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不背猎枪的柳学文依然是个猎人,独睁的右眼射出的仍是锋利的箭,竹根似的手爪挥过,风中就有飞禽走兽的毛羽。猎枪坏了后,柳学文仍时常悠悠荡荡于柳家山中,人未到,草丛树梢坎下石后的野物已逃得无影无踪了。
柳学文还是发现了一个洞穴,一个生在土包下,比拳头略粗的洞穴。特有的鼻孔一嗅:有味;特有的眼睛一瞄:有毛。他便知道里面住着野物,而且是一家子,有大有小,有老有少。洞穴深邃,黑黝黝的,一股骚味和着泥土气悠悠扑鼻。怎么才能将野物诱出捕获呢?柳学文在洞口习惯性的揉着早已深陷无珠的左眼。
几年前打一只觅食回巢喂幼雏的岩鹰,岩鹰很大,柳学文估摸着可红烧两大碗,就着呛人的苕干酒,一定会额头大方红光。
瞄着已是桌上佳肴的岩鹰,一口唾液咽下后,食指就扣动了扳机。不料,岩鹰未坠落,柳学文却倒下了:枪膛炸了,铁砂飞入了柳学文的左眼,顿时,脸上就有了红的黑的水液。
柳学文便成了一个独眼猎人。
瞎就瞎吧,猎人打枪时本来就睁只眼闭只眼,这下倒省事,左眼不用闭了。伤好后,柳学文仍然习惯在柳家山上转悠。
柳学文想了许多办法:洞深,不能用炸药炸,洞在坎下,一炸,反而会将洞堵死;用竹竿向里猛戳?洞曲折迂回,弯子多,竹竿却不会转弯。
柳学文忽然想到:聪明的野物不会将家安在无后路的绝处。柳学文不懂“狡兔三窟”的成语典故,但他知道这野物的洞府一定另有出路。背抄着手,柳学文来到了土包后,果然,一块巨石后的长草下,就有同样大小的洞口。
柳学文摸揉了一阵瞎眼,脚一跺,转身向家跑去,他,已经有了办法。在耳房粮仓旁的杂物堆中,柳学文找到了一根大麻袋,又将山墙挂着的足有两斤重的干红辣椒取下,抱了一捆干草,又飞身上山。巨石边,柳学文将麻袋口罩住洞口,又用石块压牢,这才返身过土包,寻着洞,将草夹着干红辣椒点燃,塞进洞。天,帮着柳学文,风呼呼地刮过来,将呛人的烟直往洞里灌。
柳学文转过土山包时,麻袋内已有一个东西了,“获得了一个!”柳学文刚想去扎袋口,“扑吱!”又进去了一个。两个物体不愿被麻袋套住,想寻找出口,冲突、挣扎了好一会儿,累了,便在袋中蠕动了一阵,不动了。
袋口边缘,呛人的浓烟仍然冒着,黑乎乎的汗巾在坎下小潭中浸了腥味很厚的水,捂住口鼻,柳学文仍然忍不住咳,涕泪双流,独眼被熏得烂桃似的。
又等了一会儿,再没有什么东西了,烟也小了,柳学文便扯出裤腰带,将麻袋口紧紧扎住,甩在背上,哼着隔壁润花爱唱的“山对山来岩对岩”向家中走去。
润花是一个很水灵的姑娘,翘翘的小嘴如熟透的樱桃,柳学文做梦都想吃这颗樱桃。可润花却总说他“浑身上下都有血腥尿骚味”,然后一笑,轻轻跳上一个眼镜后生的自行车衣架,走了。
眼镜后生姓王,柳家山北一个寡妇的儿子。
润花的爸爸喜欢柳学文,因为隔三岔五便能在饭桌上增添一两道下酒菜,野兔、野鸭啥的,虽说铁砂不能淘洗净,曾将他大牙磕掉了一大块,但那肥而香的肉总能将陷得很深的柳学文的左眼适时地填补起来。所以,柳学文一来,润花爸爸的一对小眼就分外亮光。而眼镜后生啥也没有,只会讲一些什么“猫科”、“腔肠”之类的书本上的,自己似懂非懂的东西。“眼镜有啥好?读书能给老子读一碗野鸭子来?摘掉眼镜,两只眼睛都瞎了,还不如柳学文呢!”酒后,剔着牙、趿拉着鞋,润花爸爸又来看柳学文的猎获。
润花妈妈不喜欢丈夫喝烂酒,也不喜欢柳学文,说服不了丈夫,就说听听女儿的意见。
润花手织着毛衣,眼看着毛线一声不语,好似父母谈的跟自己毫无关系。不久,眼镜再来时,夫妻两发现:润花织的毛衣已穿在小伙子身上,而眼镜也将一条粉红色围巾围在了润花白嫩的脖子上。
柳学文心里不服气:你眼睛不就能读几本书吗?有啥了不起?我是一眼瞎,你是两眼瞎。嫌我?你能打到野鸡野鸭野兔吗?能让润花她爸爸吃得脸放红光吗?一条围巾值几个钱?我要给润花野兔皮毛大衣。
柳学文已积攒了九张野兔皮,他问过镇上的张裁缝,说再有两张就够了。柳学文说要做得漂亮些。张裁缝将胸膛拍得“嘣嘣”响,“我的活,全镇哪个敢说做得不好?做得不好,做得你婆娘不满意我不收钱!”声音震得屋梁上的尘土直掉,唾沫星子射到柳学文脸上,湿湿的,热热的。柳学文笑眯眯地,心里十分满意。
今天捕获的这两个野物,看来比野兔大,沉甸甸的,怕有十七八斤吧,如果是野仔狗,那就更好了,野狗肉嫩,无铁砂子,再不会担心润花和她爸爸磕坏牙;皮毛也比野兔大些,若有花纹,给润花做皮衣领子,那才叫漂亮哩!柳学文买火药时见过城里女人穿毛皮大衣,胸膛鼓鼓,腰肢一扭,能把你的魂给拧出来。从那以后,柳学文就不再把皮毛拿去送人或卖掉了。
过一道坎时,好似脚下有什么东西扯了一下,一个趔趄,柳学文摔倒了。倒下时,背上的口袋翻过来砸到了脸上,不疼,软软和和如棉花团,很舒服。正欲爬起,麻袋中一股液体直注入口中,咸咸的,有骚臭味,是尿!“呸!”柳学文忙吐出口中还未咽下的骚臭东西,急忙翻身坐起来,回头看时,地上既无树桩也无石头,“日怪!”柳学文仍紧捏着袋口,起身向家中走去。
2
“这是啥野物?”人们围着铁笼看。
三尺见方的铁笼是三年前柳学文请人用手指粗细的钢筋条焊的,原本是用来关只伤未死的猎物的,未死的飞禽走兽较得城里人喜欢,能卖个好价钱。
今天笼中关的却是丝毫也未受伤的两个家伙,小狗一般,毛色比雪还白,眼睛如宝石,深蓝深蓝闪着幽光,尾巴足有身躯的一半大,毛茸茸十分可爱。两个小家伙的眼越过人们的头避过人们的议论直向天空望着,小嘴一张一张,象在说什么。
人们边看那方天空,很蓝,一朵心有暗团的白云飘飘忽忽。除此之外,啥也没有。
“这是野狗吧,我见过这东西,柳家山上多哩!”叼着水烟管的人说。
“不是野狗,野狗哪有这身皮毛?”须发花白的张大爹肯定地说。张大爹是柳家山柳林坡的秀才,喜欢读古书,喜欢讲《聊斋》,青年人爱听,柳学文不爱听。
“那是啥呢?”
“是狐!”张大爹说罢就转身,嘀咕着什么走了。
“柳学文逮着狐了!”消息一下子炸开了,柳林坡的人都跑来看,润花的爸爸也来了。
“这是狐呀?这咋就是狐呢?小狗一样。”听惯了张大爹的聊斋故事,怎么也不能把眼前这两个毛茸茸的可爱小家伙与狐仙联系起来。
“这狐皮可值钱了,听说大雪天一张狐皮就可当被盖,热气上冲,房上也堆不起雪呢!”
“做皮衣,那才叫漂亮,听说宋美龄穿的就是狐皮大衣!”
润花爸爸不做声,但脸上有光彩。
“剥狐皮可有讲究,狐的精、气、血旺时剥下才好,是上等皮;饿瘦弱了,皮就粗糙了,毛色也差了,只能算是下等货了。”收皮货的人挤了进来对柳学文说。
柳学文越看越爱,越听越拿不定主意:这两张狐皮是给润花做衣领呢还是做前胸后背?摸揉了一番左眼眶后,柳学文取出了牛耳尖刀。
剥皮抽筋,柳学文是内行,大到山羊小到老鼠,刀随手走,“謋——嗞”声中,皮肉两分,干干净净,利利落落。可剥活物的皮,柳学文还是头一遭,没中铁砂的活物自是活蹦乱跳,不会任随人摆布,更不会让人活刮自己。
柳学文伸手逮出一只,雪白毛茸茸的被叫做“狐”的小家伙蹦腾着,乱转着,根本无从下刀。有人说戳胸膛,有人说戳屁眼。柳学文便把小家伙按在了地上。
忽然,柳学文被人一撞,跌坐在地上。刚想翻身起来,白光一晃,小狐不见了。
“跑了,这东西真滑溜!”
“从你脚下跑的,你咋不抓住?”
撵出院门,草寂树静,咋也见不着狐的影子了。
“日怪!”柳学文揉着左眼眶回身向铁笼走来。
“不要再用刀了,弄不好又跑了。”
“那用枪吧,隔着笼子打死它再剥皮!”
“要不得,铁砂打烂皮毛,就不值钱了!”皮货商看重的是无洞、完整、无损的皮货。
说话中,柳学文已伸手抓住了仅剩的一只狐。小家伙嘴张着,但叫不出声,喉管已被柳学文紧紧地捏住了,而那惊恐绝望的双眼望着天,浸出了清清的泪滴。
润花爸吸着烟的厚嘴唇抽动了几下,想要说啥,但最终未发出声来。
柳学文又感到腿脚被什么东西猛烈地撞着、扯着,但他已有了准备,扎好马步,仍凭几人掀也倒不了。他把小狐拿到嘴边亲了亲,脸上放出祥光。奇怪,脚边的撞扯也停止了。
倏地,柳学文狠劲地将小狐砸向地下,“呯”、“哇”声过后,小狐的嘴、耳、眼中都冒出了殷红的鲜血,抖动了几下,雪白的小狐不动了。旋即,柳学文熟练地“謋——嗞”几下,雪白的皮染上了红色的血,而如脱了衣裤的肉身血惨惨地在铁钩上晃动着。
天色暗了,尘土飞扬,半空一股旋风中凄厉的声音如针尖刺入了柳学文的耳中,“儿啊——!”柳学文猛地一悸,心,莫名其妙地慌乱起来。
声音消失后,日色如旧,柳学文问围观的人听到啥了?大家都说只听到风声。
人散了,但润花爸却没走,几次张嘴想说什么,但到底没有说出声来。他看着柳学文把皮毛洗净塞满干谷草挂在房檐上,开肠破肚洗净血水,才摇着头慢慢离去。
破天荒,这天饭桌上润花爸没动一块狐肉。
晚上,柳学文做了一个怪梦:
一个美如天仙的白衣姑娘依偎着自己,香气袭人媚态撩人,他便搂着她亲嘴。原来姑娘却是润花,润花的樱桃小嘴中却有如刀的牙,当他亲嘴的时候,润花一口咬掉了他的右眼。好痛呀!无眼了,却看得见润花在笑,柳学文一拳打了过去,润花倒地了,化为了一滩血水。惊讶间,润花的爸爸妈妈哭喊着跑了过来,要柳学文赔女儿的命。
惊醒了,柳学文身上湿了一层,胯下湿了一滩。
第二天,太阳老高了,柳学文才无精打采走出门。他想去看看润花,润花家无人,而那条往常见他就摇尾巴的黄狗却凶猛地、没命地向他狂吠着。
他又去找张大爹,张大爹能算卦能测字能圆梦。但老人却无视柳学文的到来,依旧读他手中已泛黄的线装书《聊斋》,读到兴浓处,花白的山羊胡子翘着,头摇摆着,朗朗的书声让身旁嬉戏的花猫也静卧在地上。
“俄闻墙内有女子长呼:‘小荣!’其声娇细。方伫听间,一女郎由东而西,执杏花一朵,俯身自簪;举头见生,遂不复簪,含笑捻花而入。审视之,即上元途中所遇也。心骤喜,但念无以阶进……”
“大爹!”柳学文喊了一声,连自己也没听清。
张大爹没看见柳学文,也没听见他的喊声,依然兴味极浓地读着手中的书。
柳学文站了好一会儿,便悻悻地轻轻退出门来。
3
润花妈妈是个读过两年书的女人,因为上有哥下有弟,自然就早早下田早早嫁人了。但她的同学中有人读书读出了官员读出了“铁饭碗”,自己哥哥弟弟虽没多大出息,可当个村社会计,倒底要比“背太阳下山”轻松得多。柳学文能有啥能耐?人没人样,身没长处,除了能干农活啥也不会,爹娘又死得早,看他那鼻涕流流的,慢说他瞎了一只眼,即使两眼如二筒如铜铃,也不能嫁给他。每次柳学文提着死猫死狗肉来时,如果不是润花爸爸急急接着,自己一定会给扔到茅坑中去的。润花爸爸亲自下厨做好端上桌,那香味还直往她鼻孔中钻。但她就是不吃一块,“从来馋嘴猫都没有好结果!”看润花爸爸吃得面放红光,又眨巴眼又吧唧嘴,真恨不得吐一泡口水给他,“几块死猫烂狗肉,你就把女儿卖了?”
润花却不同意妈妈的说法,“我就那么贱吗?再说,柳学文也不是你说的那样,真没本事么?‘会干农活’不是本事是啥?打猎也是本事嘛。当农民,我看柳学文还真不错,眼镜还真不如他。”
“你……你……你气死老娘了,他好?那你就听你那死老汉的,嫁给他算了!”润花妈妈一急,眼泪就掉下来了。
“妈,你把我当成啥人了嘛?学文哥,他本来也是个好人嘛!算了,你和爸爸,都吃错药了,我懒得和你们争!”
母女都生气,而这时躲在墙外月光下的柳学文却高兴得心都在打颤:我说嘛,润花心中是有我的。但后面的那句话是啥意思呢?“你和爸爸都吃错药了”,她妈喜欢眼镜,她爸喜欢我,他们“都吃错药”了,那她是啥主意呢?说她不愿和自己好吧,可她见面招呼自己,都显出了与别人不同的亲热;说她不喜欢眼镜吧,她与眼镜在一起时,脸上洋溢出的的确是从未见过的幸福的笑容。柳学文把瞎眼眶揉得通红,也想不透润花的意思。
柳学文便想起了给润花家麦田浇粪时的情景:挑粪下田时,扁担断了,粪水溅了一身,润花却不顾脏和臭,扶着崴了脚满身是粪水的自己,还不时用雪白的手绢擦自己的脸上、手上和身上。她心中没有我,能这么做吗?
柳学文半依在早掉光叶子的梨树下,“叭!”一个东西掉在了柳学文头上,不疼,但腻腻的,有一种略带甜香的臭味,抬头看,梨树枝头有几个黑影在晃动,润花说那是瘪梨,被蜂儿鸟儿蛰过啄过的瘪梨,人们遗忘了它。柳学文问过润花:“那瘪梨是你和我吧?”润花红着眼黑着脸惊诧愤怒地盯着柳学文,良久,狠狠地啐了一口,头也不回,走了。月光下,瘪梨微微泛出红光,欲滴不滴。
柳学文把手中腻腻的烂瘪梨向墙角一甩,不料却砸在了一只夜行鼠身上,“吱!”夜行鼠受惊,串进了洞。良久,老鼠又探出了小而尖的头,闪着悠悠冷光的贼眼盯着面前这个让许多生物都胆战心惊,双手带着浓浓血腥的人。柳学文感觉得到,这支大老鼠的身后,一定有许多鼠崽崽。柳学文伸手去逮,老鼠“嗖”缩进洞再也不出来了。
奇怪,自始至终润花的爸爸都没发一声,多半喝醉了。柳学文悻悻地回去了。
4
柳学文的家是老父留给他的,一个青瓦泥墙小院落。院前是高高低低粗粗细细的柳树林,院后是渗满树身亮铮铮柏油的柏树,柏树与院落之间是阴森森的竹林,竹林中堆了一大堆鹅卵石,是用来修葺屋后阴阳沟的。
可柳学文却老不能入睡。润花太让人销魂蚀骨心神难定了,那白里透红的粉嘟嘟嫩脸,那樱桃般红艳艳的小嘴,那柔柔软软的腰肢,那走一步就如小白兔跳三跳,仿佛按都按不住的一对****,那“学文哥!”脆生生甜舒舒,一叫就让人浑身发软的声音,那……唉!
润花除了隔三岔五要来找找自己,给自己洗洗衣服袜子,塞上几个甜腻腻的水果糖外,不见有啥特殊的表现,而听说王眼镜来了,那脸就如桃花,那眼就如水珠了,还飞到路口去接去送,接送时还腻腻歪歪地挤在一起说上许久的悄悄话。柳学文看着眼睛就生毒火。她爸原说让自己放心,可近来也爱理不理的,是那根神经出了问题呢?
睡不着就如翻锅贴般胡乱翻身,翻过来是润花的笑脸,翻过去是润花与王眼镜亲密的背影,翻着翻着,柳学文两眼就迷糊了。
“轰隆!”一声巨响将柳学文惊醒,房子和床还在颤动,地震了?房垮了?柳学文一骨碌爬了起来,衣服也顾不得穿,打着手电筒就冲了出去。“乖乖!”厨房顶一个天大的窟窿;屋中一大堆乱石乱砖瓦,锅台垮了,锅、碗、瓢、盆成了碎片。再一细看:这些乱石不就是自己竹林中的鹅卵石吗?
“是谁跟我过不去?”柳学文打着手电筒来到竹林,石堆果然少了一半。“日怪!哪个龟儿子吃饱了没事干,把我的石头搬到房顶去耍?”
柳学文收拾那些没有破损的碗盆,人总得吃饭呀!可手脚没有了力气,提起石头每每走两步就落下了,一次还砸着了脚趾,痛得柳学文鼻涕眼泪都出来了。柳学文一气,破口向竹林大骂,惹得几家的狗“汪汪”乱叫乱咬。“真日怪!”柳学文狠狠地朝地上吐了一口痰,心中仍不解气。
锅台已毁,柳学文就在旁边搭了一个临时锅台。饭煮好了,白蒙蒙香喷喷的,一点也不比原来锅台煮的饭差。正舀饭时,“叭”!一团黑乎乎的东西掉了下来,正落进锅中。舀到碗里一看一嗅:臭!牛粪!这屋中咋会掉牛粪呢?这刚补好打扫干净的屋子哪来的牛粪?是哪个从外扔进来的?
“日怪!”柳学文气急败坏地跑出屋门,围着房查看了两圈,连阴沟洞柴草垛都看了,鬼影也没有一个。
柳学文觉得柳林坡有人跟自己过不去。是谁呢?王眼镜?这小白脸在县城读书,平常不常回来,即使回来了,也都与润花在一起,润花绝不会让他跟自己过不去的。润花妈?她虽然不同意润花与自己好,一个老妇人,她怎能爬得上房子?
是谁呢?柳学文百思不得其解。但出门见着人,总疑心这就是给自己使坏的人。
“学文,吃过了吗?”
这不是试探我吃牛粪了吗?那眼神那嘴角的笑意,分明就是嘲讽。柳学文就想上去揍他一顿。
那人见柳学文眼红嘴咧,吃惊地退后一步。柳学文又上前一步。
“爸爸,你们在干啥?”发辫双飞,胸前一对小兔乱跳。柳学文这才发现:跑过来的是润花,而问自己的竟然就是润花的爸爸。
柳学文脸涨得通红,十分尴尬。但他还是冲向润花爸爸,在对方惊恐中手伸了过去,“叔,您头发上有玉米叶子。”
果然,润花爸爸头上一片玉米叶子如蝴蝶一般闪动着。
“爸爸,您头上咋会有玉米叶子呢?看,身上也是湿湿的。”润花给爸爸拣了叶子。
这下润花爸爸的脸红了,比柳学文的脸还红,一块块都发紫了。他看看女儿和柳学文,支吾了一阵,夹着一个包,走了。
柳学文难得与润花单独在一起,刚想上前说几句知心话,润花却捂着鼻子连连后退。
“学文哥,你身上咋那么臭?哟,是牛粪呀!牛粪咋会跑到你身上去?看,后颈项都是!”润花很吃惊,润花更感到莫名其妙。
柳学文低头一看,果然胸前一大片牛粪。大概早上舀饭时,牛粪落在了身上。这丑可丢大了!柳学文眼睁睁地看着润花从身边跑了,不好叫更不好解释。脚一跺,转身向家中跑去。
5
日头当顶时,柳学文干完活扛着锄头回家,却见门前围着一大堆女人,有张大婶李二姑,还有一些十七八岁的少女,指指点点嘀嘀咕咕。一见柳学文拢来,都指着柳学文的鼻尖大骂:
“柳学文,你是畜生!”
“你这德性还想人家润花?呸!”
“柳学文,你缺德,你娃娃要打一辈子光棍!”
少女向后躲着,中间有润花,柳学文的独眼尖,看见了润花和其他少女一样,脸上有极为鄙视的神色。
健妇们一下子围住了柳学文,眼中明显有极为瞧不起的光,咒得恶毒骂得惊心。
柳学文这几天心情本来就不顺,又累了半天,莫名其妙地遭这一番恶骂,火了,锄头一顿,“你们这帮婆娘球吃多了?我惹你们了?”
还敢回嘴?
“你娃娃干的好事!没见过x想闻闻x气味?”张大婶逼了过来,麻脸放光,黑唇黄牙包不住的腥臭唾沫星子直射向柳学文的脸。“你把我们女人用的东西挂在你门前干啥?”
柳学文这才发现:龙门上挂了一大挂东西,红红绿绿,全是女人的胸罩、内裤,还有几根血迹斑斑的骑马带子。
“我没有,你们的东西在你们身上,我啥时在你们身上解下的?”柳学文忿忿地说,正想挖苦一下几个不要脸的女人,突然想起砸烂的锅台饭里的牛粪,柳学文揉着左眼不说话了。
不说话就一定心中有鬼。张大婶李二姑更有胆有理了,奚落、声讨嘲讽、漫骂,见柳学文耷拉着脑袋瘫坐在地上,眼中灰灰的,再骂也无意义了,张大婶的麻脸平和了些,“认出你们自己的东西,拿起走,让这龟儿子柳学文开了一次洋荤!”
胸罩内裤取走了,可几根骑马带子却无人取,张大婶再问,润花和几个少女也都羞羞答答埋头走了。柳学文喊了一声“润花”,可润花只回头神情怪异地看了自己几眼,张大婶见状,“呸”了一口,也走了。
门还得开,柳学文只得亲手把几根骑马带子取下扔进了茅坑。
这天晚上,柳学文更睡不着了:这一切都是咋搞的?可越想脑中越是浆糊。雄鸡高唱了,他才朦朦胧胧入睡。
6
冬阳白亮白亮的,润花门前的梨树下,润花坐在一张独木凳上,织着一件深灰色毛衣,白嫩的手飞快地绕着刺着,小蜜蜂跳舞一般。柳学文走了过来,叫了一声,润花不理不应,围着梨树走了三圈,可润花依然低头织着,一眼也不看他。
一定是给眼镜织毛衣,心,一定想着他,“狗杂种!她还给你织毛衣,热死你狗杂种,热死你一大家人!”柳学文心里酸酸的,一口浓痰已到了口边,他想狠狠地吐到那已快完成的毛衣上去。憋了一阵,柳学文又把浓痰咽下了肚,将脚边的一块石子踢开,转身走了。
刚走两步,一句醉人的话语从身后飞来,直从柳学文的耳朵浸入心里,“学文哥,天冷了,你就不要去打猎了,大冷天,也没啥可打的!”
柳学文忙转过身,润花依然埋头织着手中的毛衣。
柳学文的心醉了,润花还是牵挂我的,疼我的。那我更得去打猎了,那件毛皮大衣还缺一大块呢。“毛衣就给那狗杂种眼镜穿吧,老子不稀罕!”
柳学文心里又酸又甜地背着新买的猎枪又上了柳家山,树上树下,坎头坎尾,沟里沟外,山洞石缝,柳学文找了个遍,连个麻雀老鼠都没有看见一支,好像都躲着柳学文似的。“日怪!以前的冬天我也常常上山,也常常打到猎物呀!”
天已麻麻黑了,柳学文很不甘心地下了山。
门口,一个人影在晃动,“有贼吗?难怪老子家中这几天光出怪事。”柳学文攥紧了手中的新猎枪,“他只要开我的门,老子就给他龟儿子一枪,贼娃子,老子打死他也不抵命!”柳学文躲在一颗老柳树后,端着猎枪瞄着门口。
“哗啦啦!”果然那人扳锁了。“老子****贼娃子的妈!”柳学文瞄着黑影的头就要抠,忽然,心头一阵慌乱,“日怪!”柳学文想了想,将枪口朝下移了移,瞄着了黑影的腿,“叭!”扣响了扳机。
“哎呀!”黑影倒地,裂肺的哭叫声将夜幕撕了一条缝,女人的声音!“不好,是润花!”柳学文丢掉猎枪跑了过去。
果真是润花,半卧在地上哭叫:“妈呀,我的脚断了,我的脚断了!学文哥,是你开的枪吗?”润花看见了跑来的柳学文。
“润花,我、我没看见是你呀,我……我还以为是贼呢!”柳学文发出的已完全是哭声了。
“学文哥,我、我给你织的毛……毛衣。”
柳学文这才发现一包东西在门环上摇动,忙取下一看,正是白天润花织的深灰色毛衣。柳学文好不容易把润花抱进屋,昏黄的灯光下,润花的裤子、鞋子都被血水打湿了,卷起裤脚,雪白的两条嫩腿已变成红色的了,几个铁砂眼眼正“汩汩”地往外冒血水。柳学文的独眼已经泪如雨下,和着浑浊的鼻涕流进了嘴里,柳学文胡乱用衣袖擦了擦,忙着找来白酒往润花腿上浇擦。
“哪个打伤了润花?是哪个杂种打伤了我女儿?”一个脸发恶眼发光的男人掀开闻讯跑来看闹热的人群,来到了润花跟前。
“爸爸!”润花哭了出来。
“叔,我……我不是有意的,我……以为是贼娃子……”柳学文惊恐、委屈地望着这个一直被自己认为婚姻救星的人,语不成声地哭诉着。
润花爸爸两眼冒出了火,一反桌上滋味十足地喝酒,大块嚼野鸡野兔肉的神态,“狗杂种心肠真黑,不同意婚事你就下毒手哇!老子……”边骂边抓起门脚边的大砍刀,柳学文见势不妙,放下润花爬起来就跑,可还没有跑出门,大砍刀已经重重地砍在了柳学文的左腿上。
柳学文倒在了门边,润花爸爸又举起了大砍刀,润花哭着爬过来紧紧抱住了爸爸的腿,围观的人也急急赶了过来,拦住了润花爸爸。
润花被爸爸妈妈和眼镜连夜送到了镇医院,柳学文也被众邻居送到了医院,两人床靠床住一间病房。
猎枪的铁砂子没伤着骨头,医生从润花腿中取出了铁砂子,雪白美丽的腿脚留下了几个圆圆小小的疤痕;柳学文的左小腿划开了,肌肉外卤,犹如一张硕大的嘴巴,骨头砍断了,医生又是钢钉,又是石膏,还缝了十六针。
润花最终嫁给了大学毕业,担任了镇林业站主任的眼镜,润花家大宴宾客这天,全柳林坡的人都参加了,唯独柳学文躺在被窝狠揉着已深陷下去的左眼流泪。
三十年过去了,柳家山的树木又郁郁葱葱了,树上林下,又可见到莺燕狐兔了。林中,常常可以看见一个头发花白、瘸腿、独眼的老人,臂戴着写着“护林”的红袖套,四处走着,一见有小孩、青年用猎枪或者弹弓子打鸟打兔时,就忙着跑上前去阻挡。
有人认识他,递上一支香烟,说:“这不是柳学文吗?现在当护林员了?”
柳学文拒绝了递过来的香烟,又把对方的香烟盒与打火机一道抓了过来,再轻轻地装进对方的上衣口袋,“嘿嘿”一笑,“到我屋里喝杯酒吧,脆花生米,香!”便一瘸一瘸地与人向林中小屋走去。
注小神子:四川西部对狐仙的称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