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日,小镇宁静如初。
杨鼓坐在茶馆之中,桌上放着一篮黄杏。他捻起一个,细细地拨了皮,咬了口,酸麻了牙。待落肚之后,一股清香盈满嘴中。
茶馆的茶客略多。平日里,杨鼓总是一人独占一桌,今日和一男子拼桌。本来倒也无甚,但这男子太过聒噪,和隔壁桌的另一位年纪稍长的男子搭话。
“听说这茶馆后头开了家养生堂,收了镇上的幼儿。”
杨鼓竖着耳朵,手中又拨了颗黄杏。一口咬下去,牙倒不怎么酸了。
原来这茶馆后院还收了些幼儿,替父母照顾和教育孩子。这么多年幼的孩子,若是那个未追到的鬼跑过去了该如何,杨鼓心中想着。
“嗯,我家伢儿蛮大了,就不去了。听别人家说,温捕快来捧场了。”年纪稍长的道。
温如意也来了?杨鼓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听这两个大嗓门的老爷们聊天,终于听到了些有用的话语,他是该哭还是笑呢。
杏子吃多了,舌头微麻。杨鼓觉得浪费了一篮好杏,不过也庆幸不是自己掏的钱。他这几日得空帮茶馆老板算了两次账,讨了个免费喝茶的便宜。老板为人大方,时不时还送些新鲜的水果,他照收不误。
绵绵的细雨打湿的门槛被一双黑靴踏过。杨鼓的目光随着这双靴子飘了出去。
她果真来捧场了。
杨鼓把一篮黄杏推到同桌男子跟前:“兄弟,送你了。”他随刻提起剑,向茶馆后院而去。也许温如意是不同的吧,也许仅仅是他右眼皮在作祟吧。
见到温如意的背影之时,杨鼓心虚了。他在远处找了一棵古樟,飞身上了树。古樟的苔藓差点让他划摔下去,手心沾上了泥土。透过层层叠叠的枝杈,他看到院子中撑着一柄素色的油纸伞的女子。
她巧笑倩兮,素白的手抚摸着一名女孩的脑袋。
这样的姑娘,若是跟了自己这粗人,太委屈了。杨鼓心想着。
另一名男孩子紧攥着温如意的衣摆,眼巴巴地望着她,似乎在控诉她忽略了自己。
温如意稍稍侧身,安慰性地拍了拍少年的头:“孩子们,安静下哦。你们看,我今天差服也未换,不如来玩审案的游戏。现在呢,我需要有人来扮演县太爷,师爷……”
隔得比较远,温如意的声音模模糊糊,杨鼓依稀能辨别出来她的话语。如果他不是驱鬼师,也许会喜欢上这般温婉的女子,喜欢上这样的生活。往往凡事没有如果,便多了一份叹惜。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杨鼓始终未忘。
风划过古树,杨鼓明显地看到一缕鸦青的光芒缠绕在气流之中。他轻轻吸了口气,浓郁的鬼气在肺腑之间涌动,是厉鬼!
目光一凛,拔出了手中的剑向院子中掠过去!
“孩子们,作为县太爷呢,需要有威严。威严就是你们在一起玩的时候,如果来了个人,这个人无法让你们继续玩下去了,你们自觉地开始学习,那么这个人所拥有的就是威严。所以咧,你们看看周围,谁有威严呢,快推荐下。”温如意微微屈膝,弯腰扫视着孩子们。
因为下雨,院子里面就站着温如意一人。孩子们挤成一团站在屋檐底下。黄梅天的雨落到温如意的脖颈之中,微凉。然而,这股冷意在逐渐加重。
她觉察到有什么东西贴上了自己的脖颈,她反手一抓,似乎抓到一个人。神色大变,怒吼出声:“你们快进屋,我没说就不准出来!”
孩子们似乎被温如意吓到了,听闻之后纷纷涌入了屋中,关上了大门。温如意稍稍松了口气,撇头见杨鼓朝自己刺来。
她一侧身,躲开了杨鼓的攻击,发现他的眼神压根望的不是自己。
“你怎么会在这里?”杨鼓问道。
女子一抬眉未答。
“你说的是谁?”温如意觉得莫名其妙。
“李家大嫂已经成了鬼,你让开,保护好自己。”杨鼓反手一推,将温如意推向了远方。
她一个踉跄,在墙壁边稳住了身子。她抬头看向杨鼓,身形颀长的男子举剑对着空气。据他所述,对面的是李家大嫂,案情似乎豁然开朗了。李目杀害了全家,然后逃之夭夭,也许这就是真相了。
李家大嫂的目光在杨鼓身后的大门上飘忽。里面有很多和她女儿年纪相仿的孩子。她好想妞妞。
杨鼓凌空翻转,剑芒闪过,擦掉她的一缕黑发。李家嫂子侧身,腿横扫过地面。杨鼓收剑跃起,化掌拍向她的后背。
素衣轻飘,她向前突去,躲过了杨鼓的一招,目光如冰霜地盯着他。
这样的目光,只有死囚眼中才能看到。仿佛身处无尽的深渊,绝望而无力。杨鼓心下一颤。
她的乌发垂在腰际,盖住了一半的颜面。
“李目是怎么死的?”杨鼓开口,李家嫂子一定是知情人。
“他活该。”
杨鼓突然想到李目魂飞魄散之前,望向窗口的那一眼,是了悟。李目死前在那个房间一定发生了什么。他思虑了片刻又问道:“你婆婆呢?”
“同样活该。”她的手举起来,素色的衣袂之中源源不断地冒出黑雾。如此巨大的怨气,杨鼓第一次看到,瞬间来了浓厚的性质。
驱鬼剑悲鸣不止,杨鼓右手将剑横举在眼前,左手指贴上明晃晃的剑身。脚下用力,再次冲了出去。他挥剑砍下,女子歪着身子擦剑而过,神出鬼入般地化掌为拳打向他的腰侧。
杨鼓气息一滞,把剑削入两人之间,女子手势戛然而止,脚已扫来。杨鼓向后倒翻了几步,剑指着的李家嫂子。他额头微汗,这般下去,自己倒出了窘态。
李家嫂子面不改色,站立在微风细雨之中。她的素衣被打湿,贴身凸显出她妙曼的身躯。然而,杨鼓无心欣赏。他咀嚼着她的话语,脑海中似乎抓住了什么?
“李目是你和你婆婆杀的吧?”杨鼓话音刚落,温如意的眼睛就瞪大了。这才是真相么?
“嗯。”
“你婆婆是你杀的吧?”杨鼓继续问。
“嗯。”
杨鼓突然笑了,这件事兜兜转转,居然是这样的真相。这样,之前发生的事都可以解释了。李家嫂子把女儿留在拱桥边,联合了婆婆杀死了宿醉的丈夫。两人把他埋了之后,她又在家中杀死了自己的婆婆。这盘棋可谓是机关算尽,然而漏下的是女儿的性命。
他的骨节泛白,这样的女子,真是可悲,真是可恨。
“你的婆婆,在山腰处长跪,只为宽恕你二人的罪过。世间之事,并未如你想的这般邪恶,为何要造下如此之重的孽呢?”世间之事皆可解,连怨也不例外。成为怨鬼依旧可以被解脱,而缺陷造就的厉鬼只能被毁灭。他不明白女子的缺陷究竟在何方,也许她能够得到救赎。
女子拉开自己的衣领,露出大片白嫩的胸脯。她的纤指挑开遮住脸的眼睛,满眼忧愁。
杨鼓不为所动:“你再如何,在我眼中不过是鬼。”
“我不过三十啊。”
杨鼓似乎明白了。三十岁的少妇,一个整日醉酒打人的丈夫,过着活寡般的生活。难怪会生出那样的念头,只是最后事态不由自己控制了。所以一不做二不休了。
李家大嫂的水眸望向温如意,迅疾移动了过去。杨鼓识破了她的意图,身姿如鹤地堵住了她,须臾之间,两人又拆了好几招。
温如意看不到鬼,看着杨鼓对着空气一通乱砍,觉得有些好笑。渐渐的,她似乎能够根据杨鼓的招式感受到女鬼。她拔出腰间的朴刀,不知不觉闪到他身后。
驱鬼剑的锋芒难掩,杨鼓拼力扎向女子。她一个下腰,堪堪躲过攻击。他转势向下,女子就地一滚,沾了一身的泥水,素白的衣裳也成了玄衣。
温如意看杨鼓执着剑,运了十成功力,向地面刺去。她揣度着女子是躺在地面,根据杨鼓的移动方向,女子应该是向远离他的方向滚动。她跃了几步,在杨鼓出剑的时刻,也挥刀向下。
对于温如意来说,什么都没有发生。而杨鼓看到女子的手臂被截成两段,伤口之处不停地冒出黑雾。那些雾气形成一束,丝丝缕缕缠绕着驱魔剑。剑发出幽蓝的光芒,净化着雾气。
“妞妞快要轮回了,你不去见么?”拱桥边的分别是生前最后一次相见,那奈何桥边,不去见一回么?
随着黑雾逐渐被净化,女子的鬼气变得平和,不再是厉鬼的气息,转而散发出一股极淡的怨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