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格文斯从门的后边缓缓探出头来。
用能够理解的度量单位来估算的话,拥有近一百九十厘米身高的他即使是略微依伏着身子,看着眼前那纠缠不清的两人也大有“一览众山小”的既视感。
他静悄悄地从房间里摸出身,赫然站在了少女笔挺的脊背之后,而对方却是浑然不觉。当然,此时正与少女处于相对方向的曼凯自然是先一步察觉到了艾格文斯的出现。
他瞅见男人高挑的身板,眼睛突然变得有神起来,青年停下了嘴边的活儿准备呼唤艾格文斯,可还没等他开口,男人就抢先一步行动起来了。
他的双手轻轻搭在了少女的肩膀上,这不经让全然不知的少女全身为之一颤。
“呀!!?”
“呦!格莱蒂斯!还有……曼凯~”
“团长!”看见男人微笑着地站在那儿向他们打着招呼,曼凯猛地抬头来立马直呼道。
“啊~格莱蒂斯你这样含含糊糊的可是会引起误会的哟,直接告诉曼凯,你是我的妹妹不就……”
——“你还有脸说!!!”
——“啪!”
格莱蒂斯反应过来,一扭头就是一击跳拳,可因为悬殊的身高差距,少女即使跳起来竟也很难打到艾格文斯的头顶,至多就是触碰到了他脖颈的程度。
男人后退一步,摸了摸脑袋(为什么是脑袋?被打的明明是脖子呀……)脸上带着一抹尴尬的笑容。
“啊哈,还是老样子呢,格莱蒂斯~还是和以前一样的粗……”
——“啪!”
紧接着,还没等艾格文斯把场圆回来,少女又打出了第二拳。
在众目睽睽之下、在新人与文佐的面前,身份显赫的造访者似乎并不打算给他们敬爱的团长留下哪怕是一丝的脸面。
……
堡垒之外寒风四起,王城的街道依然是车水马龙,这样的景色在这座繁荣的城市中俨然已经绵延了百年之久,即使是在战火纷飞的血腥岁月,也不曾有过任何改变。
猎团、本部、三层;在艾格文斯的私人会客厅中。
在房间的一边,一名年轻的女仆正在巨大的圆桌前熟练地准备着上好的红茶,如花绒般舞动的手臂俨然将这个普通的动作升华成了一种醉人的艺术。
纹在他那深蓝色的制式圆裙上的,是一小枚而又精致的徽章。
暗红色的格子纹底、金色的桂枝边,还有那显赫无比的雄狮仰望着头顶的孤鹰。
无论是那璀璨无比的家徽还是这个国家的历史与尊仰,都像是为了吟咏曼德兰的诞生而被缔造出来的一般。
悉心烹煮出的红茶,茶液红润、色泽均匀;饱满而没有一丁儿的残渣,还有那令人回味无穷的充实香韵……
凡是对生活品质存在些许追求的茶客必定会对这无与伦比的茶香赞不绝口,然后再心中暗自叹道:“真不愧是土地丰润、居民富庶的南方地区,就连那里出产的大众茶叶,竟都能媲美北方那进供贵族的专享尚品。”
更何况,那正被女仆缓缓端来的红茶乃是在南方茶园中都不可多得的茶中极品。
在王城,若是如此顶级的红茶能够出现在民间市场,一小罐的售价甚至能被抄到上百枚金币!即使是如此疯狂的售价,它依然是那些极富的巨豪们可遇而不可求的珍品。
这是富人与贵族之间的绝对差距。
连巨额财富都无法弥补的东西正是那被无数人垂涎的“权力”本身,遥远至极、美丽而又缥缈。
“请慢用,格莱蒂斯小姐还有……艾格文斯少爷。”女仆恭敬地将两杯温度适中的上好红茶摆放到了两人之间的会客桌上,并配上了华丽的糕点拼盘、随后委身退去。
所有的佣人都一样,女仆是作为主人的附庸而存在着的工具。
她们对主人的礼貌与绝对的服从乃是作为与“吃喝睡”一样的本能而存在着的铁律,除此之外她们决不能再向主人奢求任何的回报,哪怕只是表达认可的一声“嗯”……
格莱蒂斯用三指稳稳地提起茶杯,在感受着红茶醇香的同时用嘴唇微抿着。与之前那令人大跌眼镜的鲁莽行为比起来,此时的她倒确实体现出了逾越于常人的浓浓贵族气息。
少女闭着双眼,她放下茶杯捋了捋垂在自己前额边的零星发丝。
她沉默片刻,终于睁开了那双淋漓的宝蓝色双眼,直瞪着坐在对面的艾格文斯冷淡地问道:
“前几天的交际宴会你为什么没有来?”
“那时候,我在为索菲亚公主殿下的成人礼做准备,实在无法抽出身来。抱歉,格莱蒂斯。”
“是这样啊……”听罢,少女提起杯又抿了一口茶水。
红茶的温度较之前的一口味道更佳浓郁了一些。也许是因为温度的降低,致使蕴含在茶水中的二层甘甜缓缓散开的缘故。
格莱蒂斯盯着杯中的茶水,舌尖在细细地品味着那淡淡的回甘。即使是如此奢侈的茶饮,在少女的生活中也已经变成了与开水无异的普通饮品。
按照道理来说,这样的滋味对她而言应该是早已腻去的享受。可不知为何,坐在这并不算奢华的会客室内,面前是长久不见的亲生哥哥,她杯中的茶竟比平时的更加浓郁、更加醇厚、更加芬芳……
她微微抬起头、以旁人难以察觉的隐秘视线瞟了一眼正襟危坐的艾格文斯。
男人的脸上笑容依旧,虽然并没有在一起生活太长时间,但在那零碎的童年回忆中,艾格文斯的笑容似乎从未动摇过。
即便在其他人看来这可能是“括不知耻”或是“厚颜无耻”的一种表现,但在亲生妹妹格莱蒂斯的心中,此时此刻,那沉默不语的状态可能正是艾格文斯表达惭愧的一种隐匿方式。
她抬起头,正视对方。
短暂的阴沉过后,眉间又生起了一丝怒意,就像是为了自尊心特地装出来的一般。
格莱蒂斯不顾自己那身昂贵的翠色华服,毫不在乎地翘起了二郎腿。
很明显,少女此时的举动百分之一百是遵从她本人意志的,介于浮夸、高雅、华贵与粗犷、散漫、自由之间的公爵之女,这才是格莱蒂斯原本的姿态。
“你还是一如既往地执着于那个所谓的‘骑士精神’呢,我的混蛋哥哥……”她不耐烦地说道,同时又举起面前的杯来。
只不过,这次的举杯与其说是在“品尝”倒不如说是在“解渴”。格莱蒂斯大口地饮着杯中的红茶,直到那昂贵的瓷杯露出白灿灿的杯底为之,那豪饮的“咕咚”声连坐在对面的艾格文斯都能清楚地听见。
这兄妹俩就这样不温不热地坐在一起,到目前为止,二人之间的交流更多的还是眼神上的你来我往。
少女将手中的空杯不削地“丢”回茶碟,顿时击出清脆的“哐当”声,那是令塑杯的工匠为之心碎的声响。
正如同少女的高更鞋所必须承载的悲惨命运一样,里奥西斯家的废物仓室中至今还留有为数众多的被格莱蒂斯“毁灭”的日用品。
虽然都只是些已经碎裂到无法复原的残骸,但却仍有着相当高的价值,甚至变卖那些“废品”的钱都能够在王国的其他郡城附近买上一片僻静的土地了。
格莱蒂斯焦躁不安地单脚点着地。
吵着嚷着要来王都“泄愤”的她,在真的发完脾气后反而变得踌躇起来。而坐在她对面的艾格文斯依然是一脸人畜无害的笑容,仿佛在那结实的胸膛之下,有一颗比峡湾还要宽得多的耐心,亦或者是呆得像块粗糙的木头。
虽然作为大贵族的嫡女,格莱蒂斯对王国的至高一族亦是抱有足以自信而侃的尊重与敬畏。
可不知为何,每当这位初升成人的少女听见艾格文斯自豪地从口中蹦出“索菲亚公主殿下”时,她的心总会猛地一咯噔,竟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煞是奇妙。
是私心?是狭隘?是嫉妒?少女既不知道、也不敢去想。光是自己的脑中竟能窜出如此“荒谬”的想法这点,少女的心头就像是被闪电击中了一般,那是一种窒息般的不解与困惑。
正当她意识飘忽不定之时,少女的面前竟突然出现了一张熟悉的脸……准确的来说,是少女眼前的空间已经完全被那张脸彻底占去了。
艾格文斯正一本正经地贴着格莱蒂斯那白净的脸蛋儿,面色严肃地盯着她看。
“呀!你,你,你……你在干嘛!!?”她本能地向后蹦去,然后瞬间背顶沙发。
少女羞红了面颊,竟然不敢与那双与自己的眼珠神似的深蓝色双眸对视。
见自己的妹妹终于注意到了自己的这一举动,艾格文斯欣慰地眯笑了一下,终于站起身来,浮夸地说道:
“哟~我看你老好久都没反应,叫也叫不应,怕是你得了什么心病呢~呼……还好~还好~要是格莱蒂斯得病的话,可是会让我这个当哥哥的,内疚上一辈子呢。”
“你?愧疚?算了吧!像你这么尽职尽忠的骑士,能让你内疚上一辈子的对象恐怕就只有索菲亚殿下了吧?你哪有这个闲工夫来顾忌我这个可有可无的妹妹?”
少女皱起双眉拉起声说道,虽然字面上是这么一回事,但藏在话里的情感分明是赤裸裸的讽刺与抱怨。
艾格文斯耸了耸肩膀,他没有否认女孩儿的说辞,只是在那基础上再略微“雄辩”了一下。
那还真是振振有词!
“说的也不错,只是在索菲亚公主殿下健康快乐的大前提下,我肯定会把格莱蒂斯放在首位,如果要我奉承几句的话,嗯……你可比我的生命要重要得多了。”
听到这儿,少女缓缓从沙发后重新坐了回来。虽然脸上的表情极为不削,甚至有几分赌气的味道,但此时,在女孩的心中俨然是温暖的涌动,这恰到好处的“奉承”也算是让她的心得到了一丝小小的安慰。
在表面上,格莱蒂斯的仍是略带沉闷的怒意。
她抱起双手嘟着小嘴,又添油加醋地讽刺道:“反正,不管你变成猪啊、骡子啊、河马啊,或是其他什么的,只要没死,世界都不能阻止你把索菲亚殿下放在第一位的决心了!”
“不愧是我的妹妹,果然最懂我的心。”艾格文斯对着少女微微鞠了一躬,虽然大有装模作样的嫌疑,但二人间的气氛也算是被彻底打开了。
格莱蒂斯紧缩着眉头向他吐了个舌头,心头却是美滋滋的。可两兄妹这愉快、舒缓的相处时间并没能持续太久,就在少女准备再来一杯红茶调节下暖起来的心境时,接待厅那扇厚重的木门忽然被一只沉重的手重重地敲响了。
——“团长先生……团长先生!有从东边的观察站送来的急信!请您务必腾出些时间来……‘联合狩猎大会’的最终安排已经被拟定出来了!”
那粗犷的声音如此向房间里喊道,艾格文斯放下了刚刚提起的茶杯,默不作声地站了起来。
曾几何时,当格莱蒂斯再次找回了那与兄长的亲近氛围时,艾格文斯的身影在少女的心中,却又随着那猝不及防的惊扰声慢慢远去了。
少女放下茶杯,缓缓低下头去。
艾格文斯离开沙发,走向门前。在他的示意下,静候在门边的女仆轻轻敞开了那扇红润的木门。
一位风尘仆仆的大汉穿着行装、背着巨剑急不可耐地一步踏进了房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