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家事缠身,但江赣的业务活动依然有扩大的迹象。他接受了建材公司的委托,到房地产公司催要木材款。这笔款项也欠了一年了,房地产公司希望把款子拖成死账。
社会精英往往具有两面性,在大众面前他们如天鹅般腼腆,熊猫般无辜。一旦深入他们的生活,这些家伙都是野狗,奢血而无耻。房地产业是资本密集型行业,这种现象更为明显。其实江赣从来没有把自己划入好人行列,他也不稀罕做好人。做坏事能做到大义凛然,天经地义,绝对是赏心悦目。在精英面前,江赣不得不自卑,比起这些明目张胆的杨白劳来,他江赣实在算不得什么。
业务进展颇不顺利,实际上毫无进展。老板杨白劳软硬不吃:“官了,我陪着,私了,我也陪着,随你的便。”江赣最讨厌这种滚刀肉。对付滚刀肉,需要灵感和超乎想象的运气。他想在人家的办公室里多赖一会儿,多观察观察,但杨白劳根本不给他机会,连近身的可能都不存在。
江赣在电梯里给公安局的亲戚打电话。亲戚说:“我先吓唬吓唬那小子,实在不成你只能法院。”
江赣心道:去法院就是律师的事了,我挣不到钱了。他决定给亲戚几根胡萝卜,大方地说:“这笔买卖做成了,咱家孩子小升初的赞助费我出。”
亲戚惊道:“这一笔你能挣多少?”
江赣哼哼着道:“实际上才三十多万,我拿30%。”
亲戚兴奋起来:“你总算逮着条大鱼了。我们孩子明年就小升初了,听说找个好学校得花不少钱。这个忙我是帮定了,明天我通知工商局和税务局的哥们儿,查他!我不信这小子身上没虱子。”
江赣这叫痛快,不管你身上有没有虱子,喷点敌杀死就让你恶心半年。
写字楼的前面铺满了汽车,如一大片彩色的钢铁棺材。江赣美美地琢磨:一旦这笔买卖做成,咱也弄辆车,开着车要帐,层次就不一样了,杨白劳们也得刮目相看。他下台阶,忽见万车丛中有个女人钻进了一辆宝来车。江赣的心一下就跳到嗓子眼了,那女人竟是瑕思。他口干舌燥,双眼发直,脑子里漂满了吸血鬼的幻影。此时宝来车开出停车场,上主路了。
江赣拦了辆出租车,指着那辆宝来道:“跟着那辆车,不许丢了。”
司机浑身笑哈哈:“我就喜欢追车,您是干什么的?”
江赣不动声色:“少废话,你的车被征用了。不过我给钱,不白用你的。”
“那是,您追****也得给钱,我没义务为人民服务。”说着,司机一脚踩到油箱里,不一会儿就把宝来车追上了。江赣担心打草惊蛇,叮嘱他不许暴露目标。出租司机技术不错,跟了几公里,宝来车根本没有察觉出来。
在离婚协议上签了字,邵云这人便从江赣的记忆中消失了。虽然一起生活了三年,邵云却没有在他的生活中留下任何烙印。江赣明白,他们之间是搭帮过日子,邵云性冷淡,对生活同样冷淡。相反离婚后江赣的确轻松了,吃饭都比以前塌实了。唯一让他揪心的是遐思,他和瑕思最让人留恋的是那场星球大战,江赣无法将她从记忆中删除掉。有一次他给方路打电话,向他询问人类是先有****的还是先有爱情的,是由爱生性还是由性而爱?方路斩钉截铁地说:“当然是先有性,猪狗没有爱情,人家一样有性。”
江赣找不到反驳的理由,但方路把爱情与猪狗联系在一起,实在不雅。文人无形,文人风骚,文人大多不是好东西。
宝来车开进一小区,江赣在小区门口下车了。瑕思从后车厢里拿了些东西,然后进了楼。江赣狂奔了几十米,终于在电梯门即将关闭时挤了进去。
瑕思的东西全掉地上了,她惊恐地看着江赣,好象大白天里碰上了厉鬼。江赣使劲按着胸口,假装平静地说:“你真没劲,搬家了也不告诉我一声。”
瑕思蹲在地上收拾东西,没抬头:“我们的事完了,你不要跟着我了。”
江赣说:“我不图你什么,我是觉得咱俩在一起有狼狈为奸的感觉。”
“你根本不了解我。”瑕思翻了他一眼。
“了解你的身体构造。”江赣说得若无其事。瑕思挥着拳头要打他,江赣指着电梯门说:“到了,到了。”
瑕思拎起东西,头也不会地冲了出去。江赣紧紧在后面跟着,惟恐瑕思又跑了。瑕思捅开一扇门,江赣也挤了进去。这套房子是复式的,比瑕思原来租的那套房子还敞亮呢。江赣发现房内的摆设颇见品位,只是日常用品少了些,估计是刚搬来的缘故。
瑕思把东西放到茶几上,逼视着江赣:“你到底想干什么?跟我在一起毫无意义。”
瑕思的每个动作都让江赣有一股目眩的感觉,如酒到半酣,心旌动摇。“你说,什么事有意义?跟谁在一起有意义?”
瑕思坐进沙发,顺手抱起一只布艺老虎,头几乎扎到老虎肚子里。“如果你想做爱就来找我,别的事一概不要问。”
江赣的心翻转了360度,瑕思没准真是妈咪。他一把将瑕思拉了起来,呲着牙说:“我现在就想做爱,就是想和你做。”
瑕思坚定地望着他:“不知道死的鬼!”
江赣大笑一声:“你就是女特务我也不担心,反正我什么事都不知道。”说着,他将瑕思高高地抱了起来,在屋里疯狂地转了一圈,然后一口咬在她肩膀上。“上回我是留着力气呢,今天我让你看看。”说着,他把布艺老虎踢了出去,似乎假老虎就是情敌。
方路办过护照,却从来没有使过。
如今出国旅游基本上等于在超市买菜,想怎么选就怎么选。问明情况,他和老婆来旅行报名,没想到去东南亚的阔人还真不少,报名交钱还得排队呢。
排队时,小灵与工作人员闲聊起来,不一会儿便得到了几条重要信息,如今东南亚充斥着龙的传人,根本不必为语言发愁。她明白,方路这小子钻空子了。方路假装没听见也没看见,装傻。
他们之前就排了四五个人,闲来无聊,方路发现办公室门外面的桌子上有一台电视,便拉着老婆看新闻。小灵在报社上班,天天和新闻事件打交道,早就腻了。“瞎看什么,现在的新闻全是策划出来的。”
方路说:“下雨打孩子,咱们闲着也是闲着。”
小灵无意中一回头,发现前面有个人马上就要完事了,她拽了方路一把。可恨的方路向电视方向又走了几步,还一个劲儿地大喘气。小灵发现老公眼珠子快瞪出来了,心道:没出息,难道你没看过电视?刘小灵走到方路身边,正要挖苦他却猛然呆住了,魂魄如断了线的风筝,随风去了。电视画面中出现了一堵排山倒海的水墙,水墙狂暴地向一座建筑直接撞了过去。眨眼间三层楼的建筑只剩一个房顶了,桌子、椅子和人从窗户中被抛了出来,碎纸片一样地四处漂荡着。画面又切换了,几大股巨浪从大海尽头涌向沙滩,沙滩遭到了毁灭性打击,疯狂的人群四处奔逃,再之后整个画面变成了一片雪花。
刘小灵揪着方路:“怎么了?到底怎么了?”
旅游社的工作人员高声叫道:“方先生,请您过来办手续。”
方路的脖子一点一点地拧过来,向工作人员咧了咧嘴,也看不出是哭还是笑。“我们不去了,东南亚海啸了!死了好几万人呢。嘿嘿,我不会游泳。”
几位刚交团费的游客,猴子似的蹦了出来。“哪儿啊?哪儿?”
方路一字一字地往外吐:“印尼,大马,印度,估计泰国也受影响了。”
嗡的一声,旅行社开了锅了,大家先是歇斯底里地乱叫,然后常委扩大会议就开始了。经理说:“完了,咱们专门做东南亚团,这回玩完了,休息了。”游客道:“倒霉。刚脚团费就海啸了,不给我退钱我就投诉你们。”没交钱的说:“算了,海南和东南亚的景色差不多,我们去海南了。”
有个男子耷拉着脑袋不说话,忽然一拍桌子道:“他奶奶的,前天我老婆带着孩子去大马了,我正要和他们会合。那娘俩不会让大水冲跑了吧?”说着他咯咯笑了几声,然后又呜呜地哭了起来。工作人员急忙安慰:“不会那么巧,没准他们不在海边。”那家伙眼睛直钩钩的,口水挂在嘴角上,眼看就要流下来了。“最好我老婆去海边了,我儿子在宾馆里睡觉。”
刘小灵呸了一声,转身就走。方路觉得那家伙的话太露骨,只好屁颠屁颠地在后面跟着。出了门刘小灵低声骂道:“你们男人都不是好东西,那家伙盼着他老婆赶紧死。你呢?”
方路说:“我们俩不是一门派的。”
小灵一甩胳膊,大叫道:“真讨厌,为什么我想去地方发生海啸啊?成心和我做对?”
方路咽了几口唾沫,没敢出声。小灵不会认为海啸与她的出巡计划有关吧?方路说:“别难过,东南亚不去就不去了。那地方本来就不太平,印尼有恐怖分子,泰国的红衫军黄衫军都挺厉害的,没事就政变。”
刘小灵歪着脑袋说:“看来东南亚暂时去不成了,干脆在国内转悠。如果能走遍中国的名山大川,死了也值了。”
方路习惯于阳奉阴违,立刻挺身而出:“好,我来做行程,我就是你的向导了,你说去哪儿咱们就去哪儿。”
小灵撇着嘴说:“你在家里改剧本吧,你的任务是给我准备弹药。一旦我觉得不行了,我就回来或者打电话。到时候你去找我,多省事啊。”
方路难过地说:“外面坏人太多,我不在你身边,万一坏人把你卖了怎么办?你没怎么出过门,你不知道外面有多乱。前几天有个女博士在江苏让人家给卖了,现在还没破案呢。”
小灵冷着脸说:“谁想买我我就告诉他,我得白血病了,你的钱保证是白花了。除非买我的是傻子。”
刘小灵水米不进,一门心思地要跑出去,这可怎么办?方路琢磨着,应该把狐朋狗友们都聚集起来,让大家帮忙想想办法,六个臭皮匠还算计不了你?
方路把小灵送回了家,号称自己去医院给她开点儿药。
临出门时,小灵给他整了整衣服,揪着他的耳朵说:“你现在赶紧物色情人了,我支持你。”
方路只好说:“我有七八个目标呢,过两天逐个让你面试。”他的潜台词是:离开北京你就看不见了。
方路先去医院,详实地向医生汇报了小灵的情况。医生说:“谢天谢地,病情还没有恶化的迹象。你千万别让她到处乱跑,这种病是说恶化就恶化,特别快。”方路又询问匹配的干细胞几时能找到。医生搓着手说:“你别着急,我们已经把消息发出去了。能不能找到匹配的,其实就是运气。这东西万里选一,反正北京的细胞库里是没有。不过有一种治疗白血病的新办法,听说过脐带血吗?那东西就能治疗白血病。”
方路大喜:“多少钱一斤?多少钱我都买。”
医生说:“没地方买。你岳父岳母生个孩子,你夫人的妹妹或弟弟的脐带血就能用。我查过了,你夫人是独生女,岁数不大,政策又允许,应该还有希望。”
方路认为这家伙不是医生,是怪物,是书呆子兼怪物。他狞笑着说:“我岳父岳母六十多了,就算我岳父的身体还行,我岳母行吗?”
估计这医生满脑子是白血病,从来不琢磨别的。他拍着脑门,不好意思地说:“我怎么把这事忘了?客观困难,没办法。”
医生都是糊涂蛋,小灵不愿意进医院是有道理的,落到这群家伙手里,健康人也能整出点毛病来。出了医院,方路拿出手机,呼朋唤友,几乎把能找的好朋友都叫上了,集会地点在哨所酒吧。
路上,方路又接到了小灵的电话,她号称下午要去报社处理些问题,回来得要晚一点,方路没往心里去。
哨所的胡同口立起了座新标志,形状如一把扎向天空的刺刀,当然,那刺刀是水泥的。方路估计这玩意儿是酒吧立的,哨兵太少,只好立把刺刀充充门面。走到刺刀下方,方路悲从中来,鼻子像被人打了一拳似的,又酸又痒。这地方是刘小灵先发现的,她说这酒吧荒诞而荒唐,适合他们这样的人。如今方路认为生活是荒诞得有点过头。他们夫妻相识六七年,两千个日日夜夜中,方路从没说过我爱你这三个字。这种话太恶心,大男人说这种话保证早早的阳痿。
自从小灵得了白血病,他连续十几天没睡好。他不能设想,一旦这个吵吵闹闹的老婆舍自己而去,生活会是副什么样子?现在就是把“我爱你”这三个字重复一千遍又有什么用呢?不过是心理安慰。
看门人从沙包后面站了起来,嬉皮笑脸地拦住方路:“我们团长说了,谁要是能猜出今天的口令来,十瓶啤酒,白喝。”
方路真想一脚把他踹出去:“你死不死啊?给我一边去。”
看门人尖叫了一声,攥着拳头道:“我靠!我靠!这口令你都能对上来?从上午到现在,七八十个接头的,没一个对上来,愣让你给蒙上了。”
方路有点儿糊涂:“我说了两句话呢,哪句?”
“你死不死啊?”看门人做了个无可奈何的姿势。
进了酒吧。吧台小姐认识他了,大喊道:“五号地区有敌情。”方路向靠窗一侧的桌子望去,金城和雅宾正喝着啤酒呢。方路四下里看了一眼,金城说:“别找了,江赣和小倩过一会儿就到。”
方路盯着雅宾看了一会儿。虽然最近来往频繁,但方路还不习惯把他当朋友,让他参与讨论这事是不是有点不合适呢?人家来了,总不好意思哄走。方路无精打采地说:“人来齐了再说,省得让我说两遍。”
雅宾沉稳地放下酒杯:“那我先说两句。我已经按照你的意图,把游戏的故事线索彻底修改了,也就是说现在我欠你五千美元。”
方路苦笑了几声:“你还是先把游戏卖出去再说吧,我不稀罕那几个钱。”
雅宾说:“反正是欠了。”
金城知道方路的来意,小心翼翼地说:“听说你老婆的事了,我家有亲戚在协和医院当主治医生,要不咱们找找他。”
方路说:“什么科室?”
“耳鼻喉。”金城见方路翻了翻眼睛,赶紧补充道:“有人就比没人强,好歹能请他帮忙搭个话。有人在医院里,他们也不会乱开药了。”
医生、老师和司法界人士是当代中国最为臭名昭著的人群,其实也不能说他们坏到了不可救药的地步,关键是他们的行径与人们的期望值相差太远。方路同样不信任白衣天使,之所以不愿意把小灵放走,是因为给老婆治病是丈夫的义务,自己没尽义务,良心上说不过去。
他正要与金城探讨医院问题,忽见江赣和小倩说说笑笑地走了进来。江赣指着方路道:“不能说明他的建议有多英明,主要是你的选择正确。”
方路看着小倩:“江赣是不是背后骂我呢?”
小倩笑而不答,江赣大声道:“没好心眼儿。我在路上碰上小倩了。你猜怎么着,有一家著名的广告公司邀请小倩去做媒体总监,好事吧?”
小倩不好意思地说:“我还没决定,万一干不好呢?”
方路点着头道:“这么说你和媒体的关系很熟了?”
小倩说:“反正北京的报社、电视台、电台我都进去过了,都打过交道。不过我还没拿定主意,我觉得自由职业挺好的,挣的钱也不少。”
江赣嘿嘿笑了一声:“一路上小倩就夸了,可我觉得主要是小倩自身努力,与你没关系。”
方路没心思和别人斗嘴,他眼望窗外,满脸痛不欲生。金城向江赣等人摆了摆手,大家落座了,一时间谁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过了几分钟,方路终于鼓起勇气,把小灵的病况毫无保留地同志大家。最后含着泪说:“希望大家帮我出个主意,劝她进医院接受治疗。到处乱跑,那不是个事儿啊。”
大家沉默不语,金城鼓足勇气才打破尴尬的静寂:“进了医院又能怎么样?不过是白糟蹋钱。前些日子电视里说,有个老头住在哈尔滨一家大医院里,63天就花了五百多万,人还是死了。”
方路知道那个事,收费单据上显示:老头一天输血40袋,估计吸血鬼也喝不了这么多血。他焦躁地说:“明知道那是火坑也得跳,咱得尽义务。”
“你想跳就跳,何必拉着别人和你一起跳呢?”雅宾眼望屋顶,面露嘲讽,“你老婆比你强多了,人家拿得起来放得下,你不行。”
方路没搭理他,扭头看了看其他人。他心道:你连老婆都没有,你懂什么呀?当他看到江赣和小倩时,立刻后悔了,这二位都是刚离婚的,他们的意见能好到哪去?
大家知道方路心情不好,只能象征性地向他表示安慰,号称有钱的帮钱场,有人的帮人场,只听你一句话。僵局又维持了一会儿,雅宾说。“尊重别人的生命就应该尊重别人的选择,听你老婆婆的,无论她想干什么。”
方路气哼哼地说:“你连女朋友都没有,你没有发言权。”
雅宾说:“我在三里屯认识了一个法国女人,正准备订婚呢。”
江赣惊道:“法国女人?是不是特难看?”
雅宾无可奈何地哈哈了两声。金城听不下去了,要为表弟打抱不平。“你什么心态?早晚我表弟把女人拉来让你看看,你江赣保证得喷了鼻血。我表弟说过,孕育优良种群就要进行远距离杂交。所以他一心想找个外国老婆,首选是法国女人。这回让他给逮着了,那女人在网上让我表弟打了个落花流水,专门跑到北京来,就想见见我表弟的真面目。结果一见钟情,嘿嘿。”
此后话题变味了,江赣询问法国女人是不是有狐臭?雅宾差点泼他一脸红酒。不知从何时起,金城又把话题拉到彩票上了。方路坐了一会儿,天旋地转,百无聊赖,于是借口去卫生间,出去了。
方路靠在酒吧门前的沙袋上,由衷地叹了口气,他甚至想冲进去把里面那几个家伙逐个骂一顿。本来是希望大家帮忙出主意,如今看来大家回避这个问题,难道他们担心将来落了埋怨吗?从头到尾,只有雅宾说了几句与内容相关的话,但方路还不爱听。
小倩出现了,小声道:“不高兴啦?”方路没言语,小倩接着说:“有些事必须自己承担,生死攸关的事,别人帮不上。你自己怎么想的?”
方路叹息着说:“我怎么想的无所谓,关键是说服我老婆去医院。”
小倩说:“说服她?让她按照你的想法做?让她为你的良心承担痛苦?”
方路脑子里轰的一声,就是这么回事。说来说去,不过要用小灵的痛苦宽慰自己的良心,是不是太自私了?但方路还是不甘心:“万一要是能治好呢,哪怕是多活两年也行啊。”
小倩在他肩膀上拍了一把。“不过是想给旁人一个交代,让她父母看看你是如何救人的,如何慷慨,如何称职,你自己的良心也可以对自己说:我尽力了。对不对?但谁都知道医院救不了她,救不了又何必去医院受罪?我要是你就随她的便,跟着她一起走,耍个痛快。”
方路叹息道:“才干了几个月自由职业,你就彻底变了。这话就是说一说,事情没发生在你们身上。我敢让她走吗?万一死在外面我得后悔一辈子。”说完,他也没向小倩道别,打了辆出租车走了。
路上,方路强压着泪水,他不想让小灵看到自己痛哭流涕的样子。不过他倒是做出了一项决定,万一劝不住老婆,就跟她一起走。
到家时已经是下午了,方路叫了几嗓子,房间里毫无反应。他忽然预感到大事不妙,于是急匆匆地在房间里翻了一个遍,旅行包和一些日常用品不见了。拉开衣柜,老婆的几件昂贵衣服也不翼而飞了。方路大呼:“坏菜了!”
最后他在床头柜角上发现了一张字条,是小灵给他的:“两点四十的机票,我走了,第一站是西安,第二站还没想好。如果我没钱了,你把钱直接存到我卡上。千万别找我,你要是去了我就自杀。反正我也活不了几天,我不在乎。我坚决不去医院,不做化疗,不做放疗,我不想成为一个头发掉光,牙齿脱落的巫婆。记住,尽快找个情人,我要面试。猪——小灵。”
方路捧着纸条,脸面麻木,一团团黑影在眼前晃悠着,几分钟后纸条被眼泪浸透了,成抹布了。方路疯狂地抓起电话,打铁似的拨号,小灵没开机。方路疯了一样在键盘上乱敲,根本没办法停下来。他坚持不懈地拨打着老婆的号码,然后一次又一次地把话筒砸在电话机上。突然电话机的按键啪的一声掉下来了,方路终于明白了,小灵应该在飞机上。
双腿如两根面条,根本无法伸直,方路颓然倒在床上,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个小时。估摸着小灵应该下飞机了,他又开始用手机拨号,但话筒里依然是忙音。方路恶狠狠地琢磨着:好你个刘小灵,一旦让抓住你,我绝饶不了你。
大约四点半时,方路饿了。
风很大,出了楼门他就开始脑袋疼,似乎有人在耳边吹哨。他慢悠悠地走到小区门口,一辆宝马停下来,车里钻出来两个老外。二人迎面走了过来,方路心烦,想避开他们。但其中一老外拉住他,用生硬的汉语问:“请问十号楼怎么走?”
老外大多是生就面目凶恶,而方路的心情也沮丧到了极点。他一个字都不愿意说,更不愿意与老外搭讪。方路一甩脑袋,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没长眼睛啊?不会自己看?”
老外愣了一下,然后卷着舌头说:“哥们儿,吃错药啦?”
方路差点笑出来,汉语老外的口音里竟有股子京片子的味道,估计是根老油条。如果放在平时,方路没准儿真会跟这小子聊一会儿,但今天他不愿意搭理任何人,他不耐烦地挥着手:“哪儿凉快哪儿歇着去。”
汉语老外在中国时间不短了,从没受过如此的怠慢,鼻子头顿时涨成了酱红色:“现在是冬天,哪儿都挺凉快的,您让我去哪儿啊?”
方路心里的火苗子顿时烧过胸口了,他横眉立目地说:“你贫不贫?再废话我把你的嘴缝上。”
汉语老外眼珠子一翻,一时想不起如何还嘴。另一个老外显然是不懂汉语,他饶有兴致地听着二人讲话,还时不时地向方路抱以微笑。方路没心思和他们磨牙,推开汉语老外往外走。汉语老外的脸皮挂不住了,终于想出了一句铿锵有力的汉语来:“有病。”
这句话等于在火堆上浇了汽油,方路最讨厌有病这两个字,深恶痛绝。他条件反射般地跳起来,挥舞着拳头骂道:“你他妈活够啦!你个大洋驴!”
汉语老外眼珠子都红了,冲到方路面前,鼻子对鼻子地吼道:“你这个流氓地痞小混混。别人怕你,我不怕你,我是美国人。”
人品的成色往往会带有很多少年痕迹,当年方路绝对算不得好东西,打群架,拍婆子,十三岁就抽烟,坏事是一样也没少干。之所以成为知识分子完全是聪明,但身份无法提升个人修养,而中国的知识界恰巧充斥着这样一群人。当然方路从来不认为自己少年时是小痞子,正如反革命最讨厌反革命一样。汉语老外说他是流氓加地痞,方路立刻急了。再后来汉语老外敢用美国人的名头压人,方路便决定要与他一绝高下。方路点着自己的脑门说:“你小子刚才说什么了?”
汉语老外说:“你是流氓。”
“流氓就喜欢打美国人。”方路嘴上似乎在开玩笑,脚下却展开了进攻。他抡起皮鞋,鞋尖在他迎面骨上狠狠一磕。美国人嗷的一声跳起来了,他抱着小腿,陀螺一样的原地转圈。
另一个老外终于看出端倪了,他用英语大声指责这个粗鲁的中国人。方路没心思与他废话,跳起来就是一嘴巴。俩老外都被打急了,四条长胳膊如两架风车一样,劈头盖脸地向方路砸了下来。
方路对先下手为强有着深刻的理解,但终归是多年没动过手了。刚开始他还能指东打西的支撑几下,双方交手没半分钟,两老外就把他按在地上了。拳脚雨点般地落在身上,到后来方路干脆抱住脑袋,一蜷腿,装死。小区的保安吓傻了,他们不敢与外国人动手,又担心出了人命,有几个竟开始大声呼救。
幸好有个年轻人从门外跑进来,张开手大叫道:“别打了,打人犯法的。”
俩老外动手纯属被逼无奈,见有人劝架立刻就住手了。年轻人正是雅宾,他指着汉语老外道:“迈克,怎么能打人呢?”
迈克别提多委屈了,下意识地摸了摸迎面骨,悲愤地说:“他先打的我。”说着他抹了把脸,鼻子也破了,一道血印在脸上画了一条优美的弧线。
雅宾这时才发现是方路:“怎么是你呀?”
方路虽然鼻青脸肿了,但浑身舒坦,经络畅通,就如吃了补药一样。他腾地站起来,走到迈克面前,趾高气扬地说:“单练,你小子早让我打得满地找牙了。”此时他也认出来了,迈克就是当初被雅宾骂跑的老外之一。方路心念一动:坏了,不会把雅宾的生意打黄了吧?
迈克没把方路放在眼里,瞪着雅宾说:“他是你朋友?我还没碰上过这么不讲理的中国人。你们俩,你们俩都挺不讲理的。”
雅宾笑着说:“有事到我家里谈吧。放心,我朋友不会报警。”说着,他无奈地望了方路一眼,方路做了个无所谓的表示。
雅宾带着老外走了,方路在台阶上坐了一会儿,然后拿出手机,又想给老婆打电话。手机自己响了,是短信。方路迫不及待地阅读,短信是刘小灵发来的:“刚到西安,明天进秦岭,争取看看野生大熊猫。”
方路心道,碰上大熊猫不容易,野狼有的是,碰上野狼,我看你怎么办。
被人当街殴打大有益处,至少能把脑子打清醒。正如拔罐子,身体里有虚火,拔一罐子虚火就出来了。脑子里有水,让人打一顿,水就出来了。
当晚,方路把小倩约到家中,理由是请她帮忙收拾屋子。
进门时小倩吃惊地望着他。“你脸上怎么了?”
方路又是拿拖鞋又是泡茶:“回家的时候我碰上两条狗,狗追我,我摔了个跟头。”
小倩知道他擅长信口胡说,也便不再问。她发现了墙上的结婚照,低微着声音说:“结婚几年了?”
“四年多。”方路嗓子里又有反应,赶紧点了一支烟:“实话实说,我这屋子用不着收拾。我老婆跑了,请你来是想请你帮个忙,帮忙照顾我老婆。”
小倩啊了一声:“她人都跑了,我还怎么照顾她?”
方路说:“估计在西安。”
小倩自嘲地摇着头说:“你还想把她送到医院去?人家是长着腿的,自己先跑了。”
“他的腿比我脑筋转得都快,我估计她早计划好了。她说只要我去找她,她就自杀,我老婆那人特拧,说得出来就干得出来。所以我想请你追上去,和她做个伴儿。一旦有事了马上通知我,二十四小时内我保证能赶到。既然她想旅行就让她旅行吧,但不能让她脱离组织。我想了半天,你是最合适的人选,你是女的。又是职业线人,没有单位的约束,对我们的情况也了解。你放心,费用我出,能不能帮个忙?”
小倩为难地说:“我是女的,万一她要是误会了怎么办?”
方路叉着腰在茶几前走了几个方步。“确诊后,她希望我尽快找个情人,她怕别的女人骗了我,还要帮我面试呢。你只能以这个身份出现,你就委屈委屈吧,我实在想不出别的办法。”
“胡说!我才不做你的情人呢。”小倩怒了,站起来就要走。
方路不拦她,冷冷地说:“朋友都这德行,平时都好着呢,碰上事就全完了。”
小倩气得牙根痒痒,站在门口道:“帮忙可以,但我不做你的情人。”
方路无奈地摊开手:“谁也没让你真做情人,不过是骗一骗我老婆。她是快死的人了,一来能让她放心,凭你的人品她能不放心吗?二来一旦有了意外,我也能在第一时间赶到。”
小倩说:“没别的办法啦?”
方路摇了摇头。
当夜,他们一直谈到夜里十二点,方路设想了所有细节。他希望小倩明天就飞到西安,然后就给小灵打电话,告诉她:方路给老婆找了个伙伴。如果小灵不同意见面。就说:希望她鉴赏。刘小灵一听这话就应该明白。见了面,然后一直跟着她,当牛做马就这一回。
说到这儿,小倩的鼻子都气歪了,方路只得小孩拜年似的,一个劲儿作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