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淡的白,浅浅的黄色花蕊,简淡,却坚韧。
三天,三天,迦陵对洛阳的洗劫整整进行了三天!
繁华无限的洛阳神都顷刻间宛如炼狱。安庆绪得到消息迅速从大燕皇宫撤离了,丢下了满城的百姓。离去的时候,他无限悲哀的想:或许大燕永远也没有夺得天下的机会了。唐玄宗撤离的时候最起码还留下了朝廷的银库供入侵者掠夺,免得他们什么也得不到迁怒于百姓而大开杀戒。果然,安禄山的大军进了长安夺了银库,对百姓倒是没有大开杀戒。所以,百姓心中对唐的感情还是深的。而今天安庆绪的所作所为,更是天下人所不齿的。
此刻洛阳城中百姓的哀号声渐渐淡了下来。杀戮三天都没有停止,眼前也没有停止的迹象。百姓们麻木了,面对身穿盔甲手执大刀的回纥士兵,竟是连尖叫的气力都没有了。
洛阳城里有一个钱氏铁匠铺,老铁匠的手艺远近闻名童叟无欺。老铁匠有一个水灵灵的女儿,名叫钱灵。只遗憾这姑娘是个哑巴,十九岁的年纪了,还没有找到婆家。
回纥大军攻城的时候,老铁匠把自己的铺子从里面用厚重的木材严严实实的封死了。从里面看外面世界不过是缝隙里的光影变迁。他把自己的家变成了一个堡垒,把女儿严严实实的保护起来。
回纥士兵发现了这里的异常,他们拿了攻城用的武器来对付老铁匠徒手钉死的堡垒。很快的,铁钉在楔口松动、脱落。只听‘轰隆’一声,阳光伴着飞扬的尘土包裹着高举长枪的回纥士兵涌了进来。
老铁匠左手执刀右手执锤,像一座小山一般挡在女儿的面前。“胡贼拿命来!”说完,不顾一切的冲了出去。
“妈的,还以为封得这么紧有什么好处呢!原来是个不中用的老铁匠!”
“弟兄们,你们看他女儿还挺不错的,我们先杀了这老头,再好好玩乐玩乐!”
“好!”十多个人同时向老铁匠刺去。
刀和锤在长度上丝毫没有优势,根本来不及短兵相接,老铁匠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喊叫,身子高高飞起,跌落在熊熊燃烧的炉火旁,浑身扎得像个刺猬。
他女儿惊的魂魄涣散,死死的抓着自己的襟口,在地面上蹒跚着后退。如果你贴着她的眼睛看,会骇然发现她的深棕色瞳孔中布满了血丝,网状的细小血管将她眼前可怕的情景分割成了千百块,也把她的人生分割得七零八落。
她不会说话,只能用眼神表达自己的愤怒。直到流出了淡红色的液体。再有几步,那些狞笑的士兵就抓住她了。他们中甚至有人已经脱去了裤子,露出了狰狞恐怖的****。
老铁匠挣扎着,从火炉中拔出一柄烧得通红的剑,狠狠的飞射过去。
火红的剑瞬间穿透了她的咽喉,快的甚至没有一丝痛苦。在她躺到的一瞬间,颤抖的唇居然发出了一个声音:“爹!”……
“不!不!”千寻尖声叫着,以为自己发出了尖利的喊声。可在频伽的耳朵里,却是微弱的几乎难以寻觅。
“千寻,千寻?”他一遍遍的抚摸着她的面颊,无措的呼唤着。
“阿弥陀佛。施主少安毋躁,且让这位姑娘自己醒来便是。”营帐的角落里,一个穿了青灰色袈裟的老僧人面带微笑,对频伽说道。
“她会醒来吗?她会吗?”
“会的。”这老僧人身子圆滚,白白胖胖,笑起来就像个弥勒佛。
谁在说话?频伽吗?是他,是他的声音!千寻努力的睁开双眼,在缝隙中捕捉到了一个恍恍惚惚的白色身影。毫无焦距的望着他,眼神纠结在一起,心痛的感觉袭扰上来,这才确定了眼前的人。
“频伽。”伸出手,想要将紧皱的眉头抚平。
“醒了?”频伽捉住她的手,狠狠地却又轻轻地咬了一口。“舍得醒了?”
“你等了很久吗?”
“比我的一生还要漫长。”说完,唇印上她的,久久不肯分离。
不知道过了多久,耳边响起揶揄的声音:“阿弥陀佛!再吻下去女施主就会因呼吸不畅再次陷入昏迷的。”
频伽身子一疆,像触了电一般离开千寻红润肿胀的嘴唇。转过身恶狠狠的望着那老僧人:“无因,你怎么还在这儿?”
无因禅师苦笑:“贫僧根本就没有离开过。”
千寻撑起身子,看着坐在藤椅上的胖和尚,好半天问了一句:“无果禅师是你什么人?”
无因笑得更苦了:“他是老纳的师弟。”
“你一定常常欺负师弟。”盯着他白胖的圆脸看了好久,千寻冷冷地冒出这一句。
无因‘忽’一下从藤椅上站起身,飞也似的离开了王帐。
频伽瞪大了眼睛望着千寻,稍倾,不可抑制的笑了起来,笑得眼泪直流。整个王帐都在他的笑声中颤抖着。
终于笑到手脚发软,浑身无力的躺在千寻的身边,你望着我我望着你。湿润的眼环绕着千寻,宽厚的手掌磨砥着嶙峋锁骨。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道:“我想你!”
“我知道。”
“我害怕!”
“我也知道。”
“我拼尽了一切要来找你。”
“我都知道。”
“我娶了王妃。”
“我知道。”
“我不喜欢她。”
“我知道。”
“我要娶你!”
千寻觉得有些累了,打了个哈欠点了点头。
“有什么是你不知道的?”频伽有些不服气。
“我不是被剑刺中了前胸吗?为什么感觉不到一点点痛呢?”千寻伸出手探进自己的胸口,发现那里只有一个很小的伤口,而且已经结了痂。
“说到这儿,还要感谢唐玄宗。”
“什么?”千寻愣住了,这事儿她还真不知道。
频伽伸出健壮的手臂绕过她的头,从枕头下面掏出了一个东西:“你看。”
啊!是那把鱼牙梳子。只剩下了一半的鱼牙梳子。
“是它救了你!”频伽望着那把残破的梳子,心有余悸道:“那拔剑一下刺穿了它。若非如此,恐怕就是无因无果两个禅师都在,也救不回你了!”
是吗?千寻怔忡望着那承载着唐玄宗对太平隔世承诺的梳子,顿时伤感起来:都结束了!已经失去的一切果然再也无法挽回。
剔透晶莹的渌水蚕丝上沾染了斑斑血迹,残破的鱼牙梳子落寞悲伤,诉说着难以弥合的伤痛。
从鱼牙梳子上别开眼,千寻转而望着频伽,问道:“听说你一直在西域,那天怎么会突然出现?”
两人顶着皎洁的冷月聊了整整一夜。王帐之内忽而传来笑声,忽而传来叹息声,忽而寂静无声,充满了浓郁的温馨。
茶壶盖在门口守了整整一夜,眼睛总是莫名其妙的湿润。
自从玄宗皇帝仓皇出宫,他就失去了千寻所有的消息。想要西行打探,安禄山却下令封锁了所有城门。等到封锁令解除,他找到了西行的唐玄宗一众,结果竟是得知了千寻失踪的消息。那时李亨已经登基作了皇帝,去了西北,唐玄宗南下到了四川。乱世之中,找一个人谈何容易。思来想去,只得抱了领死的决心回国。
听完了他的禀告,频伽沉默。每天除了上朝时必须要说的话,其它时间再没有讲过话。西域之战,他英勇神武,几乎是豁出命在与其他趁乱占领西域走廊的小国作战。使得回纥以雷霆万钧之势占领了敦煌等丝绸之路的军事重镇。
唐朝皇帝的求援信送到后,频伽顺势命迦陵王带领大军进入唐朝领地。自己也乔装了跟了过来,要亲自寻找千寻。却没想到两人竟是在那种环境下相见。也没想到频伽在一怒之下撕毁了与吐蕃、燕国的协议,转而攻击大燕。
到底,天不亡唐啊!
“你没有把黛螺带回来?”千寻愠怒的声音从王帐中传来。
“这几天只顾着照看你了,忘……”
“忘了?忘了!”一阵脚步声响起,千寻像是跳下了床榻。“忘了?她要是也忘了我,我根本就不可能活着见到你!忘了?怎么,就因为她是个歌妓,在不需要的时候连存在的意义也没有吗?”说话声距离茶壶盖越来越近,只见帐子一掀,怒气冲冲的千寻冲了出来。迎着冷冰冰的朝阳,她快步跑到一个骑兵的面前:“下来!”
那骑兵楞住,直到频伽给了他一个手势,他才缓过神来从马背上一跃而下。
“我陪你去!”频伽先一步夺过缰绳,跨坐在马背上,朝千寻伸出充满歉意的手。
千寻面色一黑,转过身子想要再找一匹马。
“不要别了。”频伽弯下腰一把揽住她:“我们分别的时间还不够长吗?不要再因为任何一种原因而分开了。”
望着环在自己腰际的手臂,吸着隐隐约约的阿末香气,千寻僵硬的身子松软下来,任由频伽将自己抱上马背,紧紧拥在怀中。
“披风!”频伽对着茶壶盖命道。
“驾!”黝黑的战马刺破冬日早晨的浓雾,朝着东边太阳升起的方向飞驰而去。身后,数百名骑兵紧紧跟随着。
千寻被他仔仔细细的围在披风里,头紧贴着他的胸膛。那世界上最美妙的声音稳健的传出:扑通,扑通,扑通……
频伽,我们真的重逢了!真的重逢了。
浓雾渐渐散去,温暖的冬阳打在身上,舒服极了。感觉奔驰的战马停下了步子,渐渐站定了。
千寻从披风中钻出脑袋,不悦道:“怎么停了!黛螺还不知道怎么样了呢!快走啊!”
频伽低下头,宠溺的耳语:“你看看前面。”
前面?千寻赶忙转过头,望着浓雾消散的前方——那里,黑压压的军队庄严而来,回纥的大旗迎风飞舞着。迦陵王策马走在最前方,身前的披风里同样钻出一个熟悉的头颅。
“黛螺!”千寻又惊又喜,急忙忙的从频伽怀里挣脱出来,跳在了冻得干裂的大地上。
“千寻!”黛螺也是如此,不顾伽陵王痴缠的目光注视,像一阵风般奔向千寻。
“黛螺,”千寻捧着她的脸,仔仔细细的研究着,好像想起什么,有赶忙拉起她的衣袖、裙摆,叠声道:“黛螺,你没事吧?那些人有没有欺负你?有的,有的,他们一定欺负你了对不对?”
“千寻!”黛螺的眼泪冲了出来,泣声道:“千寻!没事,没事的!都过去了,你看,我现在不是很好吗?倒是你这傻丫头,哪里来的勇气为了我杀人呢?你一定吓坏了,吓坏了!”
“我不委屈,你才委屈,为了我,为了我每天都要去受那变态军医的欺辱,后来还受那些畜牲的……”
“傻丫头!要不是这样,我怎么会遇到他呢?”黛螺的脸上忽然扬起一阵淡淡地笑,转过头去望着那个‘鸡立鹤群’的男子。表情竟然有一丝幸福的红晕。
“迦陵王?”千寻诧异的望着他们两个,结结巴巴地说道:“你,你们,你们怎么会,会……”
“怎么不会?”黛螺骄傲的说:“你看他,杀敌时勇猛非常,丝毫不输给平常个头的男子。身高怎么样?侏儒又怎么样?”黛螺面颊一红,喃喃说道:“世间再也找不到他这样纯粹的男子了。你知道我们是怎么认识的吗?回纥的大军在洛阳城烧杀抢掠,他们把所有的妇孺儿童集中在一起。迦陵远远的站着,冰冷冷地说了两个字:坑埋。当时我身边所有的人都哭天抢地的,我却不怕,喊了一声:你还是个处男吧?他竟然听到了,隔了那么大老远听得清清楚楚。策着马流星般的出现在我的面前,一把将我拽上马背。他死死的盯着我,脸上竟然有些害羞的红,问道:你怎么知道?哈哈,他很可爱是不是?然后我就在他耳根子轻轻地说:我不但知道,还能治好你。然后,然后我们就去‘治疗’。然后他就痊愈了。然后就下令驱逐所有的妇孺,不再坑埋。然后就是你看到的样子了。千寻,不用怀疑,我是幸福的。”
千寻整个人都傻了,看看迦陵再看看黛螺,好半天才接受这个事实。她伸出手,一把抱住黛螺:“我为你高兴,黛螺,你一定会幸福,你也应该幸福!”
“我们都会幸福。千寻,灾难都过去了。”
一月底,大地被整整一个严冬的寒彻撕裂了表皮,沮丧的干皱。她两个站立的脚边,竟然有一株坚韧的野花迎风飞舞着。淡淡的白,浅浅的黄色花蕊,简淡,却坚韧。上面的两朵小花相依相偎,在瑟瑟寒风中竟送来一股浓情。紧密的包裹着在场所有的人。
王帐夜晚也被两个女人侵占。
当一脸郁闷的频伽出现在迦陵王帐中的时候,两个人都苦笑不已。
消失了一天的无因禅师突然跑了来,圆圆的胖脸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笑嘻嘻的说:“你们俩兄弟可真是有缘分啊,当真是几世修来的。”
频伽一脸不悦的望着他,问道:“这一天跑哪里了?不是说好了一见到千寻就帮他诊治的吗?”
“贫僧诊治了啊!”老和尚还是一脸的笑嘻嘻。
频伽神色一凛,正色道:“禅师怎么看?”
“施主还是喊我老和尚好了,什么禅师,听着就闹心!”
“你这老和尚,还不快说!”
“呵呵,这就对了嘛!”说到这它的神色也是一正,蹙眉说道:“女施主的病症果然如王上所说,从脉象上看难以定论。不,出家人不打诳语!请恕贫僧直言,是根本无法确诊。”
频伽面目的表情越来越失望:“千里迢迢地把你找来,竟是一样的结果。”
“施主!贫僧见了女施主一直有一种感觉,她不像是属于这个世界的人!”
频伽回想了一下,说道:“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她说自己是法国人。”
“法国?”无因思忖了半晌,摇头说道:“从未听说过。不是贫僧自负,若是贫僧不曾听闻过的国家,这世上就根本不会再有人听闻过了。”
远远的,王帐内传来一阵清脆的笑声。这厢两个男人一个和尚互望着,各自陷入深深的思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