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哥是我表哥,这几年结伙到川陕甘交界的山里割漆,赚了不少,回来后虽说不得“衣锦还乡”,但那“大碗饮酒,大块啖肉”的豪迈劲也够人羡艳了。
龙哥说带我上山去看看,看看“书呆子”想都不敢想的世界。
漆山山高林密,阴风飒飒,偶尔一声熊咆,令人不寒而栗。我早吟的一句“流莺哪识林霏面”却再也续不上下句了。好在龙哥一伙雷火般说话、行事,才使心中的寒意减少了些许。
然而,我却发现这些漆客颇为怪异。
割漆用一种颇似割橡胶的弯刀在漆树上开上口子,再用蚌壳含在口子上,白色的乳汁便滴进壳中,一个壳子一天所收一至三匙不等,加之许多树生在险处,因而所收甚少。难怪生漆越来越昂贵。
龙哥一伙出门,有时根本就未带弯刀蚌壳,而是带上一些手枪、长刀之类的。割漆又怎能用上手枪、长刀?然而,每当他们带枪出门,回来总比带蚌壳收获多上至少一倍。
他们还常常弄回些似乳非乳的东西掺进生漆中,然后叫人使劲搅拌,弄得分不清泾渭为止。听说这才叫成品,要卖给山下供销社,并销往国外。我想:这明显的弄虚作假,怎么会瞒过供销社的收购者?
龙哥一伙出门,常把我留在“家里”。
守家,当然就免了爬山之苦,我还能在这里整理一下我的诗情。
一个阴雨霏霏的上午,我刚好把木凳挪到帐篷口时,有几个完全陌生的人闯了进来。
“喂,兄弟就你一个人吗?”一个留小胡子,二十五六岁的小伙子阴阳怪气地问道。
“你龙哥前天借了我们八桶漆,今天,我想把漆收回去。”小胡子吹了吹手上红红的烟卷,正眼不瞧我对我说。
“可龙哥不在家,我……”我下意识地护着漆桶。
“咦!还挺硬的,弄了他!”小胡子一个眼色,一个提刀的花衬衫阴险地笑了笑,猛地一刀刺进了我的大腿。一阵剧烈的疼痛,我便失去了知觉。
不知过了多久,我才悠悠醒来,见龙哥正坐在我身边,身后站了一大群横眉怒目的汉子。
“谁干的?”龙哥问我。
“他说他姓‘叶’,名叫‘叶叶’,他叫你还他八桶漆。”一说话,大腿的伤就剧痛。
“爷爷?敢给老子充爷爷?看老子不摆平他!”龙哥眼睛红红地说。
几天后,龙哥五花大绑拖进一个人来。
这人已经鼻青脸肿,跪在我身边。这不是小胡子吗?
“说,你到底是爷爷还是孙子?”
“……”
“妈的个x!给老子充爷爷的人都死了,你也活腻了?”
“老子既然敢充爷爷,还怕孙子整么?呸!老子的七兄八弟哪个是吃素的?”
“叭!叭!”几声响亮的耳光,小胡子嘴角又渗出了鲜血。
“偷了老子八桶漆,还把我表弟弄残,他可是学生娃娃呢!龟儿子比老子还狠毒。来,先挑断这杂种龟儿的脚筋!”龙哥的话语和神情都充满着忿毒。
“哎哟!狗杂种,老子要是不死,不捅你三百个窟窿!哎哟!痛死老子了,老子x你龙猪手十八代……哎哟,……祖宗……”喊叫声撕心裂肺,许多人背皮直起疹子。
“还硬?拖出去点了!”龙哥口气如铁。
只闻到一阵煤油臭味,接着,帐篷外“哔哔啵啵”燃起了大火,煤油味、柴火味、焦肉味裹在一起,扑入帐篷直钻进我的鼻孔。小胡子的骂声变成了凄厉的鬼嚎,惊得树林“飒飒”作响。
浓烈的怪臭味更浓,鬼嚎声却渐渐消失了。
小胡子被龙哥烧死了么?我内心既有报仇后的愉悦,但更多的是恐惧和不安。龙哥太残忍了,这样就杀了一个人,比杀只鸡还轻松,他心里一点都不觉得过分了?
难怪他说“漆山上是人吃人。哪个弱、哪个心软,龟儿子就活不出来。前年运出山的那几个脑壳,就都是些没出息的。你想:在这天远地远、偏僻,岩鹰都飞不出去的漆山,哪个省、哪个县的公安局吃饱了没事干,才来管你龟儿子外省的闲事呢!”
都在中国的土地上,人命关天咋会是“闲事”?当时觉得龙哥在摆玄龙门阵。而今天看了,才知道这是真的。
“倪二、幺狗,把酒拿来,今晚为表弟报了仇,该好好庆贺一下了。黄三娃,你带两个人警戒一下,老子杀了舒杂毛的得力臂膀,他肯定睡不着。”
我的确吃不下东西,更不想喝酒,一半是伤痛难忍,一半是心境不安。
山里的早上十分静谧,晨风携带着城市里永远也寻不到的树叶、山花气息在林间窜来窜去,几只不知名的鸟儿在树上跳跃鸣叫,红红的太阳已将远远近近的山、树染得一派绚丽。
“龙猪手,给老子出来,莫要躲在乌龟壳里装龟儿子!”
“叭!叭!”龙哥在床上一扬手,一串子弹出膛,帐篷外树上的小鸟应声落下几只。我不禁愕然,龙哥的枪法咋这么好?他在宝鸡黑市上买的强,还真不孬呢?
“嘿嘿!龙哥的枪法果真不错,漆山上真数一数二,我姓舒的佩服,佩服!不过,你弄死了我的兄弟,今天他妹子来收尸了,你总得给她一个说法吧!”姓舒的像是被龙哥的枪法唬住了。
小胡子的妹子来收尸了,这可怎么是好?我心里七上八下。
果然,龙哥也很是犹豫了,看来,这是他始料不及的。只见他在床上坐了好一会儿,这才对其他应声而起的人说:“黄二娃,你带两个人绕到舒杂毛后面去,听我号令行事,其余的把表弟抬起。跟我出去!”
“啊,舒杂毛,我们硬是交情深,咋每年都要喝几杯酸酒呢?出来吧,我们有话当面说!”
“好!龙哥够意思。”话音未落,石后、树后纷涌出十多个人。为首的年约四十,花白头发。这大概就是“舒杂毛”了。他身边亭亭玉立一位少女,雪白的连衣裙在晨风中飘舞得如同玉蝶翻飞,与地面碎碎点点的红光相应衬,真是独特的一景。少女一捋长发原本白皙的容颜已被泪水浸红,两眼乌黑却无光,显得非常憔悴。
“龙哥,今天我们老朋友见面,我啥也不想说,只想请你给死者的妹子说说。她听到噩耗就连夜赶来了,多可怜的的一个女儿家。唉!”姓舒的说完就用手绢捂住眼睛。
“舒杂毛,你别给老子猫哭老鼠假慈悲。你去年亲手砍了那偷了你几十元钱想要逃回去的兄弟,你咋不难过?”
“龙哥,出门在外都是兄弟,你咋就那么狠心?看,我这妹子……”
“好,舒杂毛,你来看看我这表弟,他无缘无故被你那狼心狗肺的兄弟伤成残废,还抢走老子八桶漆,他又咋这么狠心?”说完,用棍子把盖在我身上的布单挑开,夹着木棒,血肉模糊的两条腿一下子就展现在众人面前。双方的人都不禁“唏嘘”连声,那少女的脸突然惨白了,她下意识地紧紧咬住了下唇。
“总是有原因吧,我兄弟邓志是从不伤好人的。”原来那个小胡子叫邓志。
“狗屁原因,我表弟大学还没有毕业,暑假我带他上山见识一下,就被他杀伤,这是啥原因?”龙哥又被激怒了,“舒杂毛,你说咋办?”边吼叫边斜眼瞟了瞟少女和姓舒的。
“龙哥,这么多年你我兄弟处得还是好好的,井水没有犯过河水,虽说有时喝几杯酸酒,毕竟还是和气解决了。邓志家中还有重病的老母待他供养,死了人总是大事,你是否破点财,让他妹子带回去?”
“呵呵!你娃原来为钱?你要多少?”
“除了我的损失,两三万总不会多吧?”
“妈的舒杂毛,你硬会算计老子?你有啥****损失?”龙哥显然不同意。
“那你说咋办?”姓舒的眼中凶光闪了闪,到底又压下了怒火。
“两个办法。”龙哥斩钉切铁。
“这一呢?”
“我表弟这一残废,前途难料。就让邓志的妹妹嫁我表弟吧。今天就在这儿成婚!”
“嘻嘻!这密林就是洞房,让那可爱的妹子当着我们的面脱了裤子与新郎……。嘻嘻……”
我简直无地自容了,要不是这几个家伙平时照顾我好,真恨不得赏几个耳光给他们。
那邓志的妹子,脸由惨白陡然变成紫红。她一定愤怒不已。我真想对她说:“妹子,别误会啊,我绝无此意!”
“只要妹子答应,我愿将所有财产送给邓志的老母,我再给她磕二十四个响头,叫她娘!”
“别听他胡说,邓妹(儿),龙猪手若有这种菩萨心肠,就不会活活烧死你哥了!”姓舒的倒很有些分析能力。
“对,杀兄之仇不报,誓不为人!”一个人在“舒杂毛”背后干吼。
“对,要报仇!”一群人在“舒杂毛”身边齐声吼,“你说一声,我们哥们弄了他。”七嘴八舌,箭在弦上。
邓志的妹妹强忍着泪水,望着林中稀疏的日光,一言不发。
“龙猪手,妈的个x,你真行,跟老子开这种玩笑,我们想听听第二种办法。”“舒杂毛”说。
“这二么,你们看崖上那株花,正是治我表弟伤口的妙药。邓妹(儿),你去摘来,治好我表弟的伤,我照样把全部财产和你哥交给你。”
“龙哥,我是学医的。那花叫杜鹃,根本就不是治伤的药啊!”银铃般的声音带有浓浓的忧郁,这是少女的第一句话。
“龙猪手,你娃娃安的是啥心?不是治伤的药,你要人家采来做啥?
“舒杂毛,老子姓龙的啥时候说话不算话?管他是不是治伤的药,我表弟喜爱那朵花,我就要她摘!“龙哥向来说话、做事很霸道。
“好,我明白了。舒哥,我哥的死也并非完全含冤,他伤了龙哥的表弟,还抢了他们,我也不想报什么仇了。龙哥,既然你表弟喜欢那朵花,我去摘给他,我不想要你们的财产,我只求把我哥的尸骨带回去,并希望你们……别……别再刀枪相向了!”说完,颤颤地向悬崖走去。
“别去,那里很危险!我,我并不喜欢什么花!”我冲口大喊起来。
雪白的连衣裙停住了,少女转过脸看了我一眼,我觉得那由白而红而乌紫的脸色,已铸成了一种刚毅,在龙哥一伙的冷漠,“舒杂毛”一伙的失望眼光下越来越坚定的刚毅。她向我微笑了一下,回过头,仍向悬崖走去。
她抓住了崖畔的一颗幼树,向下坠去,可还是离那株杜鹃有些距离,她再向下滑一点,荆棘挂破了连衣裙,刺破了粉嫩的肌肤。终于,她抓住了杜鹃花树,喘了一口气,左手勾着树,嘴咬着那棵救命的幼树,腾出右手,摘下了最大的一朵杜鹃花,她奋力一甩,花,甩上了崖,只是落下了两瓣花瓣,我真担心龙哥会不会将这朵花算数。
她轻松地笑了笑,回身抓着幼树,一点一点地向崖上移来。
“快去拉她一把吧!”我近乎哀求,而四野寂然。
忽然,崖边石土起了个包,“不好,幼树要扯脱了,快去救救她!”我哭着喊道。
大家急忙向前挤去。
太晚了,人们还没有挤拢,那幼树已经连根拔出,与少女一道,如一朵白云向万丈悬崖下飘落而去。
人们呆了,山林呆了。
“哇……!”半晌,一声惊天动地的怒吼,从龙哥血红的口、血红的脸、血红的眼睛中猛然迸出。吼声未停,龙哥抽出倪二腰间的长刀,刀光一闪,龙哥的左手臂与一箭鲜血飞落在林间地上。恰与那朵落了两瓣杜鹃花相叠。
龙哥甩开了他的兄弟,步履蹒跚,一步步向山下走去。
……
从此,漆山上再没有了龙哥的影子。
从此,漆山上多了不少哀怨与凄迷。
再以后,听说漆山上太平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