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豫：那时你几岁呀？
蔡康永：7岁。其实那时候根本不知道自己要干吗，我就跟我妈讲说“我要穿”、“我要打架”。她说：“那你如果考到第一名了，我们就找那个戏剧学校的师傅来把你打扮成舞刀弄枪的角色。”结果我就赶快去考了一个第一名回来。她就从台湾的戏剧学校找了师傅来。戏剧学校没有7岁的小孩衣服，还要拿橡皮筋卷好几层才能够穿得上去。因为我指明了要舞刀弄枪，所以派给我的角色全部都是凶狠的角色。
鲁豫：是叫武生的角色吧？蔡康永：对，武生。然后师傅就从戏剧学校来，教我摆一些武打的姿势，然后拍照，也只是被拍照而已。鲁豫：不是正儿八经地学？蔡康永：纯拍照。
鲁豫：闹了半天这时候你还不会唱戏？蔡康永：所以说是有毛病吧，你说是不是。就是为了拍照，就摆几个姿势拍完之后，爸爸妈妈叫我签名送给亲朋好友，然后这件事情就结束了。
鲁豫：我觉得你妈很会教育，你说你要打架，然后她就把你的注意力一下就转移到别的地方去了，但你当时的意思真的是要去打架对吧？
蔡康永：没有，我就是想要逞勇斗狠，不是真的要打架，就是想要打扮成侠客的样子！而那时候小孩子不能拍到电影，他们就只好想到京剧，因为爸爸很爱看京剧，所以对这个比较熟识。
鲁豫：你是个这么乖的小孩，我以为你真的要出去跟人打架呢？蔡康永：没有，我很没种的。
鲁豫：敢于承认自己没种的人是很有种的。那你认为小时候你干过的最出格、最淘气的事情是什么？
蔡康永：我到中学才变得叛逆，小时候没有。我从小就当班长，后来就当学生会主席，所以一直都有一个恶势力在我身上，也就是我可以用非常多的小手段去买通人心。比方说有同学在班上是非常难搞定的，好勇斗狠，那他如果要被学校记过了，我就会去我们学校的训导处，跟训导主任沟通，把他的那个过给盖下来。然后这个逞强斗狠的同学就欠我一个人情，就会被我收买了。所以，我就是那种心机很重的班长，整天搞这些小花样。
鲁豫：你这样挺厉害的！蔡康永：很恶心的。我长大之后回想起这个过程，觉得不堪入目。
对于蔡康永来说，学唱京剧有很多好处，不光可以让他逃离无架可打的孤独，顺理成章地实现自己打架的愿望，还可以冠冕堂皇地假借学习京剧而自由翘课。只是对于后来情窦渐开的蔡康永来说，当初选择唱京剧作为课外活动却是最令他懊悔的事情。
蔡康永：我念的那个私立学校很特别，里头都是一些高官或者是比较偏中上阶级的人的小孩，所以那个学校本身就保留了一些老派人的传统，包括小孩子唱京剧。因为在京剧的发展历史里面，小朋友上台唱戏不是奇怪的事情。我爸爸后来告诉我说，他们在上海的时候也有一种表演，是专门看小孩演京剧的。我7岁时拍完那个剧照之后就去参加学校里头的京剧社团。我本来希望延续那个舞刀弄枪的路线，可以打架的，结果没有料到就被派去演《四郎探母》，是一个完全没有打架机会的戏，把我闷死了！
鲁豫：你的声音一唱京剧就完全不一样了。蔡康永：对，所以我老被小S骂，因为她每次逼我唱歌的时候，我一唱她就说：“你干吗唱京剧？”因为她觉得我唱歌的时候京剧腔太重了！
鲁豫：那时候有你的戏迷吗？蔡康永：有啊，有一些老人家后来会到校门口等我，说要把我领养回去。
鲁豫：同学有找你签名的吗？蔡康永：也有。我自己在学校常常做一些出风头的事情，学校常常派我出去比赛，我有被训练参加作文比赛、演讲比赛、辩论比赛之类的。其实我参加这些比赛的重要原因是可以逃课，因为你只要说要去练演讲，就可以消失不见，也没有人敢管你。其实小时候真的觉得出风头是比较有意思的事情，所以就常常出去比赛。我在学校出风头不是光因为唱戏的关系。
鲁豫：你小时候的理想是什么？当时觉得长大要干什么？蔡康永：有想过要当领导人。我不是说我中学开始叛逆嘛，所以后来我就在编校刊的时候放了几篇那个时候国民党受不了的文章进去。因为中学生就是自鸣得意地会觉得我要带进来一些不同的想法，我要介绍除了国民党之外其他政党的思想什么的，然后就摆了几篇文章进去，结果就惹了大祸。当时台湾叫作“警备总部”的那些人就跑来开始检查，说你背后到底有没有黑手指示你做这些可怕的事情，有没有被指示去散布毒素思想等。然后就完蛋了，被记过了。可是学校又觉得把这么红的一个学生记过很丢脸，好像他们教育很失败似的。所以最后他们就发明了一个很鸵鸟心态的做法，叫作“暗记过”，就是记了过可是全世界没有人知道，只有我自己知道我被记过了。但从那时开始我就有点觉得政治这个事情不合我的个性了，所以我后来上大学就完全不会想要从政了。
鲁豫：那你理想又变成什么了呢？蔡康永：那时候就变成拍电影了。
鲁豫：拍电影？是当演员还是当导演？蔡康永：当导演。你看我这样能当演员吗？
鲁豫：那有什么不能当？你的造型很像少年队啊！蔡康永：在过大学生活的时候，我在电影里面得到了很多安慰，就觉得电影怎么那么棒，可以用这么美好的事情来影响别人，所以就一心想要学拍电影。我爸爸说，只要念到硕士学位而且是美国的好的大学的话，随便我念什么都不在乎。结果他也不知道我会疯狂到跑去申请了一个电影的研究所，害他后来在朋友中间丢了一阵子的脸。似乎在老上海人心目中，演艺圈恐怕根本就不是该去学校学的东西。反正我觉得他就是把我当宠物对待，所以他也不是真的在乎我学什么，觉得只要你赶快回来就好了。所以我就真的跑去UCLA学电影了。
1986年，本科毕业的蔡康永如愿考上了美国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电影电视研究所，从事编导制作专业的学习和研究。从小就习惯了被人照顾的蔡康永第一次开始独自度过在洛杉矶的异域生活，其中的欢乐与痛苦令他至今都念念不忘。
鲁豫：我一直都觉得到国外去留学的话，就应该过那种特别苦的日子，比如说端盘子什么的，可惜你没有过过那样的日子吧？
蔡康永：爸爸不准我端盘子，可是钱还是很不够的。因为拍电影这件事情很花钱，我们那个学校是要求同学自己筹钱拍片，你不能叫学校帮你负担全部的费用，所以那时候就省吃俭用，把每一分钱都省出来存着拍片。而且毕竟爸爸自己没有去美国念过书，所以他也不知道留学要准备些什么东西。我记得当时为了把我弄进UCLA去，就动用了一些关系，找了一些强有力的推荐者，其中有一位是在香港电影史上很重要的一位武侠片导演，叫作胡金铨，他拍过最早的《龙门客栈》。我爸爸就动用关系叫胡金铨帮我写了推荐信，再加上我其他的成绩还可以，就顺利进入了UCLA学习。初到洛杉矶的时候就是胡导演本人开车到机场来接我，可是胡金铨是个艺术家，是那种他自己也不知道怎么生活的人，我听说他常常一个人在洛杉矶的街头构思电影的情节，默默地一个人自言自语，然后走着走着就撞到电线杆了，就是这样子的一个人。他当时接了我之后，把我往住的地方一丢，就走了。当时我什么都没有，车也没有，锅、碗、瓢、盆、棉被都没有，第一个晚上我在洛杉矶冷得半死，盖了六条牛仔裤在身上度过第一天。
鲁豫：你不带棉被带六条牛仔裤干什么？
蔡康永：就是公子哥搞不清楚状况！我打包的时候就想，衣服一定要带很多，然后就带一大堆衣服去了。我带去的衣服多到一个月不洗每天换新的都还有的穿。后来才靠同学的帮忙慢慢进入了洛杉矶那种一定要开车的生活，可是钱还是很紧。我记得有一次在洛杉矶学校附近，我说我好想吃米饭，可是我吃不到米饭。我没有煮饭的东西，我也不会煮，我几乎只会烧开水而已。我在大学第一次烧开水的时候，就望着那个正在烧的开水，想着听说过开水滚的时候会有泡泡出来，所以就瞪着那个水看，结果忽然就看到第一个泡泡出来了，我纳闷儿他们没有告诉我要到第几个泡泡出来水才会开啊？所以我就一直望着那个开水，直到它整锅都起泡泡，我就想这回应该没有问题了，确定那个水烧开了。反正我当时就是很蠢的一个笨蛋就是了，而且还碰到一个比我还不能干的人。我记得那时候就特别想吃米饭，但是吃不到，然后在学校附近看到一家日本料理，就觉得日本料理起码吃得到米饭，所以就进去吃。可是一打开菜单发现好贵，吃不起，所以最后只叫了最小的一碗白饭跟一道很寒酸的菜吃了。当时隔壁桌有一个日本人一直看我，他可能是不晓得为什么这个人只吃这么一点点东西吧！后来他就走过来叽里咕噜跟我讲了一长串的日本话，我也不知道他跟我讲的是什么，讲完之后他就回到他的桌上去把他桌上所有的菜端过来给我吃。他大概觉得我穷疯了吧，救济我一下。
鲁豫：公子哥能受这种苦吗？蔡康永：可以，因为是为了自己喜欢的东西。我觉得爸爸如果叫我学一个我受不了的事情，那苦才大，他纵容你学你爱学的东西，要是你还吃不了苦，那就太没有出息了。
鲁豫：学拍电影是不是要自己去拍一些什么实验片、电影短片？蔡康永：我们拿的硕士学位是MFA，就是你必须要做东西出来，而不是写论文。一般的研究生只要写纸头上的论文就可以毕业了，但是建筑系、戏剧系、电影系和舞蹈系的学生是一定要把作品拿出来当论文的，而不可以靠写的。所以我们那个学校规定每一年都要拍出一部片子来，然后连续三年你拍的片子都通过教授的审核，就可以毕业了。
鲁豫：你拍过的最好玩的东西是什么？蔡康永：我拍过一个讲失忆症的爱情故事，是讲一个小男生，出了车祸以后他会失去记忆，每一天一睡着都会失去前一天的记忆。
鲁豫：很像朱莉o芭莉摩尔和那个男孩演的电影。
蔡康永：可是那时还没有那个片子，我自己想了这个故事出来，然后我就拍。故事后来就是讲，这个男孩在医院里面遇到了一个他很喜欢的女生，而那个女生得重病了，但问题是他每天睡着了都会忘记他们相遇的过程。所以当他知道那个女生要被送去开刀的时候，他想到自己如果睡过去可能再也见不到这个女生了，所以他很怕他自己会睡着，进而会失去跟这个女孩子所拥有的共同的回忆，所以他就死撑着，不要睡着。可是医生当然还是会给他睡眠的药物，所以他最后还是睡着了。结果第二天醒来的时候那女孩子已经在手术时死掉了，而他就完全忘记了曾经发生过这个事情。这就是一个风花雪月的忧郁少年自己想出来的悲惨的爱情故事。
鲁豫：我听说你拍过一个短片，是你跟你搭档偷拍的，那是什么东西？
蔡康永：对，当时我们的教授叫作希尔o彼劳文，是阿根廷的纪录片大导演，得了很多纪录片的大奖。可是你知道，中南美洲或者是东欧的人，有的时候是不得已到洛杉矶去谋发展的，他们喜欢那个地方，然后住下来，可是就再也没有以前那种电影事业的规模了。所以，很多大导演进了UCLA当老师，也只好跟我们这些小鬼搏斗、教我们怎么拍戏。当时那个阿根廷的教授要求我们拍一个纪录片，不准用任何的旁白说明，因为是要用影像说故事的，剧中人可以讲话，但是不可以另外配旁白。他就是要求拍个短短的纪录片，但不要找演员来演，要真的人，还不可以有旁白，但又要传递某一个信息出来。当时恰巧我在忙别的功课，然后我的搭档就说他来搞定，要我不要担心。结果他竟然跑到UCLA的女生体育馆的换衣间里放了一个摄影机，专门拍女学生换衣服的过程。这个作业播出来时，教授大怒，说：“你怎么可以做这种下流的事情呢？”可是那个同学就说：“你自己讲的只要是真人演的，不是演员演的就行了，我也没有配旁白啊！”
鲁豫：但传递的信息是什么？蔡康永：对，教授就问这有什么信息，然后我同学就说不出来了，所以他就说这个归蔡康永讲。当时我站起来不知道要说什么，就说，这个信息就是，你看她们穿上衣服又脱掉，脱掉衣服又穿上，是一个非常平庸的事情，所以主题叫作“庸人自扰”就是了。你知道吗？西方人有时候会被东方人唬住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