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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文开接到了杜老爷的请柬,说是十分想念川西北五县交界处的少年英雄,说是自己老迈身体不便,不能亲到隐逸山来,请王大爷到成都一会。
看请柬上是只请自己一人,王文开有些得意:你曹靖魏育龄谢雨楼如何?杜老爷怎么不请你们呢?
转而又想:是啊,咋不请他们只请我一人呢?是我的作为有啥破绽?是说我违背了袍哥规矩?是要请君入瓮?我有啥掌握在这个杜老爷手中?我杀父杀母一事无人知晓,但蒋阴阳的话的确让人心惊,而这个蒋阴阳又不知去向,说是到华山参禅,鬼知道!他是不是与杜老爷是一道的?杀蔡复生一事法庭判了的,谁还会怀疑在我身上?但当时于连长的兵出去报信,明明是三人,却只抓住了二人,另一人不知去向,是不是漏网的那家伙报告了谁?是与吴营长截鸦片杀了几个人?是曹靖去告了?但曹靖他贩毒本身就有罪他敢告?至于与魏育龄的争夺斗杀,与李二娃的争夺斗杀,这些纯属江湖恩怨,凡是袍哥码头都避免不了,想来杜老爷不会在这上面追究的。
王文开心中忐忑,去不去呢?去,万一他们有恶念我这不是送上门么?不去,万一他确是一片好心岂不让人笑话或者还失去一些机会?
再三考虑拿不定主意。
杨有才、王文全、周大可都说:“去!杜老爷在袍哥同道中威望极高,量他不会耍手段残害一个后生晚辈。”
王文开带着一个伶俐的豆芽子,刚排位为小老幺的周鱼儿一同到了成都。
杜老爷的深宅大院仍如以往清静幽深,虽至寒冬,但院外仍碧草萋萋,花盆中仍然开着一些叫不出名的花,特别那几树腊梅,金黄色的花朵竞相绽放,阵阵幽香扑鼻而来。
门内阶上,一个大铁笼中伺养着世界上最凶猛的动物藏獒,只见它高大的身躯血红的口,见人进来,叱牙咧嘴,发出了巨大的吼声,爪子抓着铁笼,铁笼直晃,拼命用牙咬粗大的钢筋,据说若细点的铁条都要咬断。
听说这藏獒一生下来,母獒就不给儿女喂奶,丢在山洞就跑了。一窝幼崽无以为食便相互咬,无论咬下谁身上的肉都吞咽下去,自然弱者就成了强者的食物,咬杀一只只够两三天,然后又相互咬杀,杀死一只又可吃几天。渐渐大了,猛了,咬杀也就更惨烈了。直到最后,洞中就只剩下了一只,它咬杀了兄弟姐妹在洞中呆了半年多,已成了威猛之兽。走出洞口,大声一吠,连老虎豹子都吓得躲了起来。
这家伙身上长着双层皮,而且都厚而坚,一般刀枪杀不透它打不穿它,虎豹的利牙利爪也撕不裂它。说来也怪,听说这么凶猛的家伙若被人想法捉住驯养,它便不咬杀这人,而听这人驱使了。
王文开来过几次杜府,每看见它都非常惧怕,万一杜老爷对某人失去了好感或者要处死他,不用开枪不用刀刺,只把这藏獒放出来,这人还有命么?说实在的,王文开不怕任何人,却对这藏獒恐惧难安。
门房的人见王文开周鱼儿惊恐地望着藏獒,笑着说:“别怕,那么粗的钢筋笼子关着,跑不出来,再说,它刚吃了半支羊。”
一行人穿过前院过厅,经穿堂走花径到了后院的“沁芳斋”。
“沁芳斋”是杜老爷的书房也是他的休憩之所,平时泡一壶碧罗春坐在躺椅上,随意从书架上抽一本书读,杜老爷说这是他最大的享受。
杜老爷的书特多,一排五间屋子全是书架而书架上几乎没有空隙。楼上二十几个大箱大柜,还装得满满的,里面全是绝版、孤本、善本,有汉代的竹简木牍帛书、蔡伦纸书,有晋代、唐代、宋代、元代、明代、清代名家名作手稿,有名家字画。这些一般不展示给外人。听说杜老爷府中的藏书在全川的私人藏书中名列第三。
王文开一直感到奇怪:川中袍哥领袖人物,刀口上舔血的人物弄这么多书干啥?这些书能帮你杀人放火抢财物?这书能帮你抵御强豪帮你杀敌帮你脱险?大不了一个书呆子,咋能被川中袍哥们敬仰?王文开最瞧不起的就是读书人书呆子,认为那是最没有用的。一个袍哥码头,有几个人略能识字写字能传书递信就足够了,书生多了有啥用?如像杀王均云魏伯龄蔡复生,抢“艳阳花”打败李二娃,叫几个书生去行吗?慢说几个,几千个也不行。所以王文开有些瞧不起杜老爷,心想:要么是被人或被官府捧起来的,或者是凭他院内笼中那头凶猛的藏獒当上的,自己若有机遇,可能比他还要响亮,或者成为全国袍哥的领袖。
“沁芳斋”内,杜老爷正饱蘸浓墨,在一张宣纸上龙飞凤舞写着什么。一行人到了门口,不敢冒然进入。
管家轻声报告:“罗江县隐逸山王文开王大爷来了!”
杜老爷答应道:“好!”但仍然头也不抬地写着。
宣纸上,浓浓的墨香散发开来,即使不读诗书的王文开也觉得这香味虽然不同于酒香女人香,但也很受用。原来杜老爷写的是诗,题目是“读《三国志》,为庞靖侯作”,共两首:
一
鹿头关前风休休,谁家残月冷似钩?
纷纷利箭追白马,潺潺清泉化赤流。
虎哮千岗溃敌阵,凤鸣两界悲汉帱。
先生枉自送身死,此处江山也姓刘。
二
古柏森森焚晚香,心寒眼热叹西厢。
名震京师第二客,才服新野徐一郎。
孤亭只愿听清韵,雅室亦思唱楚江。
忽闻鸦噪祠旁树,白雨潇潇泪两行。
王文开不懂,见别人称赞夸奖,自己也便连连赞道:“杜老爷的诗写得真好!”
杜老爷写完后,直起腰来,高兴地拍着王文开的肩头亲亲热热寒喧起来。
第二天,杜老爷与王文开单独在书房中闲聊。
“王老弟呀,我常常想起你父亲心内就难受哟,他在我这儿辛辛苦苦任劳任怨一干就是十几年。没有跟我多要一分钱,没有跟我说过一句亏欠,他只请我载培你,说他这一生,只有你这一点骨血,如果能在袍哥同道中有了一点席位,他就死也瞑目了,唉,这人呀!这父母的心呀!”
王文开听到这里,心中生出了一点悲怆和愧悔:是啊,父亲对我这么顾念,可我却杀了他。
“隐逸山那个码头小了一点,我真觉得委屈了你,愧对你父亲呀!但我又觉得,那儿毕竟是五县交界处,隐逸山又是彰明县的一块飞地,你在那儿也许会有出息有所作为的。如今看来,我没有看错地方,更没有看错人。”
是啊,一说还觉得隐逸山与周边几个袍哥码头比起来的确小了许多,也贫瘠了些,以前咋就从无这种想法呢?但我觉隐逸山还是比那些大码头如曹靖、魏育龄、谢雨楼的好,因为我这儿可吃五县的飞来财。
“那次你们一家三口来,我本想给你换一个码头的,换在成都、重庆、乐山、绵阳哪儿都可以,让他们给你一块地盘,凭你的本事冲劲和勇猛无畏的精神,不出几年,你都可以在那里称雄的。”
这老龟儿子东西,当时你咋不给我说?给我在那些大地方一块地盘,老子不弄他名扬四海?妈的×,马后炮,这时说有球的用!王文开一听,心中立即不瞒杜老爷了。
“可你妈说隐逸山是你的出生地,人熟,跟你跑的都是你的小伙伴,都听你的。到了大地方,别人能听你的?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人帮。宋江是英雄吧?他得靠一百零七人;刘备是英雄吧?他离不开关张赵马黄。我想也是,到生地方去开天辟地,难啦!”
我妈?这老不死的才怪,她不同意?她凭啥不同意?她在隐逸山偷人生我,脸都丢尽了,还舍不得离开,到大地方大码头,哪个晓得我是你偷人生下的?死了,死得活该。
“那次来,我见你颈项上挂着一块有点像玉石的石块,上面有许多画,你妈说你小时多病多灾,求神求佛求来了一块护身符,说戴上它就能驱灾除魔、少病痛,真是慈母心肠哟,你可要戴好,千万不要丢了哟!”杜老爷语重心长,慈祥的目光盯着王文开。
石块?护身符?我可一直不晓得,还觉得这东西累赘烦人,别人家的娃娃都没有,就我有,惹人笑话。原来这是我妈那老不死的给求来的?她还真关心我哩!
“唉,杜老爷,那石块是护身符呀?我妈没有告诉我,也没有一人对我这么说过,我都扔了!”王文开遗憾地说。
“啥?扔了?”杜老爷大惊失色起身问道,旋即脸色语气变了变,“你哟,你咋就不理解你妈的苦恼呢?你就不要命了么?你扔哪儿去了呢?快找回来戴上吧!你们年轻人哟,老人的话总不听,老人们过的桥比你们走过的路多,吃的盐比你们吃的饭多,不会整你们的,相信老人的话吧!”
“扔哪儿去了?我想想:好像我爸说给我改姓,我生气了,乱扯衣服时扯掉了,扔到了我妈脚前。对了,后来我妈死了,装棺材时,我还见过在我妈衣襟上拴着,对,就是拴在衣襟上,埋到了土里,取不出来了!”王文开回忆着说,他感觉到了死去的父母身边的杜老爷是真关心自己的,离家到成都来时的想法未免太幼稚也太不相信人,把好心当驴肝肺了。
“哦,那就无法了,父母的坟是不能去挖掘的,挖掘父母坟是大不敬是忤逆不孝之举,会遭天遣遭雷劈遭天杀之灾的。但你要常到坟头去烧香磕拜,让你父母为你保护好护身符为你求得平安富贵。”杜老爷平静地说。
屁话,这些年我极少去为他们烧香化纸咋没有啥灾呢?又一想:莫非是父母疼我爱我在上天处乞求,我才无灾的?如不烧香是不是以后会遇上灾难?嗯,回去后还是抽时间去烧点香化点纸。
“王老弟呀,你们上五县我最信任最关心的就是你了,曹靖虽说是袍哥界的元老又是我侄女儿的公公,可我并不太赞许他,咋会去伙同别人贩鸦片呢?那可是犯法的呀。谢雨楼也是元老,当年还帮助他大哥造反反清,我们一起闹保路运动一起捣总督府一起杀赵尔丰,在川中是多大声誉呀,可他现在啥事不管只安享晚年,这与百姓何异?还干啥袍哥事业?现在天下乱到处都打仗,我们袍哥理应静观其变,为国家维持一方平安,如果将来有啥大变,我们袍哥就可能主宰天下呀!”
这老书呆子在成都书斋中,咋对外面的事知道得那么多,想得那么远?
王文开唯唯诺诺,与杜老爷谈了整整半天。
2
杜老爷年轻时也是一个饱学秀才,诸子百家经史子集读得烂熟于胸,诗词歌赋八股策论写得人人称颂,父母希望他考个状元探花,也好光耀门楣,他也心存“身跃凤凰池”的念想,大比之年,学伴相约入京会试,这时的杜秀才直把此行当作上京去取乌纱帽紫龙袍,踌躇满志志在必得。
来到梓潼县大庙山,听说这儿是文昌帝君的故里,文昌庙中卦卜最灵。几个人便买香进庙,祷告文昌帝君祷告这位专管人间文墨事管人间举子应科举中状元的神,祷毕,虔诚地抽签,几位学伴拿着签便嚷嚷:“好签!”“中上签也不错!”杜秀才却不立即开看,闭眼默默祷祝半晌,慢慢睁眼慢慢将签拿到眼前,然而,他却惊异了:“下下签”,上面的批文是说:此行徒劳,终身科举无望一类话语。他的心沉下去了,但他仍然不信。几个学伴来看他的签,杜秀才忙说:“天机不可泄!”躲了开去把签条撕得粉碎。
广元城中,万人空巷,人们去看官府杀人。
官府杀的是一个袍哥勇士,因为他与他的兄弟们四处活动反清复明,杀了不少欺压百姓的官员公差捕快。最近还杀了洋教堂中的神父,他手下人还把神父胯下的东西连毛割下挂在了圣母玛丽亚雪白的脸上。这不仅惹怒了教徒,也惹怒官府。官兵打来时,手下跑了,官兵就扬言要屠杀他所在村庄的男女老幼,他挺身而出了。官府处决他时,百姓都为他的不幸而悲哀。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大爷说:“上天,要死就处死我们这些老东西吧,那么好的小伙子那么年轻,咋不留他多活些年多惩罚一些坏人嘛?”声音悲伤而愤懑。
一个公人模样的人听见了,抓着老人就往里拖,说是上面有令,要将大逆造反的人斩尽杀绝,这老头也在斩杀之列。
杜秀才一听怒火满腔,拦住了公人。
公人见是一个身材高峻的青年,抽出刀就砍了过来,杜秀才一让,公人砍空了,回身又削了过来。杜秀才顺手一抓,抓住公人的手腕往后一拖,拖不动,再拖,钢刀落下,刀把落进了街边的阴沟,刀尖露在了沟外。
二人厮打起来,没有了钢刀的公人不是杜秀才的对手,被杜秀才一腿扫翻,公人轰然倒下,露在沟外的刀尖,端端地刺入公人前胸。
杜秀才一见吓慌了,避开了另两个公人的追赶,撇开了学伴,夺路而逃。
杜秀才逃了两天,钻进了深山中的一处密林。刚喘了口气,忽听得密林中有喊杀声,杜秀才一惊,刚欲逃走,又听喊杀声不是向着自己这个方向。慢慢走过去一看:哟,原来是一伙青壮年在练武。
杜秀才感到奇怪:这练武咋跑到深山密林中来?莫非他们是强盗?
正奇怪,背后有人将刀架在了自己脖子上。
“干啥的?不许动?”
杜秀才吓得不敢动了,他被押进了一间大屋子,大屋门上高悬“忠义堂”大匾牌。
通过审问介绍,双方都缓解了紧张,原来这伙人是川陕边区秘密反清的义士哥老会,这儿正是这帮仁字旗哥老会的总舵。
这位总舵爷是咸丰年间造反的云南袍哥蓝朝鼎的小老幺,蓝朝鼎造反失败全军溃亡后,他和一些散兵流落到广元山区,四处联络又收纳了许多广元、旺仓、宁强、青川等地的血性男儿,重新在这深山中立了码头。
总舵爷见杜秀才聪明能干,挽留他加入哥老会并给讲了许多故事和道理。
杜秀才想到自己杀了人,此去京城考试已绝然无望,可能还会被抓被杀,再想满清的确腐败懦弱,必然灭亡,而自己堂堂汉族青年,怎会去助异族鞑子,而且是必然灭亡的朝廷呢?再想到梓潼文昌帝君前抽的签,说自己中科举进官场无望,神已前定,自己还去干啥?于是就毅然绝然加入了哥老会,拜总舵把子为大哥。学了十年武艺,掌握了肉手碎石百步穿杨等内外功夫,又收带了几个徒弟,参加了多次暗杀活动,成为了这支义军的一员干将。
这时的袍哥,由于风险极大,随时有杀身灭族的危险,而参加者都是满身正气决心灭清者,普通百姓、贪生怕死见利忘义之人绝不敢也绝不会参加,袍哥也绝对不要,所以势力单薄且活动秘密。
杜秀才被大哥派回老家成都一带活动,与新津侯宝斋双流秦载赓秘密交往,听过龙鸣剑、熊克武、吴玉章的演讲,积极组织袍哥们集会,教他们武艺,告诉他们道理,带领他们这些青年弟兄参加了震惊世界的“保路运动”,轰轰烈烈干了一场,为推翻清王朝立了一大功。
大哥去了南方,追随孙中山参加了辛亥革命,战斗中,大哥为国捐躯了,用生命和鲜血实践了他的诺言。
民国时期了,袍哥作为推翻满清王朝的有功之臣,却找不到自己的位置、自己的事业。血液渐渐冷却了,组织渐渐松散了,精神渐渐消沉了、懈怠了,没有了风险没有了追求。许多人张口伸手就向百姓要钱,甚至抢劫烧杀。特别是尹昌衡、周骏的“大汉公”“大陆公”开山立堂后,从成都省到乡镇村庄,一下子冒出了数不清的袍哥码头,有些舵爷原来还是专门与反清复明的袍哥对着干,还帮助清朝官吏追杀过袍哥的人,甚至是二流子,人们跟本看不起的人,约上一伙人,弄些刀枪来,也开山立了码头,“仁”字“义”字“礼”字乱叫一通,也四处收保护费四处打家劫舍了。
杜秀才也写信给孙中山,给四川老乡戴季陶,可全是石沉大海。杜秀才知道:孙中山戴季陶正忙着“二次革命”讨袁护法,哪顾得了袍哥这些小事?再看辛亥革命保路斗争与自己有过一面之缘的熊克武、周骏一些人,都拉起了队伍为自家的利益在拼杀。
拜访了袍哥同道正往回走的杜秀才,到了繁华的春熙路口,忽见几个提着长短枪的汉子从一座珠宝商铺中出来,衣襟兜着金银首饰,口中骂骂咧咧,须发花白的老板追了出来,老人头上已有几个乌包了,可他仍不要命地追了出来,“兄弟们啦,你们可不能这样呀!我们可靠着这吃饭活命呀!”老人求声带哭腔。
“我们帮你们杀了赵尔丰,你们成都省太平了,就不犒劳一下我们袍哥兄弟吗?”被老人拉着的中年袍哥边推老人边说。
“我们是交了税交了捐的,每月十多个大洋呀!”老人仍抓住不放。
“你交了十多个大洋,我们袍哥兄弟一个也没见着,钱都到军政府了,我们却吃了上顿没下顿。两个兄弟在抓赵尔丰时被打死了,到现在还没钱安葬呢!”中年袍哥也满脸无奈。
“老二,跟他说个球!”一个青年袍哥出手就要打老人。
“住手!”杜秀才出面拦住了青年袍哥。
袍哥中有人认识杜秀才,知道他是同志军的领袖之一。他们将金银首饰交给了老人,却也告诉了而今袍哥特别是外地进成都的袍哥的无奈。
这种无奈杜秀才也明白,因为自己身边的兄弟都纷纷向自己诉了苦。
“你们不能乱来,我马上去找军政府。”杜秀才从春熙路口径直来到了军政府。尹昌衡不在,接待他的是一个戴眼镜文质彬彬丝毫无军人气质的人。
“对不起,尹都督不在,在也处理不了这些事。同志军嘛,都是自愿参加的,推翻满酋嘛,同志军人人有责。胜利了,理应回到原籍自谋生路嘛。杜先生请想:同志军几十万人,每人都只顾自己伸手向都督要钱要粮,尹都督就是财神菩萨也满足不了呵!况且还听说这伙同志军匪气不改,在城内抢劫群殴酒后闹事,砸烟馆砸妓馆,太不像话。都督正想请您和张捷先把这些袍哥棒客请出城,让他们回乡。”
话没说完,杜秀才已气得胸腹鼓胀了。“这不是过河拆桥么?”说罢愤然而去。
正是桂香氤氲的黄昏,忿然的杜秀才前脚刚回,周骏单人匹马后脚就来到了杜秀才的家,英武的脸膛在杜秀才面前直闪光,剑眉飞扬中周骏说道:
“杜兄,你是同志军心中的英雄,是保路中的功臣,把你的兄弟伙召集起来吧,兄弟我保你作个协统(旅长)。将来,我们杀进北京城,你当个大将军都完全可以。”
“啥?我们不是为国为民起的事吗?杀了赵尔丰达到了目的就行了嘛,还杀进北京去干啥?”杜秀才真有些糊涂。
“杜兄,常言说:‘乱世英雄起四方,有枪就是草头王’,这还不明白?不然你看昌衡兄、捷先兄为啥都拉起了军队?我们夺得了天下不就更可以为国为民了?”周骏把帽沿和声音都压低了些。
“那我们做些啥?”杜秀才有些心动了,尹昌衡、张捷先都是他尊敬的人物。
“现在我们把队伍拉起来,有你老兄出面,我们可以成为四川最大的力量,占了全川,我作督军,你就可当个军政长;占了全国,我封你作首相!”周骏眼中的光比脸膛上的光更亮。
“你想当皇帝?”杜秀才诧异了。
“袁大头当得,我们为啥当不得?”周骏发现杜秀才的神色,忙说:“再不然,你当皇帝,我当首相也行!”态度更谦和了。
临走,周骏留下了一个箱子和一个火红锦封。
箱子中是两只蓝亮蓝亮的德国造新式手枪和六盒子弹;锦封中是一纸委任状,上面赫然写着杜秀才的名字和协统的官衔。
杜秀才睡不着觉了,政府都督开山立堂作了“大汉公”总舵把子,可其他堂口的袍哥他根本不管,这些外地袍哥在成都城内无根基无靠山,他们吃啥?这真是过河拆桥。周骏的作法看来到可以解决袍哥兄弟的饭食,但这个人已露出不端的行为,他只不过是自己想当皇帝想再一次利用袍哥兄弟。打败川内各路军队谈何容易?杀向北京岂不更难?那河南、陕西、山西哪一路军队不强?即使袍哥兄弟们用血用骨把路给打通,他到了北京当了皇帝还不是和今天一样?袍哥们在北京讨饭?不行。
杜秀才忽然想:何不把各码头立起来,该发财就发财,该拉肥就拉肥,只要不过份昧良心。清是用不着灭了,我们可以自保自强,到了国家真能用我们了,我袍哥兄弟也有条件可讲了。
杜秀才明白:政府既然不需用我们了,我们自己得生存,得按我们自己的原则自己的方式生存下来,于是“花叶子”名片一撒,以前的兄弟伙都回到了自己身边,回到了致元社的堂口中来,即使有些人已另立了码头,或加入了别的码头,但也仍以杜秀才为自己心中的领袖。
此时的杜秀才也就变成了杜老爷。
杜老爷也看透了,自己和兄弟们用生命鲜血换来的政府,并不比过去好多少,当权者仍然食民膏喝民血,军阀混战,党派夺权,既如此,还是为自己多打算。
杜老爷虽多年奔走江湖,但他仍不忘读书,见好书就买。不少故旧兄弟伙,见他喜欢读书,也常常一箱两箱地送来,杜老爷的书房已换过多少次了,因为书还在源源不断地来。
里面有许多已属珍宝,杜老爷十分珍惜地将之收藏起来,一些平时少见的书,就十分认真地阅读。
一次,他读到了一本野史,说是明朝万厉年间一个叫赵祥的大阁老大尚书,携带家眷家将和万卷藏书以及数万件奇珍异宝,其中有秦始皇焚书时唯一漏掉的一本《公羊传》,一本东汉时天竺高僧竺法兰带到东土的贝叶经。这两样,均是价值连城。到了蜀中的隐逸山,死后,家将将书及珍宝埋在了此山中。
杜老爷万分兴奋:蜀中,就在蜀中!这些珍宝,如若起出来,那是多么的不得了?那《公羊传》和贝叶经更不得了。哎呀,那才是奇货可居。
隐逸山?隐逸山在哪里呢?
杜老爷查书籍查史料,却一点儿也不见踪影,杜老爷失望了。
一日,自己刚回府,听说一个蓄发和尚来找自己,说是隐逸山中逃难出来的,求自己收留他。
“隐逸山?哪座隐逸山?”
“彰明县的一块飞地,与罗江、德阳、安县、绵竹四县交界的一座小山。”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杜老爷按耐住心中的狂喜,收留下了这个蓄发和尚。这人就是于成祥。于成祥感激自己,把一块如石如玉龟板的东西交给自己,说是山上一座木塔垮了,他在木渣中拣的。说杜老爷家中奇玉怪石多,摆在一处也好看。
杜老爷当然不稀罕这块石头,从质地来说,这块玉石根本不值啥钱,但上面刻有一些线路,说不定有些用处,便收了起来。
后来,杜老爷又从两本书上看到有关隐逸山的事,说那个阁老的家将把书和珍宝埋到了几个不同的位置,很深很隐秘,很奇特,就在居中的位置建了一座木塔。
杜老爷把于成祥叫来了,先问了一些想不想找老婆、工作累不累的事后,便细细地打听隐逸山的事来,问山上哪是沟,哪是梁,哪是木塔,老坟也就是阁老的坟是啥形状。问得细,于成祥答也答得细。
杜老爷未到过这座隐逸小山,也已对它了如指掌了。但听说木塔已倒,心中觉得可惜,若木塔不倒,木塔的塔高、塔宽,塔的尖端、基石和塔角翘檐以及佛像的身背数量姿势,还有楼层,每层的高度等等,都可以推测出宝藏的位置,而木塔倒了,这又不好推测寻查了。
杜老爷不急,他想这样的秘藏即使有人知道,他也挖掘不出来。
应该说这儿有秘藏肯定有不少人知道,既然我从书中尽管是若干本书中知道了,那么,天下喜欢读书喜欢探险寻宝的人还多,说不定有些人都去探掘过。
但根据于成祥的介绍,那山不高不险,四境有人耕种,时常有人在山上挖沟排水挖坑植树。这就说明,那宝藏必然在很深也是人们根本想不到的地方,如果寻常人一探就出的话,那还叫宝藏?当年那个将军煞费苦心设计埋藏的,一般人又岂能探得到挖得出?
杜老爷不着急,但他必须为以后去寻访作充分准备,设计好理由铺好阶梯。
于是,于成祥的儿子王文开便成为了隐逸山的袍哥舵爷。
哪知王文开是一头恶狼,是一头与自己饲养的藏獒相似的无人性无理智的恶狼,他的行为几乎完全与自己设想设计的背道而驰,甚至杀了他的亲生父母,与周边袍哥不讲江湖规矩,不守袍哥信条更不讲道义乱抢乱杀乱奸,其脾性凶狠残暴歹毒,杜老爷决定:除了他!
杜老爷叫来了弟子,把除王文开的方案交给了他,让他明天就去执行除狼计划。
这晚,杜老爷灯下读书品茶。
突然,他又读到一段关于隐逸山的故事,说当年的家将并将埋藏的位置、后人寻找开掘的方法线路刻在一块白玉石片上,又把这石板划成两块分藏在木塔的塔顶和塔基。
杜老爷见后大喜,这石块不就是于成祥给自己的那块吗?杜老爷迫不及待地将将玉石块取了出来,果然,半圆形,是将一整块划开的,石上刻有线路、圈点,一点儿也看不明白。那么另一块石呢?杜老爷记起了一年前于成祥和他老婆以及王文开来成都玩的情景了,那王文开不是颈项上吊了一块吗?当时王文开的妈说这玉石可能与长命锁一样的功能,吊在娃颈项上使其除灾灭祸保其长命百岁。当时自己虽然觉得与于成祥给的那一块相似,但不知有啥具体妙用,也就毫不在意。这样看来,把王文开那块拿来,与这块一拼,岂不是一切线路,一切地点全都一目了然了?
奇怪的是,这几年咋不见王文开佩戴这块玉石块了呢?是他收捡起了?是他送人了?这块石没有出现,没有落进我手中,这王文开万万不能杀,一杀岂不泥牛入海了?
杜老爷赶紧派人去把那位去执行任务的兄弟叫回来,恰好他刚欲起程。
接下来两年里,杜老爷派人通过各种人各种时间地点观察,都不见王文开颈项上的那块石块。所幸的是天下人即使读完了所有书,知道那宝藏之秘在两块石块上,但绝对没有人知道其中一块在我手中。
杜老爷已知道曹靖、魏育龄甚至死去的王均云、略坪的谢雨楼、剑阁的贺大爷都知道了山中有秘密有宝藏。那曹靖是亲家,他曾问过我,我也告诉了一些皮毛,听说他已想大动了。深深地思考了许久,决定直接问询把那玉石块找到,以免夜长梦多。
然而王文开的回答却让他失望又高兴。
失望是因为王文开的石块果然扔了,并被埋进了坟墓;高兴是因为在墓中且是王文开母亲的坟墓中,无人知道,即使有人知道了也不敢轻易去掘坟。
杜老爷让小兄弟小田陪着王文开去大华舞厅去看跳西洋抱腰舞去了,便独自一人思考着下一步棋。
杜老爷决定在铲除王文开后立即掘宝。
3
大华舞厅内霓虹灯闪烁,台上几人手捧着王文开从未见过的亮闪闪弯曲曲的东西在吹,使劲吹,吹得来脸也红了筋也胀了腰也弯了,王文开感觉这些人很可怜,吹的声音有时如唱有时如哭有时如笑有时如吼,王文开想:这些人有啥想不开吧?
更让人吃惊的是台上一个女人身上几乎啥也没穿站在台上,胸前只一点点布将两个奶子提吊着,那奶子白生生的除两个嘴嘴外全露了出来;胯下只窄窄的一条根本不能算内裤的裤儿将那东西遮着,黑黑的毛都出来了;身上披了一件完全透明的披风,又扭又唱,还时时飞一个吻飞一个媚眼。哎呀,这比荷花,比“艳阳花”比“一枝梅”还骚情得多。要不是人多,要不是初来乍到,王文开真想上去抱着那女人亲嘴。
大厅中也让他吃惊,全是一男一女紧紧搂抱又摇又扭,根本不避旁人。这些女人都那么漂亮,妈的×,老子弄荷花弄“艳阳花”还躲在屋里哩,这成都人个个都骚?
陪着他的人是杜老爷的小老幺小田,对王文开十分客气。
“王大爷,杜老爷说让你玩好,想跳舞吗?我给您请一位专门伴舞的小姐来!”
王文开一听,心中一下子就乐开了花,高兴得脸放红光眼发亮,“好!好!”他太想搂抱这些漂亮的成都女人了。
伴舞小姐请来了,二十岁上下年纪,非常漂亮,嘴红红的,胸白白的,屁股翘翘的,完全比得上“艳阳花”,王文开想:妈的×,早知成都这么多风情女人,老子何必去跟李二娃抢?
王文开走到小姐跟前,不等小姐把手拿起,便双手紧紧地抱住了小姐的腰。
小姐大窘,使劲想撑开王文开,可王文开的力很大,小姐怎么也撑不开,不仅撑不开,王文开的脸一下子埋进小姐的胸中去了,而嘴却在奶沟中“啧啧”地乱拱乱亲。
“叭!”小姐大怒,一耳光扇在了王文开脸上。
“妈的×!敢打老子!老子弄死你!”王文开挨了一耳光后一愣,一愣后就大骂并伸手摸枪。
小田赶忙过来拉住王文开,并给小姐道歉,说王大爷初来舞厅不惯跳舞,出差错不是有意的,千万请原谅,又是给小费又是鞠躬赔礼。
小姐气冲冲走了,王文开怒气还未消,仍骂道:“妈的×,成都的婆娘敢打男人!要在隐逸山,老子弄死你七八个!”
小田忙着告诉王文开:这是西洋舞,得有西洋舞的规矩,男子邀请女子跳舞,要客气地半鞠躬伸手请,然后左手轻轻握着女子右手,男子的右手轻轻搭着女子的腰,跟着音乐节拍,或三步,或四步缓缓移动,进、退、转身、旋转都由男子的手轻轻提示。不能重,不能乱亲别人,否则会被认为无教养、野蛮,会被女人瞧不起。
王文开一听大笑:“他妈的西洋鬼子,原来是怕老婆的!还鞠躬还轻轻?球!女人生就是男人的玩物,跟她那么客气干啥?跟女人那么客气了还叫个男人?野蛮了?女人瞧不起?妈的×,这样没骨气的男人,老子大男人们才瞧不起哩!”
王文开大声叫骂,惹来了场中所有的目光,有的惊诧,有的鄙弃,有的愤怒,有的漠然。
小田忙拉他到旁边喝咖啡。
一会儿,两个衣着笔挺、气宇轩昂的军官走了过来,十分客气地问道:“请问,您就是王文开先生?”
王文开不认识这两个军官,便转身看小田,小田也一脸茫然。
“是,我是王文开!你们是?”王文开只好应答。
“啊,王先生,谢谢!我们长官让我们来问一下,谢谢了!”客气地道完谢就去了。
小田问:“王大爷,您有作军官的朋友?”
“没有呀!”王文开抠着头想了半天,“没有,确实没有!我也不认识这两个人,他们的长官,我更不清楚。”
4
王文开又去游览了武侯祠。成都郊外的武侯祠内,古柏森森,泥塑石雕到处都是,游人很多,而且大多人都十分虔诚地到各个塑像面前鞠躬磕头烧香。
王文开不懂历史,对三国也仅仅从戏中知道有刘备、诸葛亮、关羽、张飞、赵云等。看戏时,王文开很少看内容,一般看的是女角漂不漂亮,男角上台若打得闹热才认真看一下,三国戏看得较多,但他不喜欢刘备,觉得这个大哥没本事只会哭,若不是兄弟他早死球了,还想当皇帝;也不喜欢诸葛亮,打仗就打仗,撕杀就撕杀,何须你拿着鹅毛扇东指指西点点,打了胜仗都说是诸葛亮的功劳,屁!上战场让他龟儿子用鹅毛扇子与别人的刀枪剑戟厮杀,他龟儿子能不被杀个稀巴烂?他还有功劳?关羽他最熟悉,袍哥神坛上的人,最能打仗又最讲义气,但有时也对这位关圣帝君不赞同,妈的×,两个皇嫂在你身边反而晚上睡露天坝中遭雨淋,叫刘备给你一个多好。是老子,两个都占他球了。
小田陪着他,给他讲三国的故事,讲两廊中的所有人物,讲诸葛亮辅佐刘禅治理蜀汉,如何“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讲如何一心图恢复中原,最终死在五丈原,“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
王文开突然问:“听说诸葛亮的婆娘是个丑八怪,这龟儿子找不到婆娘了么?急慌了么?丑八怪也找。他咋不找个漂亮婆娘,那时候就没有漂亮婆娘了?八成是他龟儿子哪鸡巴不得行!”
小田愕然。
王文开的话,让小田不好回答,但旁边有人说话了。
“诸葛孔明一生为国为公,争战几十年,根本没有想到如何享受如何找个漂亮女人,他,太伟大了!”
“难怪,他是怕漂亮婆娘在家偷人给他戴绿帽子!”王文开仍按他的生活逻辑推测诸葛亮。但周围的人见他这么胡搅,纷纷愤懑而又鄙弃地走了。
小田见王文开也无趣,便走到了“汉昭烈皇帝陵”旁,刚想给介绍几句,只见王文开突然双腿如飞,直向墓后射去。小田大惊,游客也大惊。
一会儿,王文开失望地走下了坟墓,小田问他看见了啥,他不答,只管走。
走了几步,王文开却突然停住了脚步,问小田:“你认识一个阴阳先生吗?姓蒋?”
小田莫名其妙,“阴阳先生?姓蒋?干啥?”
王文开又不回答了,急步向外走去。
5
杜老爷设宴款待王文开,还邀请了许多人来相陪,其中有王文开认识的曹靖的二公子曹昆。
曹昆一身戎装十分气派十分英俊,坐在旁边的是杜老爷的侄女曹昆的夫人。
小田依秩向王文开介绍客人,王文开只听全是××长、××员、××主任,心想全是官,便全叫:“老总好!”
杜老爷在酒席中夸奖王文开是袍哥界的少年英雄,前途不可限量,将来发扬光大袍哥事业,非王文开莫属。
王文开兴奋得满脸放红光,有些晕乎晕乎,心中想:妈的×,曹靖、魏育龄、肖人龙、谢雨楼几个袍哥舵爷,哪个有我受杜老爷器重?哪个让这么多老总陪过?李二娃、魏二麻子还想跟我过不去,呸,欠早!
王文开此时已不再瞧不起杜老爷这个书呆子了,那么多高官在杜老爷面前都是毕躬毕敬的,看来这老家伙还真有几下子呢,不可能都惧怕那头藏獒吧,这些高官手中有枪有军队呀!王文开很开心。
曹昆专门过来与王文开寒喧:“王大爷,久违了,我们兄弟真是有缘。”
王文开本来对曹昆父子无多少好感,见曹昆来敬酒寒喧,也忙说:“有缘有缘!”
“此次来省城,多玩几天吧!”
“不行,我明天就要走了!”王文开说。
正说话间,有人进来对杜老爷说话,王文开离杜老爷近,隐隐约约听见一些:“……李师长,……拜访您……王文开王大爷……”。
王文开大疑:李师长,哪个李师长?他跟我有啥关系?但又不好问,只见杜老爷向客人告罪出去了。酒席将要结束时,杜老爷才进来,但他既未对客人说什么,也未对王文开说什么。
第二天,王文开起程返回隐逸山了,杜老爷将王文开送出大门老远,也没说那个啥李师长拜访杜老爷涉及自己的是啥事。
王文开便含含糊糊地离开了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