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伏身,触摸着地上一块难以名状的痕迹,像是被动物的爪子反复挠抓,又像是某种硬物在土地上来回滚动,足有半拳深。
“这道痕迹很新啊,泥土里的水分还没有结成冰晶。”巴克站在昆的身后,弯腰注视着说道。
昆揪起一小撮细细揉捏着,粗制的手套上很快留下沾湿的痕迹,巴克说的确实不错。
“是日出之后才留下的,也可能更晚。”
“也就是说,最多不过几个小时而已么?”巴克抱着手,粗糙的额眉间挤出一道深陷的皱纹。
“如果这是被拓开的脚印,那就是比‘拉特大灰熊’更大的一只蹄子,搞不好和‘高原狮鹫’的前爪是一个级别的。”他伸出手,正对着痕迹凌空笔画着,很快就得出了新的结论。
男人口中的“高原狮鹫”乃是栖息在王国东部的高原边境上的一种强大生物。它们的体魄极其健壮,头部酷似成年的高原鹰,纯白的鬓毛一直披到它们古铜色的健硕身躯上,浅银色的翅膀羽翼丰满,而年长些的个体则会呈现更加黯淡的色泽,大抵像是不发亮的浅银色,又或者是灰绿色;它们的翼展能够轻松超过五个躺倒的彪形大汉。单论个头的话,高原狮鹫是足以和大石鸟一较高下的宏伟生物,但它们并不具有较强的侵略意识,甚至有许多被少数民族驯化的例子,成为人类强有力的伙伴,故而没有被列入“灾兽”的范畴。
虽然昆从未亲眼看见过活生生的高原狮鹫,但他在圣玛蒂亚城的黑市上却看见过它展翅翱翔的标本。即使那只是一只幼年期的个体,却已经拥有了夸张的体型。说个题外话:那个硕大标本的价格倒是吓倒了前来观摩的一票众人,据说是连中阶贵族也下不了手的天文数字。
被巴克如此描述,昆所幸将手直接贴在了痕迹凹陷的轮廓边,这么看会更直观些。
“你那边有没有发现其它可以的痕迹?如果有‘它’进食剩下的残骸,就能通过齿印下定义了。”这才是昆现在最迫切需要的证据,无论是被啃过的树皮,还是被刨开的植物根系,再明显的莫过于动物的残骸,只要是任何属于进食范畴的痕迹,都会留下大量的信息。凡是有经验的猎人,都能很快从这之中掌握大量重要的情报,并以此推测猎物的正体。
但巴克扭了扭嘴,摊着手回答道:“很遗憾,那个家伙似乎没有留下如此高价值的东西,类似的坑洼倒是有几处。”
巴克的话音刚刚落下,他们的身后就传来了复数的脚步声以及拖拽的重物与地面摩擦的声响,昆的目光缓缓挪向了声援,轻轻叹道:“看起来,也并非是毫无进展……”
人的身影逐渐清晰起来,曼凯和彼得沃尔拖着一直年轻雄鹿的尸体,喘着气正一步一步向这里走来。伊斯塔跟在他们身后,一脸纠结地看着身中数箭的猎物。
“呐,你觉得那位小小姐真的能够独当一面吗?虽然她的技能算是出类拔萃了,但心智方面……”
“那是她自己做出的决定,人都应该有所成长,至少她选择了这条路。”昆站起身,跺了跺有些蹲麻的腿,“这不是你能左右的事,更何况,我们自己能否算得上‘独当一面’都很难说。反正到最后,只要能够活下来就没差……”
“哦,只是‘能活下来’么?”说到这儿,巴克的话音明显压低了许多,“如果你是认真的话,为什么不把旅行者真正的‘秘诀’教给她呢?”
“旅行者的秘诀?”昆皱起了眉头,读不出巴克那笑容的真意,就像他读不出艾格文斯的笑容一样,但男人字面上的意思,他自然再清楚不过。
旅行者自保的秘诀,就是目空看见的一切,做一个彻底的旁观者、冷漠者。将自己的善恶观藏在心底,麻木地遵守每一个城镇的规则,这正是昆试图达到的理想状态。实际上,在过去的若干年里,他也一直秉持着绝不轻易管闲事的态度,这也让他幸运地与无数个潜在的麻烦“失之交臂”。但讽刺的是,就是像昆这样会在某些事物上具有偏执倾向的人唯独不能贯彻这条对旅人来说至关重要的铁律。
他抬起头,再次投向巴克的眼神中充斥着浓浓的质疑,好像是那对冰封的瞳仁正用散发着寒意的声音低声反问着:那你呢?你又如何呢?
“喂,喂~别用那种看我嘛,我和你是不同的。现在的我可算不上是正儿八经的‘旅人’,准确地说旅行只是副业,经商才是我的主业。虽然不景气,但那才是我的本职呀。”巴克轻快地回答道,他早猜到昆会把问题丢回他身上,因为此时的他正像是自己口中那“多管闲事”的自大家伙。
昆别捏地耸了耸眉毛,“嘁……和我玩文字游戏么?你是在提醒我要让那个女孩儿变成怎样冷漠的一个人?即使你知道,这话从你这个凭空冒出来的家伙的嘴巴里说出来是多么失调……”
“没错,正是这样。我想我已经说的很明白了:我·是·一·个·旅·行·商人,可不是纯粹的旅人~而且我帮助那个女孩儿的缘由……并没有你想的那么无私。”
“那你想从他们身上得到什么?你可别告诉我,只是一把发黑的银币而已。”昆说到这儿,已经不再掩饰他那谨慎的态度,他对巴克的认识归回了原点:一个为收入微薄的活儿付出巨大劳动力的“好心”陌生人。
哪怕是把自己放在巴克的立场上,昆的内心也不予认同。曼凯和彼得沃尔拖着鹿已经走到了近在咫尺的地方,似乎发现了昆和巴克之间渐渐生起的微妙气氛。昆等着巴克,等待着他自己说出:这个难以令人信服的行动背后究竟隐藏着怎样的动机。
——“大概是‘救赎’吧。”
救赎?昆平静的眼角掀起一丝细微的波澜,他觉得没有什么回答能比这个词更加敷衍、更加空洞的了。为了让自己的心灵得到慰藉,只能依靠不断地放弃从实践中痛苦摸索出的原则充当那种毫无道理可言的滥好人?
巴克似乎从昆的蒙面下听见了那不屑的嗤鼻声,但他微笑的轮廓显得很坦然,就像放下了心中所有的包覆拥抱自我的男孩儿,又像是偿还了所有债务的浪人,沐浴在重获新生的徐徐清风中。
“没错,就是‘救赎’,我渴望帮助每一个能被称为‘朋友’的人。无论是相识数年的旧交,还是仅有一面之缘的浪子,我都发自内心的期盼他们能在追逐人生的道路上比我跑得更远。”
昆凝视着巴克的双眸,泰然自若的神情中是满满的自信,是不接受任何质疑的绝对的释放。
那双眼睛放出的光令昆无法反驳,他摊了摊手。而伊斯塔也已经回到了他的身边,顺带着曼凯和彼得沃尔有些不知所以的表情,昆只是轻声地叹一句:“荒唐。”
实际上,他如此表态时的心境根本谈不上是问心无愧,至少巴克为他自己拔刀相助的行为扣上了名为“救赎”的理由,而昆却没法为自己的行为贴上任何理所当然的标签。似乎和这个男人比起来,他自己才是个实实在在的滥好人,毫无道理可说的烂好人。
“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吗?昆先生?”伊斯塔不解地看向昆,但接话的却是巴克,“哈哈哈,没事儿的哟,小小姐。我们只是在谈论有关……处世原则之类的事情,这对猎人而言算是家常话。”
曼凯侧耳听着巴克的解释,白了白眼。他在猎团里混了一年多,还从没听到过这种说法,也许这些境界高深的话题只对那些声名远扬的猎人适用,对吃了这顿想下顿的混日子的家伙们而言,显然是玄乎其玄的东西。
彼得沃尔缓缓放下了扛在肩膀上的大锤,拍了拍酸胀得难受的胳膊。休整片刻,他用魔蜡在雄鹿的尸体上学着巴克的动作比划了一下,那歪歪扭扭的符号上同样闪烁着微弱的光芒。如此一来,算上之前狩猎的熊和几只兔子,曼凯一行人的分数也开始接近200,就更换狩猎场后的效率来说,算是个不错的兆头。
“不晓得那家伙的得分,心里还真是慌的厉害。不过,只要能像现在这样顺利的继续下去,应该还是有希望的吧?”彼得沃尔斜着眼,瞄了瞄一脸“我心里没底”的曼凯,心里暗忖着得胜的可能性。可无论他如何向着乐观的方向去想,似乎现实的险峻程度一点儿都没有好转的迹象。
“如果鼠尾胡子老实的话,嗯……可他是贵族,耍点手段简直易如反掌,唉,好羡慕那些地位高的家伙啊!我要是成了国王,一定要痛痛快快地为所欲为!”曼凯倾泻着他的不满,却没能得到一点儿释然。
巴克和昆互相瞟了一眼,彼此之间都没再说什么。
“好了,既然大环境得不到一点儿改善,再抱怨下去也不会有用的。老老实实地多跑跑腿,做点儿实实在在的努力吧。不过话先说前头,我可是一个不愿服软的家伙,不战而败这种事情,绝不可能发生。”
巴克站起身,重新整顿起队伍里的情绪。无论他们是否真能打起精神,至少年轻的人们做好了继续狩猎的准备。
但伊斯塔却不时地望向身后,两只胳膊在不经意间略微收拢了起来,就像被刺骨的寒冷侵袭,似乎暴露出衣装单薄的问题。
可是呢,她穿的并不少。
“怎么?觉得冷么?”昆察觉到这一细节,很快向少女抛出了自己的问候。
“嗯……应该不是那样,可能是我多虑了吧。没事的,昆先生,不用担心我的。”少女的脸上露出温暖的笑容,那是不想让别人为她操心的,真挚的笑容。
但昆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联想起之前的遭遇,在这个时间里,少女的这一反应绝非偶然。昆坚信,直觉和感官都远超常人的少女,此时的反应从某种意义上已经为他不安的猜测提供了依据。
他朝着少女回头的方向,短暂地注视了几秒,最后若无其事地说道:“那就好……继续完成‘你’的狩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