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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落日(2)

夜晚的玻璃窗变成了一面昏暗的镜子,映照出他们俩,还有餐厅里其他就餐的客人和枝状吊灯,就好像窗户那边还有一个餐厅似的。

久木瞧着玻璃上映出的餐厅,用眼睛搜寻着有没有认识的人。

刚才是侍者引导着来到这个座位的,久木一直略微低着头穿过其他餐桌,连走路的姿势都像做贼似的,根本无暇顾及餐厅里有些什么人。

到了这个地步,被熟人撞上两个人在一起也无所谓了。尽管久木已经豁出去了,可还是不无担忧,大概因为是在镰仓这个地方吧。

若是在东京的饭店里碰见熟人,还可以借口谈工作,或者会朋友来敷衍,可是在镰仓的饭店,又是夜晚和女性单独吃饭,就不能不让人起疑心了。

再加上在湘南这一带,有不少自己的老朋友和亲戚,谁知道会不会碰上他们。

久木从来没这么担惊受怕过,勇气与怯懦在心里激烈搏斗着。

最后他对自己说:“就说是‘来这儿办点事,顺便和认识的女性吃吃饭’,也许能敷衍过去。”想到这儿他收回了视线,看见凛子姿态优雅地端坐在那里,凝视着窗外的夜色。微侧的脸颊上,显露出发生天大的事也不为所动的自信和沉着。

侍者来询问要什么饮料,久木要了一瓶清淡的白葡萄酒。吃凉菜拼盘时,服务生端来了一大盘昨天经理许诺的在近海打捞的鲍鱼,并问他们想怎么吃。“就做成清蒸和油焖两吃的吧。”

按说生吃味道鲜美,应该做成刺身,不过想想还是随厨师去做好了。

夜色衬托的玻璃窗使餐厅内景一览无余,连近处餐桌客人长什么样都看得清清楚楚。

“有什么认识的人吗?”久木呷了一口葡萄酒向凛子问道,“这儿离横浜很近……”

凛子的娘家是横浜老字号的家具进口商,凛子又是在横浜上的大学,所以,这一带熟人也少不了,可是凛子看都不看,干脆地答道:“没有什么熟人吧。”

自打进了旅馆,凛子就毫无畏缩之态,直到现在来这里就餐。“刚才太阳下山时,你好像有点沉默,我以为你想家了呢。”“你是说,我想家吗?”

“你都两天没回家了,所以……”

凛子端着酒杯,嫣然一笑:“嗨,我担心那只猫呢。”“担心猫?”“我出门的时候,它有点无精打采的,不知是怎么了。”

久木知道没有孩子的凛子养着一只猫,可是听她这么一说,又不免有些失望。

接下来的一瞬间,在久木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个男人正给猫喂食的情景。

现在凛子的丈夫,只得在空荡荡的家里和猫做伴了吧。

说实在的,久木虽然对凛子的丈夫和她的家庭抱有兴趣,但要张口打听就又犹豫了。可以说是迫切地想知道,又害怕知道得太多。“那只猫吃什么呢?”“我给它放了些猫罐头,饿不着的。”

可她丈夫吃什么呢?久木最在意的是这个,可又怕问过了头。至少在两人兴致勃勃地吃饭这当儿,似乎不宜谈论这个话题。

侍者过来给他们的酒杯里添加了葡萄酒,恰在这时,服务生端来了做好的鲍鱼。鲍鱼和牛排都烤得外焦里嫩。

久木一向喜欢那种原汁原味的法国料理,凛子也和他一样。“我不客气啦。”

一下午耗费了不少体力,凛子好像肚子饿了,说完就吃了起来。她使用刀叉的姿势十分地道而优美。“真好吃啊。”

凛子专注地享用着美味的菜肴,一副天真烂漫的样子。久木看着她,又回味起了刚才床上的情景。

那种场面的确是只能意会,不可言传的。不过,要说“真好吃”,那正是凛子自身。她的身体所具有的那种柔软而富有弹性的玄妙感触,才是美味之中的美味啊。

凛子完全不知男人此刻脑子里在想什么,香甜地吃着鲍鱼。久木也忍不住夹起一块清蒸鲍鱼塞进了嘴里。

吃完饭已过九点,两人总共喝了一白一红两瓶葡萄酒。

凛子不胜酒力,从脸颊到前胸都微微泛红,加上下午做爱的余韵犹存,醉眼迷蒙的。久木也比平时醉得快了些,但是,还不想马上就去休息。

从餐厅出来,他们去大厅里面的酒吧看了看,人太多,只好回了房间。“去外面走走吧。”凛子提议道。

打开房门就是庭院,十米远的地方有植物环绕,再往前就是夜色茫茫的大海了。“海味真好闻啊。”

有点起风了。凛子任凭海风吹拂着秀发,挺起胸脯,深深吸了一口气。

久木也跟着做起了深呼吸,恍然觉得和大海更贴近了。“江之岛,好亮啊……”

正如凛子所说的那样,路灯和车灯照亮的海滨大道蜿蜒伸向小动岬,由那里凸向海中的江之岛在海滨光亮的倒映下犹如一艘军舰。正中央山顶上的灯塔,在黑夜里放射着光芒,照亮了日头隐去的山丘和黑沉沉的大海。“真舒服……”

久木靠近迎风站立的凛子,一只手拿着杯子无法拥抱,只好把脸凑过去跟她接吻。

他们在浓浓的大海气息包围中接吻,唯有灯塔的光亮才有幸看到。“我去拿饮料,喝威士忌吗?”

“给我拿杯白兰地吧。”

在海风吹拂的庭院一角,摆着一套白色桌椅,似乎在邀请他们来小坐。

从餐厅出来的时候,觉得喝得够多了,可现在经海风一吹,他们的酒兴又上来了。“这叫海景私人酒吧。”

凛子说得一点都不错,除了夜空中闪烁的繁星和浮在海上的灯塔之外,再没有什么可以搅扰他们的了。

在这秘密酒吧里品味美酒时,恍惚觉得这一小块天地与现实的一切隔绝开来,浮游在梦幻的世界中了。“我都不想离开这儿了。”

凛子的意思是两个人就这样在风中对饮下去呢,还是不想回东京了呢?

久木不解地追问道:“那咱们就在这儿住下去?”“你也跟我一起吗?”“你在哪儿,我就在哪儿……”

两人默默地仰望着夜空,凛子喃喃自语道:“这是不可能的,对吧?”

久木不解其意,可不想再问下去了,转而想起自己的家来。

久木到这个旅馆来,没有一个人知道。昨天,临下班时他对调查室的女秘书说:“今天我得早点回家。”对妻子只说了句“有个外调的事,要去京都两天”。妻子也没再问什么,她大概觉着有什么事找他,给公司挂个电话就齐了。

独生女出嫁后,久木家便成了两人世界。没多久,有人给妻子介绍了一个陶器制造厂业务顾问的工作,妻子干得很起劲儿,常常比久木回来得还晚。夫妻之间只有例行公事般的谈话,连一起出去吃饭,或外出旅游都没有过。

即便这样,久木也从没想过要和妻子散伙。虽说这种毫无激情的状态叫人厌倦,但他总是一再地说服自己,到了这种年龄,夫妻间也不过如此了。

至少在认识凛子前久木一直是安于现状的。

一阵海风,把久木的思绪吹到了远方,同时,又使他惦念起了凛子的家。“刚才你说担心那只猫,那你丈夫呢?”

在众目睽睽的餐厅里,久木不好问这些,现在仗着茫茫夜色才壮了胆。“你两天不管家,没关系吗?”

“又不是头一次了。”

凛子望着星空答道,就像跟星星说话。“以前我也常跟着书法老师到外地去办事,或参加展览会什么的。”“那么,这回也是这个理由?”“不是,我告诉他今天晚上去朋友逗子家玩。”

“待两天?”“逗子是我的好朋友,再说又是周末呀。”

这样说难道能瞒过做丈夫的吗?即便瞒过了,万一有急事时,丈夫从家里打电话来怎么办呢?“你朋友知道你在哪儿吗?”“大致说了一下,没关系的。”

久木还是不明白凛子说什么没关系,这时,凛子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我家那位是不会找我的,他是个工作狂。”

凛子的丈夫是医学部教授,想必整天扎在研究室里,可是,也未免太没有戒备心了。

“他没怀疑过你吗?”“你是在担心我吗?”“我想,要是你丈夫知道了,比较麻烦……”“你怕他知道?”

久木朝着夜空深深吐出了一口气,琢磨着凛子的问话。

女人问男人,你是不是怕我丈夫知道我和你有深入的关系,看起来像是追问,其实,也可以理解为女人在表决心,纵然被丈夫知道了也无所谓。“你丈夫知道我们的事吗?”

“这个嘛,不太好说……”“没说过什么?”“没有啊……”

还算好,久木刚刚放了点心,忽然凛子淡淡地说道:“说不定,他已经知道了。”“可是,他并没有盘问你呀。”“不是不问,只是不想知道而已……”

骤然间,一阵强风从海面刮过来,最后那个“吧”字拖着尾音随风飘去。

久木的思绪也追踪着风向而去。

不想知道也就意味着害怕知道吧?即使意识到妻子可能和别人偷情,也不愿意正视这一现实。难道说凛子的丈夫是觉得与其贸然知道,不如不知为好吗?

久木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位高个头、身穿白大褂的医生形象。无论从地位还是从外表上看,他都是无可挑剔的,甚至可以说是个令人羡慕的男人。

可是,他却默默地忍受着对妻子不轨的怀疑。

果真这样的话,到底是因为丈夫太爱妻子,才不加盘问呢,还是故意装不知道,冷眼旁观妻子的不忠呢?想到这儿,久木醉醺醺的脑袋一下子清醒了,这对奇怪的夫妻使久木琢磨不透。

“你觉得我们特别怪吧……”

听凛子这么说,久木刚要点头,转念一想,如果说已不再相爱的夫妻很怪的话,那么,这样的夫妻现实中不是太多了吗?“不是你们奇怪,这世上根本就没有十全十美的夫妻啊。”“真是这样吗……”“其他夫妻也好不到哪儿去,只不过装得若无其事罢了。”“要是装不出来该怎么办呢?”

房间里射出的光线照在凛子仰望夜空的侧脸上,久木注视着她侧脸上的光泽,发现自己正面临一个新的课题。

凛子问的其实是自己和丈夫不能再装模作样下去的话该怎么办。那么,她的意思究竟是说他们现在已到了无法弥合的程度呢,还是说早晚会面对这种事态呢?不管是什么,她无疑是在期待久木的回答。“那,他还跟你……”

不知什么缘故,现在这个时候,久木觉得称呼凛子的丈夫为“你丈夫”

很别扭,他只想以第三人称相称,不涉及那种关系。“他还跟你同房吗?”

话一说出口,久木意识到这才是自己最想知道的。

凛子沉默了片刻,朝着夜空说了句:“不了……”“什么都不做?”

“是我老拒绝他。”“那他也能忍受?”“不知道他能不能忍受,反正这种事是没法强求的。”

就像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凛子的侧脸上呈现出丝毫不愿妥协的、女人特有的洁癖和倔强。

恋情早晚要到达一个顶点。

从相识到相互爱慕,再发展到难以克制而结合,这一过程是那么一帆风顺,恋人们自己往往无所察觉,烈火般燃烧的恋情使他们忘却了这世间的种种不如意。然而,就在情爱逐步升级达到顶峰的一瞬间,他们突然发现前方出现了一条峡谷,便往往驻足不前了。当两人沉浸在快乐之中,以为这就是爱的伊甸园时,才意识到前面是荆棘丛生的荒野,于是变得紧张起来了。

现在,久木和凛子经过了顺风满帆的时期,走到了一个顶点,能否越过这个关卡,就取决于他们的爱情了。

他们一般每月约会几次,有时,两人商定好时间出去旅游几天。要是能满足于这种程度的约会,就没有必要越过峡谷了。可是他们对现状都感到不满足,双方都想更频繁地见面,更真切地感受到对方的存在。为了达到这个程度,就要准备冒风险,鼓起勇气,再向前跨出一步,越过深谷。

所谓勇气,即双方都采取不顾自己家庭的胆大妄为的行动。只要具有坚定的意志,两人就可以更为自由而酣畅地充分享有属于他们自己的时间了。

不言而喻,为此将要付出巨大的代价。凛子和久木将会引起各自配偶的怀疑,从而发生争吵,很可能最终导致家庭的崩溃。因此,如何才能做到既能满足两人的愿望,又能兼顾家庭,是眼下最大的问题。

如果现在凛子的家庭如她所说的那样,已到了崩溃的边缘,妻子不接纳丈夫,没有性关系的话,做夫妻的意义又何在呢?当然在这一点上,久木和妻子也是一样。从这个角度来看,可以说久木的家庭也已经崩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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