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他的悲哀太沉重了,所以上天给了他一对无情冷血的灰眸!
刚才还如片片鹅毛般的雪花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碎碎的冰渣子,噼里啪啦的刺到脸上,生生的疼。
千寻缩在自己的雪貂皮大衣中,低着头盯着脚上穿的毛冠鹿靴子。那是来自桂州的土贡,价值昂贵无比。穿着它,脚丫子在鞋壳里自由自在、呼吸顺畅,踩在厚厚的雪地里,弹性十足,不沾片雪。
在她孤零的脚印前方,是一团正在移动的,乱得不能再乱的脚印。那是大家七手八脚抬着玄宗一路朝寝宫跑去的痕迹。已再不复往日的优雅气质,如同一群热锅上的蚂蚁。
此刻,没有人注意到她的慢吞吞和满脸的淡淡笑容,若不是个个宫殿的门口都是重兵把守。她真想就这样晃晃悠悠的从宫门走出去,走到长安的大街上,走到一个叫卡拉巴勒嘎孙的地方!
安禄山?不论你是谁,你都是千寻要感谢的人了。掖在裘皮里面的双手情不自禁的环了环纤细的腰肢,那上面曾被袭扰的灼热不适终于退去,换上了舒适的温热。
站在皇帝寝宫与佑仪宫的分岔口,千寻歪着脑袋左右望着,直到一个冰冷的雪渣钻进脖子,才猛地打起精神顺着纷乱脚印走去。
刚走进寝宫,就听见幽暗角落里,一个苍老的声音飘进耳朵:“……陛下身子硬朗,不会有什么大碍。只是……”
“只是什么?”焦急的声音尖亮尖亮的,是高力士。
“只是这最少半年之内不要行房事。尤其是那些药……”
“知道了,”高力士抬手一挥,说道:“你速去用药吧。”
那御医低着头转身离去,直撞进千寻的怀中。仓皇一瞥,见是千寻冷冰冰的站在面前,心里‘咯噔’一下,吓的面色发白。难道刚才的话她都听到了?天,会不会恨死自己了。
千寻的眸子漆黑乌亮的,直勾勾的望着御医白花花的眉须。一直到他身上惊的一身冷汗,千寻才一个转身,朝寝宫走去。长廊里,红色丝绸宫灯投射出玄妙的柔软光线,把嘴角上弯的弧线打的柔软魅惑。
玄宗病倒了。在除夕之夜,在他刚刚下定决心顺遂自己欲念的时候他的江山同时出现了两个皇帝!
恍惚中,他仿佛又看到了一身素服的太平远远的望着他,对他招着手。
“千寻,千寻。”他睁开眼喊着。双手伸向冰冷的空气。
“我在这儿,陛下。”千寻适时出现,握住了那一对干枯褶皱。
“丫头,你不要走。”
“好,我不走。”
“不要走,不要走,不走,不要留我一个人在这里……”
玄宗昏沉过去,其他惊慌失措跟过来的人眼见没有自己存在的必要,便静悄悄的退了出去。临走的时候,杨贵妃圆润如玉的手指轻轻的在千寻肩上拍了拍。
明黄闪亮的纱幔锦被包裹中,玄宗如同脆弱的婴孩,死死的攥着千寻的手,像是溺水之人抓到了一根枯木。
卡拉巴勒嘎孙,皇城。
当玄宗皇帝度过了他一生中最难挨的除夕夜后,回纥迎来了近五年多以来都不曾有过的狂欢。所有的人都欣喜若狂,就连一向教规严明的摩尼教众也在阿莫的默许下,欢庆饮酒。所有的一切,只为庆贺他们明媚高贵的王妃身怀王室血脉。
王上专宠王后,自从二十六年前频伽诞生后,再没有一个新王室成员诞生过。除了在迎娶咸安以前,一个身份低微的婢女诞下的那个无人问津的男婴。
那个枯小瘦弱的男婴甚至都没有能见过他的父亲,就与她的母亲被冷落在王城的角落。他应该算是频伽的哥哥,一个长了灰色眼眸的侏儒!他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可是他宁愿自己不知道。因为那是一种无穷无尽的、从一出生就注定的悲哀!或许是他的悲哀太沉重了,所以上天给了他一对无情冷血的灰眸!
此刻,阴暗冰冷的破旧宫殿中,灰眸正对着他从未见过的如深海般幽深的蓝眸。
“你是谁?”
“我,就是你!”
“你我是?意思么?”侏儒生硬的问着。长时间没有人跟他说话,使得他的语言表达逻辑有些混乱。
“你和我是同一个人,哥哥!”频伽一身炫白,白的几乎都要消弭在飞扬进破旧宫殿的飘扬白雪中。那一对闪亮着蓝色光芒的眸子中柔情漫漫,悄无声息的包裹着衣衫褴褛的侏儒。而后缓缓蹲下身子,拥着早已化作孤独了百万年的冰冷石雕,浅浅的、浓浓的唤着:“哥哥……”
他是谁?侏儒浑身上下都失去了意识,在那宽阔温暖的胸膛里一点点的融化。为什么?自己明明看不到世间的所有颜色,却能够看得到这个人亮如星辰的蓝色眼眸。他不知道那究竟应该被称作什么颜色。但是,却让他情不自禁的想要靠近,想要摄取温暖。这个人,他的身上散发着淡淡的阿末香气。他究竟是谁?他说,我是他的哥哥?
“哥是我是?”好半天,他才愣愣的问道。
“阿做,阿做……”宫殿的尽头,一个衰老的声音生生的唤着。
“娘?”阿做一把推开频伽的怀抱,头也不回的朝声音传出的地方奔去。
这里,曾经是一座寝宫,现在仍然是一座寝宫,一座不似人间的地域寝宫。
高悬在廊柱间的曾经华丽无比的垂幔被光阴撕裂成条,被灌入的北风吹得七零八落。从地面奔跑而过的阿做荡起了飘荡的灰尘,在他身后久久萦绕不去。
“滚!杀,杀死,死滚!”看不到的黑暗里,只听到一阵阵老鼠惨叫的声音。
频伽走上前,擦亮一个火折子,这才看到阿做短小的双手中紧攥着早已丧命的老鼠泥。细长的尾巴一滴一滴流着殷红的血滴,滴落在一个早已腐朽的雕花木床上。那里,一个如鬼魅般的女子气若游丝,拼命的喘着微弱的气息。
她的身边,放着一碟子喜饼,为了庆贺王妃有孕而特制的喜饼。想来,这一碟子喜饼就是那两只老鼠丧命的罪魁祸首了。
阿做丢开手中的老鼠,双手拼命的想要在破烂的衣服上蹭去血迹,却是怎么也蹭不掉。“娘,脏阿做,脏啊,娘,娘。”凄风寒冷中,阿做越是想要摸摸自己的娘,越是擦不去那满手的血污,急得他硕大的圆形脑袋上渗着一粒粒的汗珠。
频伽走上前,拿出腰间的一个酒壶,对准他的手冲刷下去,然后拉起自己炫白的衣襟仔细的擦拭着。终于,阿做的手干净了,不见一丝污秽。
“娘。”终于,阿做环住母亲的腰,欢欢喜喜的缩在母亲怀中,灰眸死死的盯着母亲急促的鼻息,怯怯问道:“娘,痛?”
那个女子终于开了口,声声唤着:“王上,王上,您不来看看我吗?不来看看阿做吗?”而后突然又满脸仓皇地喊:“不!不要来!不要看到阿做!我们是鬼,我们是鬼!”
“谁说你们是鬼的?”频伽来到她的身边,抚摸着她的额头,摇头笑道。
“王,王上,是你?是你?你来看我了,来看阿做了?”
“谁说他叫阿做?本王早就给他取了名字,叫伽陵。怎么样?你觉得好听吗?喜欢吗?”
“伽陵?伽陵?”那女子突然间狂喜起来,面目浮上了接近死亡的红晕。“陛下!您叫他伽陵?伽陵,频伽。伽陵,频伽。伽陵,频伽……”她反复的念叨着,脸色越来越红,红的火烫。“阿做,”她伸出手拉起阿做的手,与频伽的紧紧抓在一起,说道:“从今天起,你不叫阿做,你叫伽陵,伽陵!记住了吗孩子?”
伽陵早已傻了,望着自己的母亲一个劲儿的点头:“娘,知了。知了,娘。”
女人的呼吸越来越急了,她的前胸剧烈的颤动着,额头高高抬起,紧贴着频伽温暖的手指。“王上,王上,我知道,我知道你一定会来,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终于,一抹满足的微笑凝固在了干涸枯萎的唇边,成为永恒。那哀怨凄苦的魂魄快乐飞出被岁月磨折的身体,奔向广袤的冰冻草原。
“娘,笑娘?笑娘?”伽陵望着母亲欢乐的容颜,惊喜的唤着。他转过头,望着频伽狂喜道:“笑,娘,笑笑,娘笑!”
“是的,你娘笑起来很美!”
“你,是……”
“我是频伽,你是伽陵。我们是兄弟,哥哥!”频伽紧握着他的手,毋庸置疑的说。
“伽陵,频伽,兄弟?我是哥哥?你是弟?”
“是的!”频伽将他紧紧拥进怀中,手掌拍着他的后背,喊道:“我们是兄弟!”
“今天可真冷啊!”巴颖珊端坐在华丽的镜前,望着完美无缺的容颜。
这是一张经得起强光突然间照射的脸,处子的纯真与女人的妩媚同时并存其上,看起来美好无限。怎样的浓妆淡抹总相宜啊!这样的一张容颜,竟要永远与寂寞相伴吗?
“王妃,您可真好看!”一旁的侍女一边为她擦着蜜粉,一边由衷地感叹着。
好看?这样一张脸,在王子眼中如同透明。真的好看吗?那么为什么无法令那一双时而阴郁时而温柔时而冷酷时而魅惑的蓝眸流连?那双眼在穿透她之后,究竟在哪里休憩?竟是那样罕见的眷恋心碎?
是一个女人吗?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是一个美到何种程度的女人?
“王妃,时候差不多了,大家都等着您呢!”
“王子到了吗?”她幽幽地问。
“王子很快也会到的。”侍女愣了一下,回道。
“是吗?”
“当然了,再过不久,王妃可是要为王子生下小王子的。他此刻一定是高兴坏了!”
小王子?巴颖珊对着镜子扬起笑容,终于站起身子,高昂着头,缓步走出寝宫。
她是王妃!频伽的妻子!
不论今晚的宴会多么的荒唐可笑。也不论王子这样做有何目的。她都要做一个称职的、‘身怀有孕’的幸福王妃。即便是频伽的目光总是穿透她不知看到了谁。为了那短暂而心悸的穿透,她也要努力争取。
她的努力没有白费。当她孤零零的在空荡的王子位旁边坐到心都快碎了的时候,那股淡淡的阿末香气飘了进来,刺透了满室的酒气直达她的鼻息。
是他!她的神祗!没有别的女人!没有!他走进来,旁若无人的走进来,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震慑了所有人的光芒,望着她,填补了那个空位。而后,他亲手端起酒杯,冲着她说道:“王妃,辛苦了。”
巴颖珊都快要溺死在他的蓝色温柔中了,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远处的阿莫望着这一切,心满意足的笑着。那可怕的鹰勾鼻竟然也因此而柔和了些,失去了部分可怕的阴冷。
今晚,王后阿莫的亲信系数到场。他们纷纷献上了自己搜寻到的最珍贵的宝物。用世界上最好听的语言赞美着即将出世的小王子。这是他们表示衷心的绝佳机会,自然谁都不愿错过。
王后站了起来,示意众人安静。而后,优雅的举起手中的水晶杯,晃动着其中炫紫剔透的血液说道:“今晚,我们将要用最快乐最期盼的心情欢迎王室的新成员。回纥上下,都会把最美好的祝福送给他!他是我们回纥未来的希望与骄傲!让我们共同举杯,祝贺王子与王妃!”
众人纷纷站起,高举酒杯说道:“祝贺王子与王妃!”
“慢着!”频伽走到高台上,对咸安笑说:“母后!您说错了!”
咸安双眉一簇,问道:“怎么错了?”
“各位!”频伽转过身对着众人沉声道:“今天,我们的确要用最快乐最期盼的心情欢迎王室成员!但是,不仅仅要恭喜我和王妃!还要恭喜母后,恭喜父王!”
地下一个人反应倒是很快,急忙说道;“王子孝心可感上天啊!”
“是啊!”
“王子孝顺啊!”众人一阵溜须拍马、大声附和。
“恭喜父王母后!”频家突然一声暴和,打断了满室的吵杂。咸安听他一直提起王上,面色很不好看。却也不能表示什么,只得站在那里听着频伽说:“今天,王室的新成员已经来了!他就是我的哥哥——伽陵!”
宫殿内,再听不到一丁点声音。突然间,呼啸的北风好像穿透了豪华的宫墙,刺骨的冰雪仿佛钻进了血液。到处是一片冰冷的死寂。
“你,你说什么?”咸安终于张开了嘴,难以置信地问道。
“我说,我的哥哥来了,母后!”他对着紧闭的殿门喊道:“哥哥,你进来吧!”
‘吱扭’殿门缓缓打开,衣衫褴褛的伽陵惶恐的走了进来,眼望着他从来没有见到过的这些华丽的,有尊严的贵族,短小粗壮的身子在众人俯视下瑟瑟发抖。
那是谁?那个如同仙子的美女?
“谁,谁?”他站在巴颖珊的面前,嘴唇颤抖着,问道。
“他是王妃!”频伽淡淡地说:“你的王妃!”
“什么?”咸安杏目圆瞠,对着频伽扬起手掌。
“母后!”频伽一把攥住她的手腕,沉声道:“您的把戏该收场了。”
今晚,真是冷得让人窒息。每个客人面前摆着的精致喜饼已经放凉,渐渐失去了香甜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