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把视线转向了曼凯,观察着青年脸上的表情。之前的沮丧一扫而空,像是打开了泄压阀的的蒸汽罐,把所有压力和湿热放了个干净。
他以为事已至此,这桩闹剧应该渐入尾声,但实际上情况并没有那么乐观,在场的人中只有相当少的一部分和昆一样能够清楚地认识现状,或许那个“相当少的一部分”只是特指一人。在王都的时候,昆就十分在意这个叫“丹妮”的少女,她的言行举止和所思所想好像电台的两个频道,可以分开工作而互不影响。从她的所作所为来看,充其量不过是一个鲁莽的丫头而已,但昆总觉得她其实对自己的举动有着十足的考量,哪怕知道结果也会任由自己的性子。“有个聪明人的脑袋,却长着一副鲁莽者的四肢”这大概是昆得出的结论。除此之外,神秘兮兮的巴克也令他很是在意,但这种“在意”并不罕见,只要有个不清楚底细的人钻进自己的圈子里就必然会催生出来的一种警惕心理。
讽刺的是,昆作为一个实质上的滥好人,他那情感浅薄的言语措词却更适合把他包装成一个擅长风言风语的坏人。久而久之,就连昆自己都开始觉得,比起身边那些表里如一的善人,还是由自己来当那个诉说实话的恶人更稳妥。
现在是黄昏末,不久之后就会入夜。巴克朝他使了一个眼色,昆意识到,自己要开始当恶人了。
“时间差不多了。曼凯,和丹妮做个道别吧,下次相见就是几日之后了……”他低吭地说道,但足以让所有人听得清清楚楚。一开始曼凯还没当回事,以为这不过是昆开的劣质玩笑,但丹妮和巴克的表情却平静得让他感受到了一丝严肃。
他眨巴着眼睛,有些不明所以。当然,就冲这个反应,迟钝程度程度与他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的伊斯塔和托普也是一样的,只不过后者的反应时间较之前两个倒是稍显麻利些。
“昆先生,您说的道别是指?”伊斯塔愣了一下,她侧过脸看着丹妮一脸的平静又转回来看向昆,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到目前为止,也只有曼凯仍是彻底被蒙在鼓里,但这也说不准,也许他只是掐断了自己的脑回路,不愿意往那方面去想罢了。
就在瞬间僵化的气氛下,托普率先打破了沉默。
“那个,嗯……不是还有什么誓约在吗?曼凯先生还是得按时赴约才行吧。”
如一桶泼在曼凯脑门上的冰水,一发入魂,托普有气无力的声音直刺他的心窝,“肯定有什么办法取消誓约才是,应该有的……吧。”他想要辩驳,但那垮陷下去的语调却连自己都说服不了。
“不可能的,‘誓言决斗’诞生至今少说也有一千多年的历史。如果真有什么方法可以逃避,那这个世界上还有谁会信这个。我走南闯北这么多年,见识过、听闻过的决斗不胜枚举,但从来没有听到哪个家伙能打破誓约的规则。何况这个机制是由神明创造的,魔法什么的与它一比就是小巫见大巫了,更没有魔法师能够理解它的原理。放弃吧,小子。连那些居功至伟的伟大魔导师都弄不明白的奥义,你的反抗注定是徒劳的。”
彼得沃尔叹了口气,他提起最后“一桶水”彻底浇灭了曼凯心中那是已经化为灰烬却期待死灰复燃的妄想。他从凳子旁拿出一叠做工扎实的毛毯,站起来(虽然还没桌子高)推到了丹妮的身边。
“带上这些吧,好歹能过得舒服些。那鬼地方当年我也呆过,只不过我呆的时候是夏天,凉快的很就像是在避暑,但你过得一定很辛苦吧?我会提前做好饭菜让他们送去的……难为你了。”
“谢谢,那我就收下啦。虽然有炉子会更好……”
“那样的话就太过分了。多条毯子不算起眼,但突然多件禁闭室里没有的设施,就算是猴子也该发现了。”昆挥挥手,一本正经地吐槽到。而实际上,丹妮的这句玩笑话谁都没当真,包括昆自己。
巴克叼着牙签,自顾自地在桌上笔画些什么。他特意保持沉默,等到没人接话的时候,可以自然而然地顺利接上自己的话题。而现在,时机成熟了。
“我说啊,小姐虽然要回去,但又不是有去无回。拜托,能别把气氛压得这么低迷么?你们,没打算输掉这场决斗吧?”
“那是当然的!怎么可能会输掉!”曼凯第一个站出来放话,嗓音尤为洪亮。他开始细细打量巴克,利用自己浅薄的阅历仔细揣测巴克的底子,却得不出任何答案。
这个年近中旬的男人看起来很是率性,喝酒的样子散漫洒脱,像这样“没个正经”却又能诡异地发掘出一丝“靠谱”的家伙,曼凯总觉得和某人很是相像。
他的小脑袋想来想去,最终定格在了一个人身上——艾格文斯!没错,这个男人的气质和艾格文斯有些相似。在曼凯的印象里,团长虽然喝酒,但他的骨子里却渗透着一种滴酒不沾的感觉,好像他喝下去的酒就像是冷掉的红茶似的,完全没有那种酒鬼身上若隐若现的焦躁。
而巴克身上亦有这种“酒醉心不醉”的感觉,只不过比起艾格文斯表现得略显浮夸一些。管中窥豹的冰山一角,两人却惊人的相似。一种猜想划过曼凯的脑海,他回头看着倚墙而站的昆,那种猜想显得愈发真实。
“嗯,巴克……我好想听过这个名字。”
“哦?你竟然听过我的名字?我不认为像你这个年纪的小子会听过这个名字。”男人的声音非常从容,他翘着腿,干净利索地又干下了一杯酒。彼得沃尔撅了撅眉毛,又瞪了瞪放在自己脚边的酒壶,最后还是无奈地踩上椅子给巴克加满。“哟,谢谢了老板。我自己来就行,这餐饭你能帮我打个折就好。”
“放心好了,不收你的钱。只要你少喝两杯我们就当彼此彼此了。”两个年级相仿的男人相互寒暄着,而曼凯还在回想这个令人在意的名字,但是一时半会却没得出个所以然。
巴克,确确实实在哪里听见过。
……
夜幕降临。如此一来,留给曼凯的准备时间已然不足一日。曼凯陪着丹妮跟在巴克身后,朝着教堂所在的小丘缓缓走去。
月黑风高,教堂的四周一片寂静,没有灯光更没有人声。巴克熄掉手中的油灯,借着月色微微打探着四周的情况,直到他确信“犯人”出逃的情况并未被教堂的看员发现为止。他领着丹妮和曼凯原路返回来到了之前被他打开的那个洞窟前。洞窟隐蔽在教堂后枯枝繁密的杂丛中,平时无人踏足更无人清扫。只要在那个洞窟上随便盖一块遮蔽物,估计一年都不会被人发现,而巴克正是深知这点才能如此顺利地帮助丹妮脱险。
他轻手轻脚地推开洞窟上的遮盖物。曼凯俯下身来,借着微弱的光线,他透过这个窟窿清楚地看见了下面的另一个窟窿。两个窟窿上下贯通,几乎处在同一轴面上,高度差不足两米,中间刚好是一个砖石结构的密闭空间。从石料表面的加工纹理来看,很明显是不同时代的产物。想必这个毫无作用的密闭空间在几百年前也曾作为一个普通的房间而被使用着,只不过因为之后教堂几经坍塌又几经重建,这个遭到破坏的房间就作为地基架空的一部分而被彻底密封起来。
他看着身边的巴克,瞳孔中窜出不可思议的眼神。如果不详细知道这些历史,他绝不可能想到还会有这种操作。巴克纵身一跃,先行跳到了低下的夹层中。他张开双手,轻轻地接过从上面跳下的丹妮。少女仰头看向顶上的曼凯,露出了笑脸。“接下来就拜托你咯,我会在这里等你的好消息的。”
曼凯向她挥着手,轻轻“嗯”了一声。他的心里没有底,这倒并不是出于对己方实力的担忧,而是开始反思身为贵族的修瓦里埃究竟会不会给他们胜利的机会。虽然商会答应为双方主持公道,但商人毕竟还是以利益为重的啊,哪怕昆能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身处旋涡中心的曼凯却不能完全放下忐忑的心。
随着巴克缓缓挪回替代顶砖的木板,丹妮微笑着的脸消失在了黑暗中,男人一跃,又重新回到了地面上将一切还原如初。当然,也不过是把遮盖物重新盖回去而已,这个口子在之后的两天还会重新开启。
曼凯依然蹲在原地,盯着被覆盖的窟窿久久没缓过神。巴克直起身子拍了拍身上的灰。
“回去吧,在这里待下去也没有任何意义。你可是主角哦,主角在这里晃久了如果被人发现的话可就百口莫辩了。”巴克拍着曼凯的肩膀,和气地说道。而就是这一个微不足道的拍肩动作,让曼凯忽然惊觉。他飞速站起身子,朝着巴克的背影低声呼道:“你是猎人吧?巴克,不,巴克先生!”
“哦?算是……吧?应该。也许曾经是吧。”男人的愣了一下,仅仅是眨眼似的短暂瞬间。他扬起嘴角,语气变得油润起来。模棱两可的态度让一本正经的人听得难受,但曼凯对此毫不在意,他耿直地呼出了自己的心声。
“能请您加入我的队伍吗!当然,我会给您报酬的……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内!”
曼凯记起来了,他回忆起了自己刚进猎团那会儿,波特和哈士奇喝酒时的谈话,而“巴克”这个名字至始至终贯穿着话题。与“光辉的艾格文斯”“铁手波特”乃至是“猎龙者维克多”“漆黑的扎格”一样,巴克也曾拥有远比本名更为人所知的称号——“鹰眼巴克”。
“巴克先生!鹰眼巴克!”曼凯呼出了那个他从记忆的深处挖出的响亮称号。那代表了猎人的顶点,在猎人被视为边民英雄的时代,拥有一个人尽皆知的称号是绝对强者的标志。尽管猎人的地位随着体质的改变而没落,但那耀眼的光辉依然犹存。
巴克停下脚步,侧过脸看着身后郑重其事的曼凯。他犹豫了一下,然后轻描淡写地对他说道:“‘鹰眼’吗?哈哈,这种无聊的称号我都快忘了。嗯……不是还有一天吗?先让我考虑考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