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空儿推门进来,刚要喊师父,却见师父倒在地上。与此同时,他听到外面有人匆忙离开的声响,但是,他顾不得追赶,先去查看师父的伤势。
周不留已经没了气息,筋脉都已呈现黑紫色,身上没有刀剑之伤……师父死于周门的妙手空拳!
周不留的死讯很快传到了使牙,也迅速成为市井里坊流传的话题。培养了无数顶尖侍卫的武林高手竟离奇被人所杀!
空空儿如实告知了田季安自己见到的一切。
“空侍卫突然去找师父,所为何事?”田季安随口问道。
“因为长久没有问候师父,所以想去拜见。”空空儿回答。
“据你所见,凶手会是谁?”田季安若有所思。
空空儿偷偷瞥了一眼不远处的锦护卫,低头道:“属下不知。总之是武功高强之人。”
当空空儿说这些话时,精精儿正在偷偷观察他。原本他也想去拜访师父的,只是因为正好在使牙当值而未能成行,不想师父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
师父死于本门武功。
这真是天大的讽刺!
同时,师父一直带在身上的密室钥匙也不翼而飞。当他和空空儿到达密室时,只看到密室门大开,里面空空如也……除非是同门师兄弟,没有人会做到这一切!师父弟子遍布全国各道,但是,在魏博只有他,空空儿和锦护卫三人。而且,师父因为他做事急切,所以没有教过他妙手空拳。那么,空空儿和锦护卫,必有一人是凶手!
尽管有些迟钝,但是,他还是感受到了空空儿和节度使之间发生了什么事。节度使分明是不信任空空儿,所以才将他派去帮聂隐娘。节度使为什么不信任空空儿呢?
田季安听了空空儿的话,微微一笑,望着锦护卫大声说:“锦护卫,逐你出师门的师父死了,你觉得解恨吗?”
锦护卫却好像没有听到,没有转身,也没有回应。
田季安又大声重复了一遍。
锦护卫这才回过神来,深深低头道:“使君说笑呢!再怎么说,也曾经受他教养,怎能一点情分不念呢?”
田季安冷笑:“哦,想不到你还这么念旧情!”
锦护卫勉强一笑。这时,正好嘉诚公主派人来叫,他匆匆走了。嘉诚公主不久前意外生了一场病,虽然过了几天就好了,不过精神却大不如前。
过了几天,田季安突然在大殿宣布:他要为田氏族亲举行追祭,同时,恢复所有在他父亲在任期间杀害的田氏族亲的身份,在田氏坟地立坟。
所有使府僚佐都感到意外。难道他真的要承认田绪当年杀戮同族的暴行吗?立刻有大臣出面反对,更有老臣激烈地指责他这是不孝。
田季安却丝毫不为所动:“何为孝?父辈所做的一切,不加选择一味继承就是孝吗?父亲当年所作所为,都有不得以的原因,但是如今时过境迁,我们不是应该用新的眼光来看待那些事吗?我新近履新,母亲大人为了我日夜操劳,最近身体欠安……所以,我要以此告慰故人,同时为母亲积善祈福。”
听他提到嘉诚公主,僚佐们不便激烈反对,但还是窃窃议论起来。
“如今我魏博田氏已经凋敝,各位自己看,使牙之内还有多少田姓人?各位如无异议,那么就择日举行田氏追祭!要让所有不幸死去的同宗入土为安,还要为我的伯父田绎和堂兄田季宏补办葬礼,让他们荣归田氏祖坟安息!”
拥护田氏的臣僚纷纷发出质问。
“那么,是要去除他们的‘谋逆’罪名,恢复身份吗?”
“要如何处置当年执行先节度使命令杀害田氏族人的官员?”
聂锋听了,默默低下头。另有几名牙军将领也沉默了。他们正是当年执行抓捕和屠杀的人。
这一切田季安看在眼里。他微微一笑:“我只是以同宗同族的身份,迎他们归入祖坟而已,当年已有定论之事不必再议。至于当年参与此事的官员……使命所在,身不由己,他们并无过错,所以,一律不加追究!”
大殿里顿时“哄”地炸了锅。田季安将这件事作为“家事”处理,公然逃避大是大非的追究。这样做看着皆大欢喜,但是,事情当然没那么简单……
待议论之声稍稍平息,聂锋走出,跪倒在地,低头说道:“使君,当年属下多行不义之事,若您要追祭,那么,就在那之前将属下斩首示众吧!”
田季安吓了一跳,忙说:“押牙何出此言?”
“使君,您的一言一行对魏博僚佐和百姓都为楷模。凡事都有是非,使君为同族举行追祭,田氏族人和魏博百姓一定会深深感怀您的宽厚胸怀。可是,那些含冤死去的先人,他们最想要的告慰是什么?不是祭品,而是亲手杀害他们的那个凶手被正法……那个凶手正是属下!”
田季安听了,微微一笑:“押牙,你这样,可是要将我置于不仁不义之地吗?你只是执行了我父亲的命令而已,如今就自求斩首……按你的意思,罪魁祸首还是先父呢!”
聂锋一听,急忙叩头到地,高声说道:“属下绝无此意!”
田季安哼了一声,朗声道:“此事是我的诚心真愿,他人作何议论与我无关,但诸位不得再多嘴议论!”
说完,他气哼哼地佛袖而去。
使牙的消息很快传到了刑房。空空儿和聂隐娘听说了田季安的决定。
以同族身份追祭冤死之人,但并不为他们的冤屈平反,也不追究凶手的过错。死去的人即便觉得怨恨,却也无可奈何;但是,幸存的人,如何能平静以待?
空空儿气得睚眦俱裂。
——而这正是田季安的真正目的所在。若他的堂兄田季宏尚在人世,必定无法对此事无动于衷。
半个月后,追祭大典如期举行。田季安亲自穿上麻衣,带领使牙家仆来到田氏陵地——因为是“家事”,使牙的臣僚多有回避,不过聂锋一家和史信辰都来了。他们自然也是以私人身份前来吊祭。
上百个新坟刚刚堆起,可怜的是,因为死去的人尸骨无存,衣冠也早已难寻,所以它们全部都是空坟。
田季安带领元景芝跪在新坟前的祭台上哭灵。阴沉的天气,纸钱漫天飞扬,灵幡随风翻飞,哀乐与哭灵声相应相合,陵地里哀伤的气氛催人泪下。
聂隐娘和父亲、弟弟也跟随其中。他们与众人一样穿着麻衣,只是,跟大多数人走过场的心境不一样,他们是真正悲从中来。聂隐娘哭成了泪人。那些年那些事,她多希望都不曾发生过!
空空儿也在现场。他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随着众人一起行礼,焚香,却没掉一滴泪,即便是看到写着父亲和自己名字的墓碑。
哭灵结束,田季安走下祭台,亲自端着祭品往田绎墓走去。田绎和田季宏的坟在陵地风水上佳的地方,坟堆也别其他人更高大。
田季安经过空空儿的身边时,身体似乎不适,说:“空侍卫,请帮我一下。”他将摆放祭品的供桌递给空空儿。
空空儿略一迟疑,接过了供桌。他们一起来到田绎墓前,将供桌摆下。田季安跪了下来,空空儿迟疑了一下,也跪了下来。田季安亲手点上香,斟满两杯酒。他望着墓碑,恭敬地开口道:“伯父,侄儿今天才让您入土为安,实在有愧……往事不可追,从前的委屈不知您是否已经跟家父诉说过了?在天上,你们两兄弟是否已经握手言和?想想我们田氏真是可怜,祖宗马上打天下,提着脑袋打下魏博六州,但是随后便纷争四起,自相残杀,想想真叫人寒心……总之,过往种种,请您释怀,愿您安息!”
空空儿听着,感到锥心的痛苦。父亲,母亲,妹妹……那挨排的四个空坟,埋藏着他多少怨恨!
田季安起身,举起酒杯,敬天敬地后满洒在田绎坟前。空空儿随之起身,正准备离开,田季安却挪步到田季宏的坟前,席地坐下。
空空儿只得跟随坐下。在近前看着自己的坟,看着墓碑上“故堂兄田季宏之墓”的铭文,他的心再也无法平静。那个十二岁便死去的田季宏,如果安然活到现在,该是何种情景?是不是会长成跟父亲一样潇洒和快乐的大人?是不是已经与心爱的女子成亲,甚至已经当了父亲?他扭头望向别处,目光不经意瞥见了聂隐娘。她一身麻衣,远远看着整个人都是苍白的,只有一双眼睛红肿如桃。她也正在看着他,那眼神,满是心痛。
空空儿知道,田季安如此兴师动众,并非为了告慰亡灵,而是为了试探他。若他暴露,这里会真的成为他的葬身之地!
想到这里,他急忙收回目光,扭头看着地上。
这时,田季安从袖子里逃出一把一尺余长的木剑,放在坟前的石台上。“堂兄,这把木剑是他们抄检你家时送到使牙的,我看到,就留下来了……今天,我将它还给你……”
空空儿目光落在那把木剑上,心又狠狠地痛了一下。田季安的头微微侧了一下。他急忙控制自己的情绪,以免被田季安察觉。
此时此地,再提及往事,哪怕只是一点点,他怕自己就会爆发。
这时,有人轻轻走了过来。空空儿和田季安回头,只见是聂隐娘。
聂隐娘默默在空空儿身边跪下。
这个女人!她为什么要过来?空空儿的心更乱了。也许她是为了安慰他,或者以防不测,可是,这会让他更加紧张不安啊!
田季安一想,微笑道:“传闻当年你与我的堂兄青梅竹马,是吗?”
聂隐娘苦笑:“是啊……”
田季安隐秘地看了空空儿一眼,又问聂隐娘:“如果堂兄还活着,你们应该会成亲吧?”
聂隐娘低下头:“应该会吧……”
“你现在还想念我的堂兄吗?”田季安问。
因为空空儿就在身边,聂隐娘沉吟良久,才说:“嗯……”
空空儿有些尴尬地想要起身,田季安却递眼色示意他留下。空空儿只得重新在聂隐娘身边坐下,却如坐针毡。
田季安想了想,突然叹了口气:“只可惜,那件事让你们有情人变仇人……想来堂兄再如何宽厚,也难以接纳仇人之女当自己的妻子吧?”
聂隐娘和空空儿都低下了头。聂隐娘过了一会儿抬头,含泪带笑说:“其实,不能成为夫妻也没关系,反正我心里这一辈子也只有他这一个人了。若他在世,我希望他不要被仇恨压垮,放下一些事,放过他自己……他怎么恨我都无所谓……”
空空儿低着头,不敢去看她的脸。他的心里,这一辈子,也只有她了。可是,他却无法拥有她,因为他无法放下那些事,放过他自己……
田季安理解地望着聂隐娘,感叹道:“唉,如果他能听到,我真想劝劝他。其实以前的事,错又不在你,若他真的爱你至深,难道就不能试着原谅吗?”
空空儿听出田季安是赤裸裸的挑拨,当着他——田季宏的面,可是这却触动了聂隐娘的伤心处,她当即便低头呜呜哭起来。
空空儿更加心烦意乱,轻轻侧过身去。他真想立即起身离开,一个田季安已经够他应付的了,她的哭声让他难以承受。
田季安体贴地将肩膀给聂隐娘依靠。聂隐娘好好哭了一场。
空空儿暗中感到无奈。这位罗刹女也许就这样了,比才的时候,因为有小孩在场,她便冒着生命危险等待他离开;现在,面对阴险狡诈的田季安,她这是打算不暴露他不罢休吗?
想到这里,他就打算开口请田季安结束拜祭,不料,田季安却先开了口,他悠悠问道:“可是,你觉得堂兄他真的死了吗?”
空空儿的心倏地又紧了起来。果然!
聂隐娘似乎也有所觉察,她擦干眼泪,低声问:“使君何出此言?”
田季安若无其事地一笑,看着眼前的两个人:“哦,我只是有这种感觉。当年不是也没找到他的尸体吗?最近我总觉得堂兄他又活着回来了。如果是那样就好了!”
聂隐娘没有接话,只是在暗中思索。她看出田季安言不由衷,也看出空空儿正紧张不已。
“听说情人之间心意相通,你有没有这种感觉?”田季安又问。
聂隐娘打起精神,微微一笑:“我当然希望他好好活着……”
田季安立即接过了话头:“不过,如果他活着回来了,是不是会向我们寻仇呢?我,还有你的父亲,会被他杀死吧……”
聂隐娘浑身一凛,忙说:“使君,您总是如此不安!之前您不是也担心我会加害您吗?”说完,她急忙起身。“使君请不必忧虑。属下感激您今日所做的一切。”说完,她匆匆退回到父亲和弟弟身边。
田季安和空空儿随即也起身。如同扼住自己喉咙的手终于松开了一样,空空儿终于可以呼吸了。
田季安偷偷看着空空儿、聂隐娘还有聂锋。刚才,他分明感到了空空儿内心并不平静。他还无法判断空空儿是否就是田季宏。如果不是,那么他也是与自己有异心;如果是,那真是太耸人听闻!深仇大恨之人竟在自己身边,而且还与罗刹女是情人!
那么,无论空空儿是不是田季宏,将他除掉对自己最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