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桑缓慢的往前走,瞳中涣散出一点嫣红,时而清晰,时而渺远至不可见,转眼间被浓郁白雾所遮盖。
那嫣红,是在悄然引路。
脑中倏尔闪过什么——
“莫桑,你会守在这里多久?什么时候离开?”
“我也不知道。我似乎,关于自己的一切,一无所知……”
“你我不如做一个约定。”
“哦?说来听听。”
“如果有一天,你要走,记得告诉我。”
“好。”
“怕你到时候忘了,不如,我教你一个好方法……”
眉心一点朱砂红的女子,朝他舒眉莞尔,从袖中取出一片绯红花瓣,启唇呢喃,不知在花瓣上设了什么,然后递过来。
他接过,花落在苍白的掌心,像一滴凝了血的泪,跌落了,归栖在他掌中。
不明所以,却还是听她嘱咐,安然的服下。
冥冥之中,便成了,他和她之间的牵绊。
藤蓄走在左侧,稍微靠后一些,他黑色的绸衣随着脚下的移步在雾中翻腾,染着地府戾气的袖角慢慢被洗涤和冲刷。
展眼望去是莫桑白皙得近似透明的侧脸,寂静的表情,不知在想些什么。
大概是因为触动脑内金针的缘故,他可能疼得厉害。修长削瘦的手,隐忍的,蜷缩成拳,青筋凸起,泛起一层微薄汗珠。
两人不知走了多久,依旧是在白如虚镜的天地间,没有找到出口,亦未碰到那座禁阁。
藤蓄忍不住出声道:“我们走了路?”
莫桑笃定的摇头道:“我倒是不觉得……”言语一顿,继续认真道:“或许说来我自己都不相信,但是刚刚——不是我凭直觉在判断如何走,而是,烟殇在指路……”
藤蓄一愣,急道:“你能感应到她?”
“不能……”眸中光黯,犹是难解,“当日她自袖中取一瓣,嘱我服下,说是日后若离,她必能知晓。方才我隐约中能看到花叶引路,但是并没有感应到她。”
藤蓄听后神色不定,森然的十殿阎罗唇线扯了扯,木讷的,张口欲言,复而,又抿着薄唇,曲曲折折吁出悠长叹息。
半天方道:“她当真是傻呀——莫桑啊莫桑,你可知那绯红一瓣,是她精魂所成,折己之灵,融你骨血。从此你惘,她悲。你悲,她伤。你伤,她痛。”
“可她却会因灵魂破碎不全而无法得道成仙,往后千年万年的修行亦是枉然,永永远远寂寞的开在三途河畔受冥气侵扰之苦。”
莫桑心中百味陈杂翻涌,颓然晃首,雾气沁进瞳中浓霭沉沉,“我不知……不知啊……”
藤蓄无奈道:“她性子如此,想做的就一定做到,最会为难自己……你身上有她的部分精魂,便能隐约感受到些她的记忆,你说的引路其实就是她误入禁地时走过的路,如此说来我们走的应该没错。”
莫桑忽而疑问:“曾听烟殇提起,当天阎罗君也去了禁阁?”
藤蓄道:“确实如此,当日她无缘被困阁中,动弹不得,我当时寻着她的踪迹去,极易就找着了,因事态紧急也未曾留心来路,谁知日后竟还要来一探究竟……”
话还未落,重重迷雾似浩瀚之波被长风所破,分叉成左右两拨徐徐退开,呈风雷之势,刹那之间缭绕雾气又宛若融雪飞絮婉转飘荡向远方,直至视盲。定眼望去可见,一座阁楼遽现。楼前玉阶七步,楼分两层,飞檐卷翘在朦胧中韵味有余,如在云海中连绵起伏的峰峦。整栋阁楼皆是由木制成,陈年木屑的淡香随风向外漾开。
莫桑顿僵。是熟悉的气味。忽而就明白了烟殇口中所述的那种感觉。
藤蓄已经倾身向前,步步移上玉阶,站定在落锁的门前。墨袖长扬,锈锁岿然不动。寒瞳一眯,果然——待莫桑走进,伸指碰触时,铁芯自然脱落。
门咯吱一声,缓缓开了。
尘埃浮动的罅隙中,安静整齐排列的书架上,群书边角卷起毛。纸页泛黄的线装古书像是苏醒了,如同等待十世之久的人,终于跋山涉水而来,完成了一个未完的旧梦。
莫桑急步走近,袍中素手一一拂过书籍,脚步声很轻,却清晰。他熟稔的绕过书架走上楼梯。
这种感觉,就像是,回家。
竹藤椅、檀桌、古墨、白宣、枯砚……莫桑心中狠狠一沉,脑中金针伤及血脉,阵痛让他身形一晃,不待站稳便急道:“藤蓄,赶紧出去!”
万道金光破窗而入,灰蒙陈殿猝然被霞光包裹,莫桑知已来不及,藤蓄也瞬间明白,讪笑道:“怎的又是旧事重演,被抓了个正着?又被那老女人算计了?”
银发空芜摇曳,宛如澄潭疏影。眉间楚云深深,目如苍穹一枚弯月幽亮。犹自淡淡一笑,默而不语。
藤蓄诧望着莫桑,恍然觉得,已经有什么不同了……
风雨雷电四神在楼外吼唤:“何方妖孽擅闯禁地,还不快快出来束手就擒!”
不久,阁门又是咯吱一声,自发的打开了。
里头走出两人,一黑一白。穿黑袍者墨发黑冠,衬得俊美森凉的脸一片死气的白,着白衫者银发垂地,素素而来,温润如玉的容颜上,似有浅薄的怜悯慈悲,恰恰三分西天佛祖的气韵敛在其中。
看得风雨雷电四神恍惚,一时还未回过神来。
雨神认出阎罗藤蓄,道:“阎罗君怎可私闯禁地,如何解释?擅入禁阁乃是要坠诛仙台的!”
未待藤蓄开口,莫桑淡然一笑,雾中有数朵枯花重绽,潺潺清泉之音:“四位皆是受王母之命而来,不如直接领我二人去见她,可好?”
虽是问,却语中不容人反驳,威严自话中莫名而出,缓缓流淌入心,无人能回寰相阻。
四神看着这身份成谜之人,半响竟不知如何是好,雷神硬着头皮上前一步,把一副三味真火铸成的镣铐套上莫桑手腕,作出凶神恶煞的模样道:“跟我们走!”
莫桑也不恼,风华绝代不损丝毫,回过头深深望了一眼木阁,便移开脚步。
金碧辉煌的殿堂之上有清香缭绕,两侧垂髫小女青带束发,手中缓而轻盈的摇曳凤凰羽扇。西王母阖眼浅寐已久。
有四神来报,她睁眼朝殿中入口望去,忽而,便气息顿住。
殿外远远走来一个白衣身影,宛若步下生莲此般风姿,过境之处如有春风拂面,窗上纸鸢沾染灵气也呈翩翩欲飞之态。
如玉轮廓渐渐临近,浅淡一笑,别有深意。
“婉妗,别来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