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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冤魂托杜鹃

1

蔡复生结婚了,新娘是干河子边老中医秦文禄的幺女,人生得水灵,心生得高洁,性生得节烈,随父读了不少医书,也读了不少儒学名篇,懂得“在家从父出嫁从夫”,懂得“君子死于义烈女死于节”,也懂得“病起于口亦可息于口”。由于哥哥在绵阳读新学,又跟随哥哥读了些《呐喊》、《女神》、《新青年》,也就懂得了“中国青年强则国强”、“青年有驱黑暗迎朝日之重任”。

新娘名叫秦惠琳。

老中医秦文禄曾跟随蔡老秀才学过《中庸》、《大学》,一直执师生礼,特尊重老师的方正博学,又每每为老师的遭遇而不平,也正由于此,读了四年,便改学医了。

林幺婶来到秦家,几乎没费多少唇舌,这门亲事就成功了。

新婚这天,老秀才家热闹非凡,远亲近邻外,同马乡几十个保长甲长、同乐社王文开为首的大小袍哥,隐逸山周边几个码头,于连长为首的驻军官兵,二十多桌客人,喜庆之气铺天盖地。

老秀才高兴,但老秀才也担忧:中午鞭炮中断了两次,这是不吉利的。自己当年拜堂成亲时,鞭炮中断过,妻子果然就没有与自己“白头偕老”。

蔡复生高兴,今天依秩敬酒,自己已喝得头重脚轻了,可敬到王文开、杨有义、王文全桌上时,还是又被灌了几杯。

“蔡乡长,你好福气呀!”

“蔡乡长,头上纱帽,床上娇妻,少年得志哟!”陈武国斜着眼说。

“蔡……蔡乡长,我……我再敬你双杯,祝……祝你夫妻白头到……到老!你……你不喝?就……就是不想白……白头到……到老!”周大可端着酒杯,踉踉跄跄地说。

这可是两难呀,为求吉利,为求“白头到老”,就是毒药也是拒绝不得的,蔡复生头一抬,两杯酒喝了下去。

“请新娘子出来敬酒!”王文全一喊,全场响应。

老秀才为难了,远亲近邻为难了,蔡复生为难了,这可是从来没有的规矩呀!

“请新娘子出来呀!”王文全与全场袍哥又是一吼。

“吼……吼个球,人家新……新娘子瞧不起你……你我弟兄,你……你还吼!”王文开有些恼了。

忽然,新房门开,袅袅婷婷走出了新娘,新娘大红绸盖头,红绸后面朱唇轻启,声音不大如燕如莺,但全场每个角落都听得明白。

“各位远亲近邻,各位高朋贵宾,今天是小女子夫妻成婚之日,各位盛情,小女子夫妻谢了,自古虽无新娘出来敬酒之礼,但蒙各位厚爱,小女子愿开这个头,以这一碗酒敬各位,谢谢各位,若各位是真心前来祝贺,就请不要口吐脏话,不要大呼小叫,否则,小女子夫妻领受不起!”说完,左手轻捋红绸,右手将一满碗酒放到唇边,一饮而尽。

这一番话语,这一举动,让全场惊呆了,目送新娘由伴娘扶了进去,忘了叫好,忘子饮酒,忘了吃菜,大家咀嚼着这番话,纷纷想:这可是一朵带刺的玫瑰哟。

于连长端酒过来说:“为庆贺蔡乡长喜结并蒂莲,各位,请呀!”大家才又端杯伸箸。

自始至终,于连长见王文开的脸色眼睛都时阴时晴,新娘子出来时,那眼中贼光猛闪。

第二天,于连长从铁牛寺抽了五个士兵到蔡乡长家,任务是:保护蔡乡长全家,帮蔡乡长做所有家务。

2

二排长是一个闷葫芦,一天难说十句话,出操演练、吹哨子、列队发令,一个字“跑!”、“走!”、“卧!”,甚至一个字都不说,手指班长命令:“练!”班长自然领会,就带领本班开始训练。

闷胡芦却带兵甚严,稍违令或未能达目的,轻则“重练!”重则鞭子耳光侍候。

但士兵们都很听命令也很敬重他,这是因为生活上他对士兵们很关心,他可以将自己碗中饭菜匀给未吃饱的人,他可以将自己的津贴交给家有老有小而无田地的穷兵,他可以背着士兵跑几十里山路去找医生,他可以用身体挡住敌人射向士兵的子弹,他是一个无父母无兄弟姐妹亦无妻子儿女的光棍,他一无所有也一无所顾,他和他的上司于连长一样,嫉恶如仇。

于连长喜欢他。

然而,闷葫芦二排长却要被王文开抓起来,罪名:私入民宅欲对良家妇女施暴,原告,太平庙周大可。

于连长蔡复生赶到时,双方已剑拔弩张。

“王大爷、杨三爷、二排长,息怒息怒!”蔡复生忙说。

“王大爷,待我了解清楚再处理,请相信,我于某人绝不姑息手下也从未姑息手下。二排下,还不退下!”对王文开客气有嘉,对二排长则声色俱厉。

双方到周大可家门前河边麻柳树下坐定,王文开忿忿难平,一排长端了茶敬上,王文开理也不理。

于连长拍了拍周大可的肩膀,“周兄弟,你说说是咋回事。”态度亲切。

这个曾与父亲捉迷藏,逼得父亲上吊的周大可肥头肥恼,说话却十分尖刻,“于连长,你们到同马乡说是保境安民是维护我们庄稼人防止盗匪的,防止盗匪咋跑到我家中去了?一个妇道人家在家,他跑进去做啥?我婆娘正给娃娃喂奶,他把我婆娘搂抱着做啥?我问你,你们是兵还是匪?”连珠炮一般让人难以插话。

“二排长,你说是咋回事?”于连长问。

“他,他瞎说!”二排长憋得脸已红了,才憋出这几个字。

“啥?我瞎说?老子亲眼看见了还不认账!×你先人板板,老子先毙了你再说!”跳得八丈高的周大可骂着就抽枪了。

王文开不出声。

蔡复生忙拦住周大可,“周大哥,别发火!”

“去你妈的,少拦老子,弄毛了老子连你一块毙,老子认得你是乡长,这炮火可认不得!”蔡复生被撞得跌跌撞撞,可他依然死命去抱躁怒不已的周大可,眼见得蔡复生要有血光之灾了。

“叭叭!”于连长向天射了两枪,大吼道:“都给我住手,我于某人走江过海啥劲仗没见过?杀人不过头点地,有啥大不了的?你也得让我弄清来龙去脉吧,王大爷也不会稀里糊涂地判案吧,不然谁服?”于连长到隐逸山半年多了,还是头一次在王文开等众多袍哥面前发火,看那黑铁塔般的身躯,看额角暴涨的青筋,看那冒火的双眼,看那烟袅袅热腾腾的枪口,人们不发声了,连向来硬断不弯杀人不眨眼的王文开和暴跳不已的周大可都不出声了。

蔡复生请周大可细说一下情况。

原来周大可半下午与王文开杨有义刚拜访了曹家庵曹靖回来,路过太平庙,说到家去喝口水打个尖,刚走到家门口就听一个女人尖声叫骂“蓄牲,你家就没有姐妹吗?”几人快步跨进门,只见二排长扶着喂奶的女人往板凳上坐,地下还半躺着一条汉子。周大可一见有人搂着自己的老婆一下子就火了。

于连长向二排长:“是这样吗?”

二排长点点头。

周大可又跳了起来,“他都承认了,老子会冤枉他?”

“我,我是救人的!”二排长半天才又憋出几个字。

“呸!有您这么救人的?”周大可更愤怒了。

“坏人是他!”二排长指着蔫在一边的一个汉子。

“他是我老表,他咋会呢?”周大可声音小了些。

“不是我,老表,我见这个人欺辱表嫂,去帮忙,哪晓得我打不过他!”汉子急忙说,但目光躲闪语音毫无中气。

“你瞎说!”二排长气急了,额头青筋乱暴。

王文开发话了:“于连长,这还咋个说呢?你不是不姑息手下么?看你咋处置这个骚排长,我隐逸山同马乡人可容不得外人来伤害!”

“好,说得有理!”于连长说,“那请周兄弟把你婆娘叫出来问问吧,三头对面,总不会再冤枉谁了!”

“这个……”周大可有些迟疑。

“叫出来嘛,有老子在,哪个敢吃了你婆娘!”王文开说。

“土女他妈,出来吧!”周大可喊道。

女人出来了,半天,仍哭哭啼啼的,边哭边大声埋怨:“你背时的,把些啥子人都弄到屋里住,啥老表,简直是蓄牲!呜呜,还说跟王大爷背枪没人敢欺负,呜……”

一下子全明白了。

原来二排长让士兵休息,自己独自到各处转一转,刚走到周大可家门口,就听见里面有声音:

“表嫂,老表没在家,我们耍一会儿嘛,反正萝卜扯了现坑坑,老表回来也不晓得!”

“放屁,你家也有姐儿妹子,你咋不和她们萝卜扯了现坑坑?滚开些。不然我喊人了!”

“这大河坝里,你喊哪个听得见?来吧!”顿时,屋里桌凳乱响。

二排长气炸了,一个箭步跑了过去,只见一个男人抱着女人乱摸乱啃,而女人已无处可退,怀中吃奶的娃娃大哭。二排长力大,抓着男人一拳一腿,男人倒在了地上直哼,女人慌乱地哭,二排长扶她去坐,正在这时,周大可骂着冲了进来。

“王大爷,你看这事咋处理?”于连长松了一口气,他相信自己的手下,但闷葫芦二排长说不出话辩不出清白,有理也难以洗刷飞来污泥。

王文开二话不说,站起来甩手就给站在身旁的周大可两耳光,“以后管好老婆!”说罢扬长而去。

杨有义忙向于连长、二排长说:“误会了,于连长别见怪!”说罢,也跟随王文开走,走不多远又转来对周大可说:“王大爷吩咐,把你那老表带过去!”

周大可狠狠地对婆娘说:“还不滚回屋去,在这儿丢人现眼!”回头对老表说:“走吧!”

人们奇怪,周大可对真欺负了他老婆的“老表”咋不跳不骂不恨不打不杀呢?

3

其实,这个自称是周大可“老表”的人并不是周大可的亲戚,而是一个有名的扒手,他与他的诸多同伙长期在安县、绵竹、德阳、罗江、绵阳、中江、广汉、什邡等县大小场镇作案。或撬门撬窗,或探怀掏包,或巧言诈骗,得手少就自己享用了,得手大或伤了人被发现并被追拿时,就寻一个保护伞,缴上一半躲上个一月两月,风声一过再出江湖。隐逸山是公认为最可靠的地方,五县交界又是一块飞地,周边四县管不了,彰明本县又太远,鞭长莫及,再加之这里的袍哥大爷谁都惹不起。袍哥大爷对他们是爱护有加,分别让他们认了一个弟兄作老表,有事就住在这家。

这次,“老表”在绵竹潜进了一个县参议员的家里,不仅包走了所有金银珠宝首饰。临去,借着月光见一美妇人躺在床上,白生生的大腿白生生的****,让他忘了危险,色心顿起,爬上床几下子扯掉女人的小衣内裤,跨上去就干了起来。女人以为是自己男人,开始还迎合,可睁眼见是一个不认识的人,便大叫了起来。“老表”来不及尽兴便怆惶翻窗逃去,可跳下窗把脚拧伤了,痛得根本跑不动,好在是夜晚,借着多年的经验,躲过了一起又一起的追兵。出城天已亮,他知道难以跑远,便在一处河沟边的草堆中睡了一天,草堆中还听见路上有人议论:“参议员家中失了盗了。”“全县五乡八镇客房旅馆都在清查。”

入夜,“老表”绕过了曹靖的口子,淌绵远河来到了周大可家,周大可自然保护了他,并将他缴的金银珠宝私自留下两件后全交给了王文开。

周大可说:“近来于连长住在隐逸山,已将来躲避的许多‘老表’没收了财物驱逐出了隐逸山,你要小心,最好少出门,饭,我让土女她妈给你煮。”

住了一月,脚伤好了,这天见“表嫂”给娃娃喂奶,雪白的****一闪一闪,让他想起了那晚那个未让他尽兴的女人,“表嫂”自然不如那女人漂亮,可久不尝女人味,老母猪也可当貂婵了。况且,这些天,觉得“表嫂”对自己也好,她头上的一颗祖母绿玉簪还是自己送她的,周大可又不在,这不正好成就好事么?哪知这女人才是******“瓜婆娘”,反弄得自己不好脱身。

王文开面前,“老表”只好不作声了。

“妈的×,蠢猪!你八辈子没见过女人!没见过女人也不能找我兄弟伙的女人撒火!凭这一条,老子毙你一千回!周大可,你给他说‘黑十款’改咋办。”说完,“叭!”将手枪甩在桌子上。

周大可狠狠地对“老表”说:“‘黑十款’说‘弟淫兄嫂遭惨报’要‘三刀六个眼’。”

“老表”吓得脸如土色。

王文开是真气,妈的个×,都是蔡复生这狗杂种,小偷扒手偷了你妈的×,偷了你婆娘的×,你硬要老子捉,老子不答应,你居然弄来一个****于连长,半年来,许多过来躲难的“老表”被他的手下抓了没收了财物,驱逐出了隐逸山,许多“老表”不敢来隐逸山了,这不是断了老子的财路么?你还敢把老子告到彰明县去,哼,老子非得杀了他!

“再给老子惹事,老子把你交到绵竹县去!”

“王大爷,我再不敢了!”“老表”见王文开如此说,量无啥大碍,小眼一转忙给这个比自己小几岁的王大爷认罪。

“滚!”王文开的吼声如一道赦罪圣旨,“老表”急急忙忙“滚”出了码头社堂,“滚”出了隐逸山。

4

同马乡无乡公所,蔡复生只好将乡公所设在蔡家祠堂。但由于王文开这个袍哥舵爷的社堂设在铁牛寺旁,于连长的连部又设在铁牛寺,蔡乡长也便常往铁牛寺跑了。

当了两年多的乡长,蔡复生对同马乡有了更深刻的了解,明白了这个乡不是由自己这个乡长说了算,土匪头子袍哥舵爷王文开不开口,自己的话就白说,县上下来的公文就是白纸。于连长来了,虽说有些好转,但强龙难压地头蛇,别说你只一个连,别说你能打仗,就是人再多些且是身经百战的如赵子龙秦叔宝来,可能也难奈他何。因为你代表政府,你不能不分青红皂白见人就杀,同马乡一半人家有袍哥,其余人家也与袍哥有关系,你怎么杀?杀得完么?

当初太幼稚了,想设民团让王文开将袍哥兵丁归束于乡长团总的管辖下,这不是与虎谋皮么?

于连长过来,外来盗匪抓了些,驱逐了一些,隐逸山清静多了,“同乐社”的袍哥也收了些手。但看得出,王文开是不服气的,目前的平静只是表面的,说不定会酿出更大的灾祸来。王文开不是吃素的,他是见肉就吃见血就喝的饿狼恶狼。凭眼下暗中调查的来看,他杀人无数,已属罪大恶极,得赶快报上去,请县长派更多的兵,将这个恶瘤铲掉。否则,发展下去不得了,隐逸山不得太平,周边四个县也不得太平。而自己想有所作为想把同马乡建成模范乡也纯是做梦。可以前报上去的几次,咋一点回音也没有?不行,自己得亲自去,亲自找吴县长商量。

蔡复生连夜将王文开所有罪行整理好,并写了长篇报告铲毒瘤方案。于连长派闷葫芦二排长带领十多个士兵保护蔡乡长。蔡复生只回家拿了两件衣服,给爷爷给妻子秦惠琳说了句“出门办公事”就向彰明县而去。

下午,一行人来到了绵阳破庙子,这儿山高林密路道险,两三里内无人烟,向来是土匪出没拦路抢劫的地方。为防万一,二排长让蔡乡长下马与自己步行,以免马上目标大而招不测。

蔡复生答应,可刚下马,“叭!”就从树林中射来一颗子弹,正射中扶蔡复生下马的一个兵左肩上。

二排长见状,一声“卧、射!”十几只枪齐向林中射去,可林中啥反映也没有。有人说去搜一搜,二排长摇手说:“走!”大家明白:进去搜一定搜不出匪来,能搜得出的还叫“匪”么?万一去搜,后面来人袭击蔡乡长咋办?三十六计走为上。

第二天,一行人到了青义场吃午饭,饭馆拥挤,刚坐上桌,蔡复生忽然发现随身携带的文件袋不见了,全场哗然。“抓小偷啦!”喊声四起,有人说刚才见一人草帽下垂在蔡乡长身边挤了一下,有人说这人有点像周大可的“老表”。二排长一听非常愤怒,命令留两人保护蔡复生外,其余人四处寻找小偷逮住“老表”追回文件袋。

半晌过去了,士兵都空手而回,一点收获也没有,连“老表”的影也未见着。

蔡复生文明棍一顿,无奈地说:“算了吧,到了彰明再说。”

到了彰明,蔡复生递进名片,半晌才有人接他进去,而见他的人,不是那位对他十分看重的吴县长,而是一位满脸假笑的老头子。老头子干咳了两声说道:“哎呀,是蔡乡长,前年老朽与吴县长给你送行,还记得吗?”

蔡复生记起了,当年吴县长拍自己肩膀送自己文明棍时,这个老头似乎在场。“记得记得,您老贵体康健?”

“不行了,老朽之人,一年不如一年了,说不定明年你再来,就见不着我了!”老人笑着说。

“哪会呢?您老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不巧呀,吴县长生病近半年了,回广元养病去了,让你空跑一趟了!”老人遗憾地说。

原来如此,怪不得送上去那么多材料一直无音讯。“请问吴县长啥时能回来呢?”

“听说下月回来,这段时间,不紧要的材料我们就放在这里。”说着,老人指了指旁边。果然,文案上已堆了厚厚一堆文件。“如果特别紧要急着要办的,我们就快马送到吴县长府上,请他处理。唉,吴县长生病也不得安宁!”

“哦,下月回来!”蔡复生沉吟。

“蔡乡长,你有紧要事么?急不急呢?”老人非常关心地问。

“有!”说着从内衣口袋中掏出一个厚信封,双手交给老人,“麻烦你尽快转给吴县长,这关系到同马乡是否生存,关系到同马乡人民是否安宁。谢谢您了!”

见蔡复生十分慎重,老人赶紧走过来,双手接过信封,“蔡乡长,放心吧,老朽保证尽快转到吴县长手中!”

原来蔡复生预料到路上会出事,文件袋里装的仅是一般文件材料,王文开的罪行材料等全装在了贴身衣袋中。

第二天返乡,老人笑眯眯地将蔡复生及二排长等送了上官道。

5

王文开经过蔡复生门前,忽然想起了那头顶红绸一碗酒一饮而尽的美女,忍不住就直向屋内走来。

王文开见过睡过的女人很多,高矮胖瘦美丑的都有,但大多是投怀送抱或开始怯生生而后就甜腻腻的,也有怒目相向而后又醉眼轻斜的,但蔡复生的女人却有所有女人没有的味:美而柔俏而烈,不卑不亢不惊不诧,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哟,勾魂又勾心醉魂又醉胆的女人,他蔡复生配有这样的女人么?他蔡复生不配享用这样的女人!想到此,炉火猛窜,一下子就推开了龙门。

老秀才还未放学,五个兵出操未回,院内就只秦惠琳在纳鞋底。看那扭动的身躯,像是有了身孕,但那模样那脸蛋那眼那嘴还是那样迷人。

秦惠琳见是王文开几人进来了,且见那眼光邪邪的,心中骤然一紧,忙起身招呼,“哦,是王大爷,稀客稀客,快请坐!”

“我是来看看蔡乡长,咋就你一人呢?”

“谢谢您王大爷,他们挑水磨面去了,一会儿就回来。”惠琳收拾针线筐进了屋。

“这边生活咋样?还过得惯吧?”王文开无话找话。

“居家过日子,哪有过不惯的?”秦惠琳在里间回答。

“蔡乡长待你如何?看样子他不懂得惜疼女人!”王文开坐下说。

“谢谢您王大爷,我们夫妻恩爱生活得好,不劳您挂念。”说着走了出来,右手中拿着一把明晃晃的切菜刀,左手提着两根甘蔗,说完只顾刮甘蔗。

“嫂子,你刮啥甘蔗呢?你那白白的手腕红红的嘴唇,那一处不比甘蔗甜呢,给我尝尝不就最好么?”王文开声音放浪了起来。

“王大爷,请放尊重些,你读过《烈女传》吗?您看哪一个节烈女子是好欺辱的?”说着菜刀猛砍,甘蔗一截一截飞到了王文开几人身边。

“啥球烈女传****钻,你不晓得王大爷不读书么?你就陪陪我让我钻一钻,不好么?”说着就站了起来。

“王大爷,别过来,一个弱女子杀不了淫贼自杀总是可以的吧!”说着,菜刀举了起来。

“妈的×,威胁老子!老子不吃这一套!还站着干啥,把刀给老子抢了!”王文开躁怒了。

几个弟兄一齐冲上,秦惠琳将刀乱舞,几人近身不得,但退下来又上了,秦惠琳退至墙边,边舞刀边呼喊,“救人呀!王文开,你枉披了张人皮,你不得好死!”到底是有身孕的女子,已累得娇喘微微了。

一人寻来了根棒,趁秦惠琳不备,一下子打到了她右手腕上,刀,落地了,想自杀保节已是不能够了。

王文开冲了上去,抱住就啃,哪知看似文静的秦惠琳如一头疯狂的狮子,又是抓,又是掐,又是咬,王文开身上已留下了几处伤。

“给老子按倒,把裤子挎了!”王文开也疯狂了,自己脱了裤子扑了上去。

可女人拼命挣扎力量也惊人,王文开就是不得上身,翻滚中,王文开见女人阴部忽然大冒血水,他一下子愣住了,“她咋了?”

“王大爷,这婆娘流产了!”有懂得的忙说。

“妈的×,秽气!”

“王大爷,那几个兵回来了!”门口放哨的弟兄进来报告。

“呸!走吧!”说完,几人走了出去。

6

蔡复生肺都气炸了,“这伙土匪,天咋不灭地咋不收呀!天理何在呀!”喊声嘶哑,已呈疯狂状态。

于连长命士兵请来医生为秦惠琳医治,秦惠琳已呈痴呆状。

老秀才被送到亲戚家去了,八十多岁的老人,风烛残年,不敢让他知道事情的真相,否则老命难保。

两天后,王文开派人送来一百个大洋,说是“不知是蔡乡长的夫人,误会了”,特来道歉。蔡复生将来人轰了出去,将一百个大洋甩到了门前堰塘中。

下午,杨有才亲自登门道歉:“王大爷那天喝醉了酒,豆芽子以为是外来的女人,见她骂了王大爷才施暴的。同在隐逸山为隐逸山做事,低头不见抬头见,得饶人处且饶人,请蔡乡长宽宏大量,以后山高水远,还有相互提携的日子,万万不可因一时误会而伤了和气。实在不行,请蔡乡长到王大爷家,无论夫人丫环或袍哥弟兄,随便抓几个人打几十大棍出出气,蔡乡长还不原谅,那我就给你跪下了!”说着,真跪了下去。

“哈哈,这有啥嘛,既是误会,说明不就行了,杨二爷,请起来,请起来!”蔡复生忽然笑容满面,好似一切事故都未发生一样,十分亲切地把杨有才扶了起来。

杨有才见状大喜:“蔡乡长,您大人不见小人过,我们王大爷的性格您是知道的,其实他钦佩您得很,巴结还来不及呢,咋会存心伤害您和夫人呢?”

“是嘛是嘛,我也觉王大爷平时与我蛮亲热的,误会消除了,我们以后还是好兄弟呀!”

这番热情直让几个士兵莫名其妙,还以为蔡乡长怕王文开了,要么就是气糊涂了。只于连长渐渐明白了,忙上前附和道:“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古就有自家兄弟误会的事,说清楚说明白就行了!”

“夫人受伤流产,身子虚弱,这两支老参是我家的,就算兄弟尽一点心意,请一定收下!”杨有才拿出了黑黄发亮看似已放了许多年的老人参交给蔡复生。

“那就谢谢了!”蔡复生收下了人参。

杨有才走后,蔡复生请于连长进屋密商:

这头恶狼再也留不得了,立即手书王文开的数条大罪,吴县长在广元养病,就请于连长派人将信连夜送到广元亲手交给吴县长;成都表爷爷处也赶紧送一封去,他是省参议员,他会给省府交涉的;塔水桥刘团长处送一份,请他务必告知上峰,敦促上峰加兵进隐逸山,一举消灭这头恶狼以及隐逸山的土匪。

于连长非常同意这样做,并亲选了三个精细的士兵分头行事。

目送士兵走进茫茫夜色,蔡复生于连长才轻吐了一口气。

7

王文开不愿去给蔡复生“那狗杂种”道歉赔礼送银元的,这一切,是杨有才、王文全、杨有义商量着办的,“小不忍则乱大谋”,只要蔡复生原谅了不告了,隐逸山会少许多麻烦。

前几次蔡复生递上去的材料,内容全都到了王文开手中,那个老头是文案师爷,以前与王均云关系密切,王文开当上舵爷后,杨有才又去将关系转接到了王文开身上。自古“朝里有人好办事”,哪怕师爷给你透露一点点消息,那你也可得到不尽便利,幸好吴县长回广元养病了,蔡复生的材料自然就如一块顽石沉入了汪洋大海。

“老表”偷了蔡复生的文件包,结果一文不值还差点被打死。看来不可能那么简单,肯定有更凶险的材料,不然,蔡复生为何会让十多个兵保着去彰明?

这回王文开又惹了大祸,而蔡复生的“宽宏大量”显然是作假,他咋可能那么快就来了个大转弯?万一有啥图谋莫让自己措手不及。

王文开不耐烦听这些分析,“球,老子怕他?老子早想杀了他个龟儿子!”

“王大爷,得防着于连长那一连人!”杨有义说。

“那到不怕,没有上峰的命令,他有几个脑壳也不敢对我们咋样的。”杨有才分析说。

正分析,派出去的几个人都回来了。

“咋样了?”王文全问。

“那家伙刚到干河子边,我们用飞刀结果了他。”边说边将一对人耳与一封信递了上来。

“我们是在张家碾用石头结果了他的。”说着也递上了一对人耳和一封信。

“我……我跟的那人过了坛罐窑就不见了!”

“啥?没见了?”王文开睁大眼睛问。

“的确没见了,那里又没有树林又没有岩坎,我们找了半晚上也不见人影,怪事,多半跟的不是人是个鬼!”另一人忙着说。

“放屁!你见过灯火下面的鬼?”王文开喝道。

的确,几个兄弟明明见人从蔡复生家灯火中走出大门的,咋会是鬼?

杨有义几人看了两封信,忙拉王文开商量。

“事不宜迟,得马上动手了!”王文开狠狠地说。

第二天下午,王文开杨有才到铁牛寺找于连长,说因为与蔡乡长一场误会,与于连长也多日没有一块坐坐了,今天有空,想与于连长搓几圈麻将,态度真诚笑容满面。

于连长想:大举就在眼前,万不可让这头恶狼有所察觉,陪他打几圈麻痹一下也好。于连长不常打麻将,便让一排长也跟自己一道去。

地点就在同乐社堂内,袍哥们又是端茶,又是敬烟,又是打扇,和和融融,宾主十分开心。

亥时刚过,杨有义、王文全带着十多个弟兄悄悄来到蔡复生家门口,与先期守候的几个弟兄汇合了。轻轻撬开龙门,神不知鬼不觉地进了院。又十分熟练轻轻地将四道门三道窗,除五个士兵住的偏房门外全上了锁,然后将几桶油悄悄淋上房、门窗内,再轻轻走了出来,登上门外山石,王文全发令:“点火!”

倾刻间,蔡复生家熊熊大火冲天而起,只听大火中蔡复生、秦惠琳、老秀才连呼“救命”,门窗拍得山响,家俱撞得乱飞,可门窗不得开,人也不得出。

偏房中的五个士兵醒了,忙着往外冲,可冲出一个就被飞来的子弹击中一个,王文全杨有义原来与王文开练飞石飞刀,靶靶命中,而今已是神枪手了。

五个士兵倒地后,几个弟兄忙将油桶、火柴全塞进他们手中。

“哗啦!”半个钟头后,房子烧垮塌了,里面早已没有了呼救声。

王文全命令:“快!救火!”

所有的袍哥弟兄手中拿出水盆水桶,忙到堰塘中舀水来救火,一盆盆一桶桶水泼向倒塌的火海般的房屋中,只溅起冲天烟尘和“嗞嗞”的响声。

王文开、于连长一行人赶来时,十几个袍哥弟兄烟尘满面,水渍斑斑,有的还在挑水,有的在残灰中找人。

“咋的啦?”王文开大声问。

“报告王大爷,这五个龟儿子当兵的把蔡乡长一家烧了!”王文全说。

“啥?你说啥?”于连长大惊。

“妈的×,给老子捆起来!”王文开命令。

于连长来不及反应,早被在身边的几个袍哥弟兄捆翻了。

一排长、二排长眼见不对,忙抽枪相向。

“开火呀!有种向老子开火!老子打死五个纵火犯,你们看,他们手拿油桶在干啥?开枪呀!开枪好证明你们于连长是主犯呀!”王文开声嘶力竭吼道。

“别听他的,我们的弟兄绝不会干这种土匪们干的事,去看看五个弟兄,是咋个被打死的!”于连长命令两个排长。

两个排长走拢借着手电,见他们的确紧捏着油桶、火柴,扯都扯不掉。

两个排长傻眼了!

“现场保护好,谁也不能去破坏,把主犯给押回码头!”王文开命令完毕,一伙人押着于连长走了。

两个排长与士兵们垂头丧气。他们明知自己的弟兄和于连长是清白的,但没有证据,便急急派人向刘团长报告。

第二天下午,刘团长赶来了,塔水桥区长赶来了,彰明县文案师爷赶来了,同时,略坪、河坝场、曹家庵等周边罗江县、安县、德阳县、绵竹县的几个乡长镇长袍哥舵爷民团团总也都应邀赶来了。这是惊天的案子,周围的乡民也都赶来看热闹。

傍晚,彰明县副县长也赶到了。

千支火把下,未及休息的副县长连夜主持审案,临时法庭就在蔡复生被火烧光的家。

原告:彰明县同马乡同乐社社长王文开。

被告:同马乡驻军于连长及五个士兵。

法庭分别将烧死的三具焦尸和被击毙的五个士兵作了解剖。

法警将一天来所查的情况祥细作了汇报。

原告将状子呈上,并让带队救火的杨有义王文全陈述救火、消灭纵火歹徒的经过。

被告竭力申诉,并让一二排长作证。

法庭又请周边乡镇的乡镇长团总、本乡的乡绅及乡民代表共同酌议。

天快亮时,这个震惊五县震惊川西的纵火大案终于水落石出。

具体案情是:

驻军于连长原本是为了蔡复生乡长及家人的安全,分派二排八班五名士兵住进蔡乡长家。哪知久不见荤腥的五个大小伙子,见蔡乡长的妻子秦惠琳美貌,见色顿生歹心,屡次调戏施轮奸,被同马乡同乐社社长王文开撞见,严加训斥。五人不思悔改惧怕蔡乡长向其长官告发,一番密谋,趁蔡乡长一家熟睡便反锁门窗,浇油纵火,当场将蔡乡长、妻秦惠琳及其祖父蔡老秀才三人烧死,幸遇同乐社管事王文全、杨有义率人巡逻遇见,在其意欲逃离现场时,将其击毙。

宣判如下:

五纵火犯实属该死,已被击毙悬首示众,五天后就地埋葬。

于连长练兵无方,但念其平时克勤克俭,此次又实属不知,判拘押半年。

同乐社管事王文全、杨有义救火虽嫌晚了些,人也未救出,但毕竟全力施为了,更兼灭五匪有功,应予嘉奖。

蔡乡长全家三口死于火难,可叹可悯。念蔡复生乡长到任即一心为民奔命,乃祖一生致力于乡村教育教化,其妻秦惠琳贤慧勤俭,也应嘉奖。但三人已全死难,着同马乡将其厚葬,以励后进。

同马乡乡长一职,由同乐社社长袍哥舵爷王文开兼任。

判毕,乡民一哄而散。

五士兵悬首示众,第二天就不见了尸首。

驻军被刘团长全带回了塔水桥,临走,家家户户门缝窗缝都投出了复杂的眼光。

于连长向省院提出上诉,被驳了回来,出狱后回到大巴山。后来,大巴山从鄂、豫、皖来了一支红色队伍,专门铲除世道不平,于连长投了进去。他原来的部下也有不少回到大巴山,与于连长一道加入了红色队伍。于连长在这支队伍中如鱼得水,做了不少惊天动地的事,后来在与日本人作战的战场上立了许多大功,身上也留下了许多伤疤。二十五年后,有人在北京看见了他,于连长已是一位将军了。

蔡复生一家三人的坟堆边的松树上,一对杜鹃从拂晓鸣叫到黄昏,又从黄昏鸣叫到深夜,人们说那是蔡复生一家人的冤魂。坟堆前,常常有人来烧香献花,王文开命人捉拿,总也捉不到。王文开一恼,弄了些炸药来,“轰隆”一声,坟堆变了一个大窟窿,尸骨炸得飞落各处。可第二天,尸骨不见了,原处又起了一座坟。王文开大怒,又炸了一次,尸骨又不见了,几丈外的山坡上又起了一座坟。王文开不能断定是蔡复生一家人的,也就作罢了。

几天后,成都省来了一位大官,汽车成队护兵成林,王文开一伙人大惊,化装成百姓来看,那个大官四处问询,知道蔡复生已死,又知道彰明县府作了判决,在蔡复生家的废墟上默默站立了一个钟头,又驱车向回开去。

有人认识这个大官,说这是蔡复生的表爷爷老秀才的表弟省参议员。

隐逸山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与烦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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