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的九月初七日,朝廷谕旨下达:“本日旨,安徽徽宁池太广道员缺,著冯志沂补授。”
实授了道员,官僚、士绅纷纷前来道贺,谁都知晓,皖南道是个肥缺,历任道员调离,无不满载而归,引人艳羡。令众人奇怪的是,冯道台却异乎寻常的沉静,毫无洋洋得意的表情。他与属吏们解释:“此番奉委在敝署,且一军皆惊,则鄙人更梦想不到,但恐才力不及。”
显然,“才力不及”含有谨慎意味,他考虑到自己官位晋升,必然会承受更加艰巨的工作重任,面临更为复杂的局面。一俟坐镇皖南,如何能胜任这份职事呢?
几年来,以文会友结交了皖省不少士流中的仁者,号称“诗坛三老”的学正许若秋,教谕陈雪炉,山长王鲁园与冯志沂甚相友善。这三个人各在曾国藩和胡林翼的军中做过幕宾,对治军治政等方面深有智谋。他主动去拜访“三老”征求治理皖南之策,也与徐韵笙、郑赞侯、林若衣、言金南等县令探讨,和孙衣言、杨沂孙、裕朗西等友人以书信进行过商谈,根据多方面的建议和意见,他反复筹思,认定“以静为治”以德化民最是善策。
静者,虚静恬淡;治者,治理也。用今天的话来说,“虚静”就是使人的精神进入无欲念的平静境界。“恬淡”即心境淡泊,不追名逐利,淡泊能使人明志。
鉴于历年来官府人事调动频繁,吏治松弛,贪腐成风的现象,他毅然做出几项改变衙门作风的举措。其一,精简冗员,提高办事效率;其二,短途外出,不坐帷车,杜绝前呼后拥的陋习;其三,拒却馈遗,大小官员务须手脚干净。有人诟病他为官太过清廉,不给后任留有余地,他说:我办公事执着专一,哪里有闲工夫瞻顾后任呢?
在道、府级的官员中,他是唯一没带眷属的单身汉,也不纳姬妾,深孚众望,自从实授了道员后,更注意保持廉洁形象,摒绝妄念,只知克己奉公,人们愈益钦佩他的操守气节。以前嗜好收藏字画、古籍,现在缄口不谈这些。某日,属官捧来一件宝物敬献,且称这是宋拓某名碑。揭去裹着的锦缎,露出雕工精致,上面刻有篆字的楠木匣子,献者以为冯大人定会爱不释手,正准备将匣子开启时,不料被他制止,严肃地说:赶快把此物奉还原主,不看为好。献者说:为啥连看都不看呢?开开眼界再送不行吗?他说:不看,权当赝品,如果确是真品,拓制精良,我哪能不动心呢?一旦据为己有,势必要被别人利用,不看也就绝了贪欲,不去想了,素心不乱。于是,立即喝令退还原主,并训诫下属,今后再不许以种种借口,在上官面前鼓弄这些东西,阿其所好。
从这件事看,足可体现出他高洁的人品。身处晚清社会,腐败成风的环境下,尚能坚守节操,很值得后来者深思。
老友杨岘前年给他介绍了个名叫陈少塘的人,自称与杨沾亲,陈某善施小恩小惠取信于人,实际是个见钱眼开利欲熏心之徒。冯志沂委靠其管理财会事务,见冯道台不爱钱财,常将结欠所余大肆侵吞,僚佐发现此人行为不规,建议辞退,冯志沂不同意,说:杨岘乃正派君子,他当幕僚时将陈少塘介绍于我,我不能在杨君不得志的时候而折情,陈少塘不敢贪污公款,仅谋我的私财无所谓,他负责伙食花销,只要不算计我的酒钱就可以了。
冯志沂的门生张祖翼曾感慨地说:“予自有知识以来,所见文人学士,达官贵人,商贾贩版之流,其中才能杰出,性情伉爽者,颇不乏人;而挥金如土,不屑锱铢者有之。唯口不言钱,不义不取,出纳不吝,五十年来,仅见公一人而已。”又说:“清廉出于天性,非矫饰者所能比。”
他与其他官员不同之处还表现在,事上不献媚,对下不傲慢,属吏进见无拘束。而待博雅之士,尤加礼遇,若有造请者,必设酒相候。曾有一次,友人王谦斋偕几位文士造访于衙斋,与他论诗时,王谦斋误引《西州曲》里“单衫杏子红”为“黄”,又引上句为“海水摇空碧”。冯志沂大笑曰:“此二句不连属,‘红’不应作‘黄’,罚酒无数。”巡抚乔松年每看到他和文士们亲切的雅会情形,羡慕的说:“我是军书旁午,俗不可耐哟。”
同治五年(1866)春,前任皖省按察使何调离,冯志沂奉旨署任,工作地点移于长江边上的省府驻地——安庆。
清代的按察使“掌振扬风纪,澄清吏治。所至录囚徒,勘辞状,大者会藩司议,以听于部院。兼领阖省驿传,三年大比充监试官,大计(指考察京外官员)充考察官,秋审充主稿官。”下属机构有:经历司、知事、照磨所、司狱司。
凡担任过按察使之职者,都有这样的体会:照章办事,认真查处犯法违纪的人和事,免不了“招谤结怨”,工作稍有失误,必会遭到政治上的攻击。他已料定以后的工作很难有所建树,但是出于对朝廷的效忠,还是隐忍受命了。
到了臬署,属下给他整理出一摞公牍、书信,其中有友人倪文蔚从湖北官署寄来的信札。
倪文蔚,字豹臣,安徽望江人。进士出身,曾官刑部主事,冯志沂的下级,彼此交好。倪的信里询问家乡乱后复苏情况,他很快函告:“手教,期许殷殷,敢不免为好官?以副厚意。惟珂里凋匮极矣,气象索然!监司权轻,挠之者重,安坐行署,固难措手,纵使终年巡历,所见亦属皮毛,虽宓子有言:任人者逸然,既乏知人之明,则任人之不可有甚于不事事者。”
“故服官以来,不敢轻信一绅矜之言,谤口交腾,未必不由于此。伏惟吾兄相爱有素,矧在维桑,自今皖南民事有兴革者,吏宜举劾者,豪滑宜诛锄者,愿尽情相告无隐,傥以弟为不足与有为,或引嫌自远,则不复敢自通于左右矣!”
信中所言,备见其任事成竹在胸,冷静果敢的气度。古人云:“公生明,廉生威。”没有足够的威信,何敢向朋友夸此海口。
饱经兵火蹂躏过的乡邦,遗留下许多棘手难治的社会问题,倪文蔚关怀家乡乱后恢复情况理之当然。特别是关押在各府、州、县监狱的囚犯,满得快容纳不下了,冤、假、错案堆积如山,民间怨声载道。
冯志沂委靠各级地方政府司法官吏办案,特别强调了纲纪的严肃性,结果在报审上来的案件材料中,发现很多供勘不符之处,非常恼火,自咎道:“此乃信人太深之过也。”决定亲自下去谳狱取证。
经过一度时期的奔波,获得了大量翔实材料,以其在刑部办案的丰富经验,量刑裁决,公道处断,很快将久拖未结的各类案件处理殆尽,“平反冤狱无算”。绝大多数受了匪贼蛊惑、愚弄的乡民无罪释放,纷纷到臬署向按察大人磕头谢恩。有人称颂冯按察积了大大的阴德,他说:我无后嗣,留阴德给谁?即便积了阴德,老天爷也不给延年益寿,能多饮几壶酒,就心满意足了。
八月,乔松年调任陕西巡抚,英翰升任皖抚,皖南道员吴坤修署理布政使。
吴坤修,字竹庄,江西新建人,秀才出身,初由捐纳得到个从九品的官衔,分发至湖南,正值曾国藩在籍办团练,投于军幕。咸丰三年,太平军犯长沙,守城有功,擢知县。以后,在湘系部队带兵打仗,屡建奇勋,声名大振,官位迅速升迁。
冯志沂与吴坤修早先并不相识,吴坤修署皖布,冯署皖按,两人一见如故。吴坤修虽由行伍改行从政,而喜附风雅,在其官寓经常招集当地的文人吟风弄月。于庭院内亲手栽植奇花异草,环以篱落,营造幽静闲适的环境氛围。冯志沂初次登门,即被吴坤修款留,谈饮竟日,居然忘了辞归。
冯志沂尊重吴坤修,更欣赏这个人雅爱地方风物。安庆城内的名胜古迹大观楼毁于兵火,在其主持下,重新修复,吴坤修约请冯志沂登楼赏景,两人上了楼,放眼望去,江流滚滚,烟云缥缈,何其壮观!冯志沂兴之所至,撰联一副:
地隔中原劳北望,
天生江水向东流。
有倾,吴坤修也撰成一副:
凤水龙山,江右人文相望;
吴头楚尾,中流形胜在兹。
孔子云:“居是邦也,事其大夫之贤者,友其士之仁者。”意思是结交志同道合而又掌权柄的人。冯志沂在这个阶段与吴坤修政务互帮,诗酒酬唱,很是投缘。有诗曰:“皖江快相见,邂逅成忘形。”
十月初,他给京中董氏弟兄三人各寄了一函,并将重刻的诗集二十部,托请董文焕转赠索观的朋友们,信里简单地介绍了自己“现署臬篆”,不堪劳悴的状况。
十一月底,董文焕来信了,信中说:
“鲁川观察阁下,久疏裁答,时切驰思,冬初接读惠函,如亲承教,庆慰,庆慰。”
“前阅邸抄,知兄补授徽、宁、池、太观察,迁擢之荣,亦何足贺。而以鸿才居此职,其必将罄摅所怀,大有造于皖南苍生,已想望风采,且欣且冀。”
“涣,仕宦不进,学亦退矣,九月派充日起居注官,至今毫无教布,有负朝廷之意,可愧,可愧,尚望教我是达。山妻初下世,夏间甫买一妾,不意冬初又化为异物(病死),何其速也。当兄辱札相贺之日,即此人绝命之时,亦可谓相左之巧者矣。老海(许宗衡)文集已刊,龙壁山人(王拯)归粤西后,并无音耗,老霞(王轩)至今未来供职,其来都之难,亦犹伊出都之不易耳。率此奉复,统惟鉴察,不宣。”
读了信,他良久静坐不语,反复回思在京期间彼此情深谊厚的往事。分别后,天南地北数年不得相见,想不到文焕的境遇也如此令人心酸。叹息之余,展纸染翰,写下陶渊明的《饮酒》诗二首,寄给董文焕,相慰勉:
一
衰荣无定在,彼此更共之。
邵生瓜田中,宁似东陵时。
寒暑有代谢,人道每如兹。
达人解其会,日夕欢相持。
二
积善云有报,夷叔在西山。
善恶苟不应,何事立空言。
九十行带索,饥寒况当年。
不赖固穷节,后世当谁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