于仁又远行了。不久,周胖子圆圆的脑袋探进来,他冲我又吐舌头又眨眼。“方总,我能进来吗?”
我让他逗得直哼哼,李丽昨天就告诉我,周胖子今天上午去天津送客户。“您爱进来不进来,谁敢管你?”
“我——”周胖子搓着手,颠颠颠地跑进来,他哈着腰,满脸堆欢,连鼻子上都快乐出折儿来了。“听说您在湖南大功告成啦?本来应该去接您。有点公事,忘了向您请假。”
我不动声色,想看他还有什么新鲜的。“你刚从天津回来?”
“一听就是领导,怪不得您能当经理呢。日理万机,还能记住每个部下的去向,瞅瞅,瞅瞅!不一样就是不一样欧!”他学着广告片里的小姐模样,端肩探头,象只大蛤蟆。
“你累不累?中午吃顶着啦?”我尽量绷着苦瓜脸,让他把独角戏唱到底。
“不累,在您面前,一天当一万天使。唉!我以前不知道您能做副经理,咱的眼睛看人低呗。要是有什么得罪的地方,您大人大量,千万得给我留条生路。早知道尿炕,我肯定睡筛子。其实我早就晓得方总的能力,人中之什么来着?不就是没机遇吗?这回你狗东西可算抄上了,你他妈——”他居然指着我鼻子骂痛骂起来。
“没完啦你?贫!北京第一大贫蛋。三十的老爷们娶不着媳妇,活该!”我真想找个塞子给他嘴堵上。
“谁说的?谁再说娶不着媳妇我跟他急。”周胖子终于恢复常态。“哥哥我月底就结婚啦。”
“嘿!”我蹦起来。“真的?”
“蒙你我是地上爬的。”
“屎盆子装肉馅,想成荤?”我不信,周胖子的嘴!
“不结成吗?”他一屁股挤进我的座位里,椅子给他压得“吱扭吱扭”乱叫唤。“不结怎么办?”
“哈哈哈——”我指着他的鼻子乐起来。“讹上了吧?谁让你不干好事?”
“行家。早说你狗东西就好这一口。呸!”周胖子骂过之后,突然又蔫了。“操,人家把事儿告诉我时,哥们儿都吓尿裤子了。”
“哈哈——哈哈哈。”我笑得扶着腰直咳嗽,鼻涕都喷出去了。“早晚你这孙子得死在嘴上。”
周胖子隔棱着眼,没说话。他趴在桌子上,下巴顶在桌面,拿支圆珠笔在玻璃板上转着玩。
“瞅你还挺苦恼?”
“哪是结婚!是结他妈钱哪!得十好几万!”他怒气冲冲敲着桌子。“太贵!还不如去四川买个媳妇呢,又漂亮又便宜。”
我骂了声“操蛋”就不再理他,周胖子的狗屁烦恼是自己找的。现在我的当务之急是如何开口向李丽要提成奖。
月底佳期,周胖子果然结婚了,婚礼摆了二十桌。瞧着他搂着新娘子酒到杯干,喜不自禁的样子,我真是难以想象,曾几何时他还为结婚的开销愁眉苦脸,甚至想到四川买个老婆。我是代表星达公司领导去的,咱的副经理越当越是那么回事,参加的几次谈判都马到成功了,公司业绩蒸蒸日上,连秃老板见咱都不得不咬牙根叫声“方经理”。我打电话对徐光说过:“哥们儿原来是做经理的料!”
北京今年的雪太招人烦,隔三岔五地下。人们已经不再议论今天某某在街上摔了狗吃屎,因为大家都摔过了。进办公室,屁股上沾着泥进来是件很平常的事。出于爱护部下的考虑,我把他们都派到外地去催款。公司除了前台小姐就没几个人了。瑞雪飘飘,闲暇无事,我又想起徐光、于仁二厮。
徐光打车到公司找我,身边还放着个包装华丽的长方盒子。
“你没去外地要帐?”我钻车里就问。
“我们是跨国企业,名牌产品,不给钱谁别想拉货。哪跟你们似的,小作坊!求爷爷告奶奶,还得看人家脸色。”徐光在职位上没法和我比,就拿公司压我。
“我要是有你们那么多广告费,八达岭也能买下来。今年你们公司在中国还赔钱呢吧?”
“小日本的钱也不是好来的!在北京扔点儿不好?”徐光挣日本人的高薪,却从来没说过主子一句好话。
“你要是再弄个日本二奶就更赚大发了。”我大笑着给他一拳。“你通知于仁了吗?”
“告诉他了。于先生前天才回来。”
“你买的?”我指指他旁边的盒子。“酒?”
“法国干红。美极啦,妙极啦,真是OK顶呱呱。”徐光突然高兴得唱起来。
“吃了蜜蜂屎啦?臭美什么?”
“我媳妇下周预产期了。医院托了个人,超出个大儿子!”徐光掂着酒盒,喜形于色,似乎儿子仅仅是B超超出来的。
臭美!我心里哼一声,将来二十亿人,全他妈找不到工作。儿子管什么用?
两月未见,于仁居然留起了胡子。浓密,略微有些卷曲的短须紧紧贴在脸上,黑漆漆的,乍一看就象个中亚流浪汉。看见我们站在门口,他高兴得咧嘴一乐,唇上的短髭立刻翘起来。
“干嘛呀?怎么不跟艺术家似的留个尾巴?玩儿酷?”我觉得于仁的胡子太凌乱,显然没好好收拾过。
“路上懒得刮。”于仁把我们让进来。
“武夷山怎么样?没碰上和尚、老道?”徐光把酒蹲在桌上。
“碰社会老道他妈了。”于仁把酒掂在掌心看。“法国的?什么酒?”
“好酒!弄点菜。”
于仁神秘地望望窗外肆意的飞雪,忽然很有些自得地笑起来。窗外本是楼顶的一部分,后来在铁架子上加个石棉瓦的盖,俨然是座简易大阳台。从楼下钻上来不少干枯的爬山虎的枝子,烂叶昏黄,于风雪中摇曳,寂寥落破,偶尔一片叶子随风而起,在天上飘着,许久不落。
于仁把一个小方桌搬到简易阳台上,“冻猪肉哪?”我们跟在后面大声叫。出来后才发现阳台靠屋的墙上挂满了鬼脸、根雕之类的饰物,造型隐约象个大盾牌。窗下的地面居然还铺了块地毯。于仁把小方桌放在地毯上。“夏天我就在这儿一个人喝酒。”他又让徐光从屋里找来三个棉垫,自己跑回厨房,端来个盛满水的铁锅。我和徐光呆呆站着,不知他要干什么。于仁又麻利地从屋里墙角大堆小堆的破烂里翻出个铜炭盆,弄了袋木炭丢在方桌上。
“你要干嘛?”徐光终于忍不住地问。
“点上火,然后把铁锅坐上。”于仁说完又进厨房了。
徐光找来报纸把炭盆点着,寒气袭人的阳台立刻有了丝暖意。“这么涮羊肉也太费劲,土!”我守在炭盆坐到棉垫上,炭火烤着,居然挺舒服。
“他邪招儿多。”徐光也坐下,拿张报纸轻轻地扇火。
几米外的地方就是铺了层白雪的楼顶,再远处有无数的建筑于迷蒙中逐渐远去。我临危楼而远眺,天地间苍茫无际,银白无边。碎雪敲面,温柔而凄冷的感觉让人有种淡淡的惆怅。世间一色,只有楼下那拇指大小的行人是暗色调的,只有人们走过的路是灰黄而肮脏的。我在南方见过人们用炭盆取暖,南方阴冷,却很少下雪,守着炭盆烫酒观雪可能真是古人的感受。
于仁又端着几个大盘子出来。
“白菜、萝卜、木耳,”他跟店小二似的念叨,“这盘莲子是我从南方带回来的,今儿咱们尝尝。”
“全素!”我说。
“白水煮,就放点盐。”于仁点点头,“原汁原味的东西才好吃。”说着他便把盘子里的东西统统倒进锅里。
雪不大,但起了风。偶尔几片雪花刮到锅里,沸水翻滚依旧,雪花却“刷”的就不见了。远处巨大而层层叠叠的建筑朦胧、冰冷,如童话中巫师的堡垒。我们三个小口抿着酒,谁也懒得张口。炭火忽明忽暗,偶尔还发出几下“啪啪”声。我们的脸也被炭火映得一半红一半灰,眼前被自己嘴里呼出的白气罩着。锅里沸水的热气被凉风吹散。不知谁忽然叹了口气,紧接着我们受了传染似的又同时叹了口气,口中的哈气与水汽混于一处。几颗水珠终于从顶棚落下来,掉到锅里,旋即又挥发了。
“不知道等我们老了,能否还坐在这儿,赏雪,饮酒,瞎聊。”于仁自嘲地笑笑,“挺没劲的啊!”
“偷得浮生半日闲。”徐光兴致颇高地把杯子放在炭盆边烤。“你真操心。尝尝温红酒是什么味。”
“哼。”于仁站起来,背着手来到楼顶边缘,没一会儿,楼顶上的一串脚印又盖上了层薄雪。
“危楼,夜色,雪花,
炭火,青蔬,独家,
网络,手机,天下,
夕阳西下
断肠人问
何处是天涯?”
于仁几乎是在向楼下喊,而风声中,那喊声却微弱得可笑。
“那你有什么办法?”于仁重新坐下时,我对他说:“世道就是这样。”
“别发什么幽思啦。”徐光不住地给我们满酒,快当爹的人往往容易兴奋,“你们以后都有什么打算?”
“我要再当几个月副总,等钱攒够了,咱也办个公司。”我也很兴奋,炭火烤得脸都有点发涨。
“野心不小!”徐光吃惊地端起杯子,“都想开公司过老板瘾啦?一年的工夫你能攒多少钱?”
“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你呢?”
徐光还是不信,看我没有再解释的意思才摇摇头。“我本来想考MBA,现在咱快当爹啦,当务之急是先学学怎么当好爹。嘿!愣超出个儿子!”徐光象摸了宝,兴奋得两手乱搓,脸上的表情如锅里的开水一样活跃。
此时,我和徐光一起望向于仁,他已经从刚才的旷古暇思中摆脱出来。“你们还都挺有追求的。”
“骂我们呐?”我说。
“不是。我是说现在你现实了。”他喝口酒。“我打算好了,用网络挣钱。”
“您不是已经用网络玩股票了吗?听说最近股市升得很快,发了吧?”徐光把冲外的一半身体转过来烤。
“不能算,太初级了。网络是经济发展的趋势,早一天觉悟就多一天机会,必须得学会适应它,利用它。我准备申请个网址,自己设计个人网站。”
“干嘛?”我和徐光不约而同地问。
“如果网站设计得好,访问的人就多,肯定是个很大的市场。美国有不少公司都是这样发家的。第一步我想先弄个撰稿网站,替别人写稿子。”
“有戏吗?”这事太没谱了。我刚学会在电脑上拱猪,于仁说要设网站的事,咱甚至还不能理解。
“我琢磨的事还能没戏?”于仁信心十足,“有不少人需要这种服务。在网上找人写,又不存在自尊问题。怎么付款还没想好。”
“你水平够吗?黑客厉害,想毁你就能毁。”徐光多少明白些。
“我在家玩儿五年电脑了,机子已玩毁了两台。黑客!哈——”于仁开心一笑。“偷鸡摸狗!咱都干腻了。”
“那你以后不出去旅游啦?天天守着电脑?”徐光望一眼我,白看,我毫无表示。
“手机也能上网啦,咱有笔记本,走到哪儿能玩儿到哪儿。”于仁伸直胳膊躺在地毯上,“阻挡不了的东西就得顺应它,驾驭它,否则就会被淘汰。”
我们不再说什么,盆中的木炭已添了层白边。雪快停了,风却越来越大。于仁起身去添炭,他一脸墨黑的虬髯在素裹的世界里分外醒目。我无可奈何于自己的无知,但于仁脑子里的东西杂得超乎想象。这家伙一会儿吟诗作赋,怀古幽思,一会儿又现代得令人难以接受。真不是个东西,也许他将来精神分裂了也不一定。天才和精神病往往极难区分。有时我想,于仁就是《飘》里面的瑞德,能看透时世,并且及时抓得住万变间的一瞬。可再细想想又不对,瑞德放浪形骸,生性风流。于仁倒象个居士,女人从不是他嘴里的话题。这点瑞德和自己十分相似,要是把自己的艳遇和于仁的才情并在一处肯定比瑞德强。如果有这么个人,我愿意给他牵马坠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