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东边吹来的风中夹杂着湿漉漉的土腥味儿,潺潺的溪水在碎裂的冰隙间流淌。伊斯塔扶着树干,看着尚未黑去的树林深处,心中的忐忑不减反增。
她踩在潮湿的土壤上,身处迎风面的位置会让他们身上的人类气息顺着风的吹向大海所在的方向。也就是说,对于从相反的方向逃避至此的他们来说,现在所处的位置正是不易被猎食者追踪的盲区,就眼下的情况而言,是很安全的位置了。再加上伊斯塔与生俱来的敏锐感官并没有为她带来异样的沉重感,作为双重保险,这令所有呆在这儿的人都感到安心。只是少女自己却没法享受这份逃出生天的惬意,她的目光没有离开那深邃的林子分毫。队伍没有完整,直到剩下的两位归队为止,她都不想挪步分毫。
当然,这份勇气可嘉的执着背后也包含个人的情感因素。久而久之,伊斯塔已经不再像以前一样对周遭乃至是自己的实际情况一无所知。她开始发觉人与人之间的不同,以及自己对待他们的情感上的不同。有的人应当以善相待,有的人应当热情洋溢,有的人应当适当疏远,而有的人应当不离不弃。
她开始初步懂得辨认是非,让自己的善良不会在污浊的人与事面前被劫掠一空,最后伤害到自己并给她身边的人留下个稀巴烂的摊子。
“你似乎从上午开始就没有吃过东西了,要吃吗?”彼得沃尔从包里摸出之前带在身上的干粮,他的脸上带着笑容,眼睛被皱纹和浓密的眉毛埋进了眼窝里,这让他看起来像是一个没开化的矮人,或是被拍扁了的圣诞老人。不过,那都没差,反正在这个世界,“圣诞老人”只是个毫无意义的名词,和其它来自彼界的诸多常识一样,只是叫人摇头晃脑的怪癖词汇。
被彼得沃尔这么一提醒,伊斯塔突然觉得自己全身的力气好像在一瞬间漏了个精光,贯彻全身的疲劳感、饥饿感仿佛电流席卷全身。
少女伸出冰冷手的接过一些已经发硬的博饼,从脸上勉强开出笑容,“谢,谢谢。”
她的头有些发晕,若是不习惯长途旅行或是劳作的富养的孩子也确实会出现轻微的贫血,但伊斯塔不同,她的体质相较于同族人稍显脆弱,这和她体内与众不同的魔力流向有一定关系。如果用通俗易懂的话来表达的话,那就是她的魔力活动会比正常人更消耗体能,也就更容易变得虚弱。
她撕扯着博饼,将它们拆分成只有半只手掌大的残片,然后送入口中,这种用餐的样子在旁人看来几乎和亲吻一样,因为彼得沃尔甚至无法看见少女露出自己的牙齿。
“吃相可真是斯文呐……果然,现在年轻的女孩子都该是这样的吧?嗯,不对,应该说,是上层的女孩子么……”彼得沃尔小声嘟囔着,只是脑海里忽然划过镇里姑娘豪迈无比的吃相,很快就制止了自己的幻想,并从中纠正错误。
伊斯塔细细咀嚼着博饼,但她的心根本不在这里。她依然望着那片迷惘的树林,眼神灰蒙蒙的,没有了以往惹人怜爱的动人光泽。她的脑海里满是同巨兽周旋的画面,像一卷飞速旋转的胶片,不停的在她眼中重现那时的光景。
果然有哪里不对。
少女吞下食物,在心中暗暗念到。
人会为了应对恐惧的本能不可控的在身体机能上做手脚。最典型的一个,就是让心跳加速,同时助长人的激烈情绪,这会让没有优秀定力和经验的人变成丧失思考和行动力的榆木桩子。
那时的彼得沃尔和曼凯毫无疑问就是这样的家伙。虽说伊斯塔在遭遇非常事态时的处变能力已经是飞一般的进步,但她的思维还是在最紧张的时候被恐惧的情绪挤了出去,这让她无法在最情急的情况下像昆一样做到独立自主的判断。
但她现在却能重新梳理之前纰漏的一些反常的地方,而这其中最有价值的便是,伊斯塔开始意识到,也许只有自己能揭开笼罩在野兽身上的违和感的面纱。
实际上伊斯塔从一开始就觉得奇怪,从非人的怪物身上竟能感觉到类似“人性”的存在,仔细思考一下,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众所周知,在这个世界里诞生的生命都或多或少存在着魔力;人有人的魔力,而动物也有动物的魔力。
自然,即使强大如巨龙,古老如不死一族,再者是屹立在生物之巅的灾兽,它们也都拥有自己第一无二的魔力。伊斯塔也许会将两种生物的魔力彼此混淆,但绝不会从单一生物的体内发现混合着多种生物的怪异的魔力。
究其根本,她时常能感受到的“异样感”就是出于对魔力的敏感。而这其中,从未有一种生物的魔力能让她如此清晰的分辨出人类的轮廓。这种不协调感也能从巨兽那独树一帜的行为模式中看出一丝端倪。
很显然,一开始,她把这种带有“人性”的反常表现归纳成了“有智慧”。但现在,在对那股魔力的回忆中。少女拨开迷雾渐渐发现,野兽那被她当成是“智慧”的感觉实际上是同为人类的她从熟悉的魔力中找到了亲切感。
就像人类评判动物是否聪明的基准从来都是和人类自己做比较。反过来说,当一个动物的神态、行为,或是逻辑,这之中的任何一个和人类接近时,人们就会觉得“它是聪明的”一样。
伊斯塔那时就是这样的感觉。
“喂,喂,那里……好像有什么过来了。”曼凯佝偻着腰,指向伊斯塔视野偏右的位置。这句话瞬间激活了有些分神的少女,这让她的神经重新紧绷在了一起,只管着看向青年所指的方向,迫切地想要看清那在黑暗中恍恍惚惚的轮廓。
“怎么样,是他们两个吗?”
因为身高所限,彼得沃尔没法看见那个距离的事物。天生的残疾让他在多年前就养成了,与其自己干瞪眼不如先张嘴问的习惯。
“不,那个影子还很远,我还不能确定,但……”
她盯着那个模糊的影子,目光须臾不离,似乎设法捕捉些什么。少女的视力略在普通人之上,即使在黯淡朦胧的环境里,只要有一丝光亮她就能寻见。
而就在那个轮廓的左下方,有一团蓝盈盈的光束忽明忽暗,飘乎异常。
换成普通人,这个距离下能够辨认出有东西在移动就已经很了不起了,但少女却能在这之上尝试观察来物的细节。
而那束蓝盈盈的光芒正是在少女心头来回飘窜的,是某种似曾相识的存在。
她努力的回忆,回忆自己和昆相处的这段时间,隐藏着那束光芒的记忆片段。终于,从她的紫色双瞳中再次腾起了一抹淋漓的、鲜艳的光芒。在一瞬间,她撒开步子,以近乎冲刺的速度想着那晃动的银子奔去。吹起的枯叶在空中碎成细渣,打在彼得沃尔的脸上。
“喂,喂!等一下!嘿!”
彼得沃尔用手臂挡着脸,挥开那些正在脸前飘散的碎屑,急匆匆地跟着跑了上去。怎奈他天生腿短,只得越跑越慢,还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曼凯跑在最后,一步跨越便超过了已经是原地踏步的彼得沃尔,紧跟上了少女的步伐。
伊斯塔的思绪像夜空中抱团升空的烟火,在记忆的夜空中开满花,将所有的情感都照得透亮透亮。
她不该忘记的,或者说,她曾在潜意识的最深处发誓自己永远不会忘记的。
那束光绝不是像冤魂一般,在世间隐隐作祟的幽光,而是斩断束缚与陌路,开辟因缘与羁绊的,最锐不可当的凌冽之刃。
那是这个冬天的伊始,她跪坐在“巫女之森”黑暗与血腥的沼泽中唯一驱散恐惧的刀刃。
她一步越过浅浅的沟壑,一个没站稳,险些跌倒在满是硬茬的土地上。少女打了一个趔趄继续奔跑,终于来到了与那个轮廓重叠在一起的枯树前。她缓缓绕过挡住视线的障碍物,忐忑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哟,小小姐的眼力真是不错,也不枉我们绕了好大一圈才找到你们的足迹。”
她刚想发话,耳边就传来了富有磁性和力量感的男人的声音。
——是巴克。
伊斯塔看见男人搀扶无力的昆,而昆则耷拉着脑袋。
昆抬起头:还是那双熟悉的黑色眼眸、熟悉的面孔。他张开嘴,像是要说什么,又好像要咳嗽。但他的嗓子里只挤出勉强能构成语句的沙哑至极的声音。那个声音很轻很轻,以至于让身边的两人都听不清。这让伊斯塔悬着的心在一瞬间略微放下了一点——只是头发丝般的一点。
但下一秒,在昆的语言还没组织完成的时候,一口鲜血抢先一步冲开了他的嘴唇,从唇齿间飞溅在了他靴边的地上,染红了没融完的雪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