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向来对麻雀没什么好感。
小时候,冬天的清晨,大雪纷纷,我蜷缩在暖和的被窝里贪婪地做着关于白米饭的美梦,但头顶上麻雀“叽叽喳喳”的噪音就粗暴地把我拖到了忍饥挨饿的现实中。夏天,正是小伙伴们玩耍的黄金时期,那些灭不掉的麻雀总是不依不饶地飞到场地上啄食晾晒的稻谷,母亲就命令我寸步不离地守在场地边。它们总是黑压压来,一窝蜂上,我虽然抱着竹竿不停地跑,但撵了这边,它们又飞到那边。我的脸上于是就常常留下母亲的巴掌印。
总之,童年的记忆里,家乡那总是黑压压来又黑压压去、灰不溜秋的丑陋的麻雀,除了给我无尽的烦恼和厌恶,实在没有丝毫让我好感的理由。
后来,我跳出了家乡,来到城市。像很多城市人一样,我渐渐有了城市人的品位,我开始养鸟了。可爱的小鸟们,只要你给它哪怕一点儿可以吃的东西,它们就会尽情地为你表演你所希望的节目。这时,你心头涌起的,一定是“美”这个字!
忽然有一天,女儿从幼儿园回来,大老远就夸张地向我炫耀。我想女儿一定是戴上了老师奖给她的小红花,或者老师让她当了一回分发饼干的值日生。
女儿飞奔到我身边,告诉我她有了一只美丽的鸟。我为女儿有了和我同样的意趣着实感动了一下。女儿捧着她的鸟凑到我眼前,低声地问:“爸爸,我的小鸟叫什么名字?”
我一看,灰褐的身子,灰黄的头颅,灰色的喙,眯缝着两只浑浊的死鱼似的小眼睛——原来是一只麻雀!
我厌恶地说:“宝宝,赶快丢掉!这是一种令人厌烦的害鸟,它不会给你带来任何快乐。”
女儿却不这样认为,歪着小脑袋端详了半天,说:“爸爸,你看我的鸟儿多么好看啊,我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鸟儿。”
我为女儿的低级审美情趣而生气,大声地说:“爸爸老家这样的鸟多的是,爸爸小时候没少受它的窝囊气!”
可女儿就是固执地认为是美丽的鸟,爱抚有加。只是这灰东西不领女儿的情,看也不肯看一眼深爱它的小主人。女儿说:“爸爸,我的鸟儿一定是饿糊涂了。”
女儿把我平时舍不得用的最昂贵的鸟食拿出来,小心翼翼地送到小麻雀嘴边,但那灰东西毫不领情,依然顽固地缩着它的灰脑袋,两只死鱼样的小眼睛紧紧地闭着。
我劝女儿:“宝宝,别折腾了,这种东西是绝无灵性的,快丢了吧。”
女儿歪着小脑袋反驳我:“小麻雀害羞,当着我们的面不好意思吃呢。”
第二天早晨,女儿委屈地问我:“爸爸,小麻雀怎么还不吃?”
我告诉女儿:“那东西一定在没人时偷着吃饱了。这种鸟,最贱,偏要偷偷摸摸吃。”
女儿那天从幼儿园回来时脸上是挂着泪花的。女儿说她问了老师,老师告诉她,麻雀是养不活的,因为麻雀是最有尊严的鸟,一旦失去了自由就绝食,直至咬舌自尽。
女儿边说边去取她的笼子,说要赶快放了她的鸟。但女儿立即痛哭起来——她的小麻雀死了。
我跑过去,接过女儿小手捧着的小麻雀,轻轻拔开它的嘴:本该黄白的舌条却是一片暗红的血痂,小巧的舌只残留了半片……
我的心跳加快了。我无法回答女儿正在追问的“什么是尊严”的问题,因为一个小得不起眼的差事正在让我乐此不疲地跑啊送啊、上蹿下跳着——我早忘却了什么是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