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瓦里埃的宅邸坐落在小镇至高处的小丘上,一栋泥木结构的三层建筑,最外围是砖石砌成的犹如堡垒一般的防御构造。虽然看起来颇有气势,但它的高度却完全不能与王国专为战争修建的工事相提并论。
比起抵抗侵略的坚城要塞,他的宅邸看起来倒更像是把原本属于阳台的位置硬生生地改造成了瞭望塔的模样。一言以蔽之,那是主人纯粹为了效仿大贵族们坐拥的城堡大费周章整出来的样子货。
男爵不能拥有真正的城堡,而修瓦里埃的傲慢注定让他不甘于臣屈于千宅一面的现状,他的宅邸便是他个性的杰作,是“狂妄”的头号标志物。
虽说如此,但真正城堡的方方面面宅邸却一应俱全,连瞭望台上的狙击口都被修得有模有样。似乎除了尺寸迷你了不少外,宅邸的其它部分都做的有模有样。
比起建筑本体,修瓦里埃家的庭院才是真正引人注意的部分。无论大小贵族都会修建的花园在他的宅邸面前变成了陌生的景象。
没有鲜花、没有树木、没有雕塑,也没有沐浴着阳光滋润情操的茶座,取而代之的是不同寻常的石板平台。由数百快四四方方的矩形石板平凑而成,周边罗列刀枪棍棒,还有被阳光照得晃眼的甲胄都工工整整地摆在广场的一边。临海小镇的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海腥味,如果甲胄一直陈列在外应该早已变得锈迹斑斑,而它们却依然光亮如新,显然是不久前才被摆出来的。
无论是谁,只要是文明社会的居民,看到这样的场景都不免会想到一个曾经风靡一时的设施——决斗场。
唯独这块区域被隔离在男爵的宅邸之外,路人可以随意地站在角斗场外驻足围观,而不像贵族宅邸的其他部分都被高高的尖刺栅栏包围其中。
事实上,这是吝啬的年轻领主伯伦·修瓦里埃唯一对镇民以及所有活动于领地中的旅人开放的设施,而它唯一的作用就是取乐男爵。
角斗场的历史可以追溯到三代以前的修瓦里埃家族,据说男爵的头衔也是在经历某场决斗后才被赐予的。时至今日,哪怕决斗的浪潮早已退去,但这份情怀仍被修瓦里埃的老领主保存了下来直到连同所有的遗产一并继承到了伯伦·修瓦里埃的名下。
但与父辈们对决斗的情怀比起来,修瓦里埃看待决斗场的态度与玩物无异。站在三层楼高的瞭望台上,喝着葡萄酒向下俯视着抱有敌意的两人在那空旷的场地上缔结誓约然后展开厮杀。正如王国的法律允许决斗的存在一般,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喜欢用最原始野蛮的方式了解他们的恩怨。故民间决斗的流血事件时有发生,但真正死人的情况还是极为少见的。少了死人带来的治安危机,修瓦里埃依然享受着“不入流”的贱民们彼此厮杀所带来的快感。
但他从未想过自己终有一天会在这里变成接受决斗的一方,虽然欣赏了无数平民间愚蠢的争斗。但当真正他站在这里并被自己视为“低贱者”的某个青年发起决斗时,他的心情却是极为复杂的。
充斥着喜悦与愤怒,他以绝对权力者的傲慢眼神,不屑地看着面庞通红的挑战者,嘴角露出了一丝油腻的笑容。
“决……决斗吧!伯伦·修瓦里埃!”
虽然声音极其洪亮,但根本压不住字里行间渗出的怯懦。无论谁都听得出来,那是一个人在逼自己时才会发出的吼声。
聚集在修瓦里埃宅邸前的民众越来越多,而且他们大多是这场闹剧的“忠实粉丝”,有不少面孔都是不久前还出现在镇里某家客栈门前的闲人。当然也有新面孔,而那些陌生的观众大多已经两鬓斑白。他们是镇中年纪较高的长者,他们前来围观的初衷与那些唯恐天下不乱的年轻人完全不同,是纯粹为了关切那位陌生的年轻人特意前来的。
事实上,当听说他要向领主修瓦里埃发起决斗时,有不少年长些的镇民都曾尝试上前劝阻。可眼下事情已经发展到了这般地步,他们只剩无奈地摇头,唉声叹气地感叹着“只是一介平民又还是年轻人,向贵族发起决斗是不是太不太自不量力了?”
在这个国家决斗几乎可以解决一切人为挑起的争端,但前提是双方都有此意愿。虽然以前的时代也有平民为了险中求贵向贵族发起决斗。正所谓“富贵险中求”,胜利的回报高昂到能让奴隶重获新生,而失败的代价即是失去一切,包括身为一个人的全部尊严都会被无情的剥夺。
在旧王统治的时代这可比死亡或是沦为奴隶更加残忍。可以说,对一个人而言那将变得除命以外一无所有。对贵族而言,他们失败的损失不过是些钱财或是其他无关痛痒的事物。但即便如此,因为落败烙下耻辱并沦为其他贵族茶前饭后笑谈的话柄可是无法容忍的剧痛。他们会不择手段地赢得每一场决斗的胜利,似乎只要在誓约无法干涉的范围内,无论多阴险的手段都能使出的家伙也是大有人在。
他们不再拘泥于从他人身上得到实质性的利益,而是丑陋地享受着“剥夺”与“奴役”他人的过程。
但随着现任国王的登基,新时代的秩序容不下那近乎“穷凶极恶”的决斗风气。在王国上下都趁着清爽的日风沐浴在改革的浪潮中时,已经沦为道德缺憾的“奴役式决斗”同王国残存的奴隶制一起步入了历史的坟墓。
虽然以斗论理的机制依然存在,但显然参与者比以往都更有尊严。哪怕是赌上性命的“死斗”,失败者战死后依然会由专职人员免费提供丧葬,而胜利方也必须按誓约内容向对方家属或指定的个人给予一定程度的抚恤金。只是死斗的前提必须是双向的,故而尝试它的人可谓寥寥无几,几乎每一场死斗都能在一段时间里演变成周边区域的热点话题。尝试死斗的绝大多数都是以捍卫尊严、信仰、荣誉、爱人为天命的偏执狂。像是骑士、神官、拥有信仰的贵族等一众上流社会的人,钱对他们而言实在是堪比粪土的存在。
当然,对那些“不可理喻”的疯狂者来说,有些时候生命也是如此。
原本摊上这种事情,对曼凯是百害而无一利的。如果作为旁观者扪心自问地说一句,年轻人应当好自为之。毕竟对他而言,决斗失败的成本如果能用数字来形容的话高昂得无异于天上星辰。年纪轻的人任重而道远,何必和自己过不去呢?
而且身为猎团的人,在王国机关中本就属于弱势的一方。胜利了倒还好说,但若是失败的话无异会成为修瓦里埃用来抨击猎团的上好素材。已经有许多大贵族对此表态,要在下次的宫廷会议上将撤除猎团的计划提上日程。其中发言权重最大的家族是坐拥南方富饶之地,现王国顶级大贵族之一的“里奥西斯家族”。与其站在对立面的则是最为奥维耶地区民众最所熟知的大贵族“席仑家族”,也是东侧海峡两岸的领主。
因为年轻时的经历,席仑伯爵一直对猎团庇护有加。但与南方贵族一边倒地支持撤除猎团的“团结”不同,席仑伯爵即使在自己的辖区内也有不少小贵族有撤除猎团的呼声。
可无论如何,猎团的状态每况愈下都是不争的事实,已经再也经受不住任何来自国内的冲击了。
所有对猎人行业有所了解的人都明白这个现状,曼凯自然也明白。他在为一个人战斗着,但背负的东西实在太多太多,一旦决斗成立将没有失败的余裕。
他站在这里全凭自己对丹妮的执着,又或是对昆,对那个被称为“漆黑之扎格”的男人莫名其妙的信任。
而说到底,这是一场不允许失败的豪赌。
曼凯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脏正不听使唤地疯狂跳动着,他的双眼目不转睛地盯着鼠尾胡子令人浑身发腻的笑容。
“嗯……决斗么?我是不是听错了什么?”
“不,您没……没有错!就是决斗!!”曼凯用更响亮的嗓音回应了对方那挑衅般的声音,即使他明白对方不过是在明知故问。
他看着鼠尾胡子眨巴了下眼皮,似乎在诉说自己的困倦,但那只是他装出感到无趣的表情罢了。事实上,鼠尾胡子很热衷于打猎,虽然严格来说他所热衷的是享受屠戮强大生物独有的快感。但因为贪生怕死乃是鼠尾胡子的本性,往往是他等到德尼特等人将猎物消耗到只剩一口气时,在确认安全的情况下才会上前补最后一刀。
那根本不是打猎,至少对真正的猎人来说,那只是纯粹地享受虐杀而已,就像孩童喜欢撕掉蜻蜓的翅膀那样。以成年人来说算不上恶劣,但也没有任何可圈可点的地方。
他也渴望过会有缺根筋的平民向他发起发起决斗好打发他那无聊的生活,并借此机会痛痛快快地把平时没有发挥到淋漓尽致的领主特权爽快地挥霍一把。
这对于继承爵位才寥寥数年的伯伦·修瓦里埃来说是无比有趣的一场游戏。
他咽了口唾沫,不紧不慢地问出了曼凯无法规避的痛点;
“决斗……我又能从你这个寒酸的穷小子身上得到什么好处呢?我无法剥夺你的一切,而你的财产对我来说又不足挂齿。既然如此,我又有何种理由接受这愚蠢的要求?哦~我知道了,难道你的赌注是那个敢在在我高贵的脸上留下鞋印的小贱人吗?如果是那样的话,不好意思,我现在已经有权对她‘严加管教’了……”
说完,伯伦·修瓦里埃眯起眼,陶醉在若隐若现的咬牙声中。曼凯定住了躁动的心按照昆的提议很快给予了他强而有力的答复。
“不!我并没有将如此肮脏的想法带到这里来,我会自己的行动正名、为丹妮带来自由的!”
“口气倒是不小,那你的赌注是什么呢?”
“我可以让您与伯爵……”
“与伯爵?”
“我可以让您与伯爵共进晚宴!”
曼凯用所有人都能听得清清楚楚的嘹亮声音呼出了他的王牌赌注,但鼠尾胡子却只是用着看傻狍子一样的眼神冷冷地看着他,仿佛在说“狗急跳墙也要有个限度,你是想逗我笑吗?”
但很快他的表情就被又一声嘹亮程度堪比前者的声音喊得僵住了,而那个声音的主人对伯伦·修瓦里埃来说是再熟悉不过了。
正因如此,他的心才会比在场的任何一个人都更加惊讶。
——“那个青年的确可以做到,我能用自己的信誉担保!”
围观的居民用惊奇的眼神望向人群的中央,而与此同时,鼠尾胡子的眼神中却充满了不解、疑惑,与呆滞。他同所有人一样顺着声音的方向看去。
一张年长者的面孔赫然出现在了他的视线中,而对方则高高举起了那象征诚实的左手,信誓旦旦地向所有人证明曼凯的话中绝无谎言。
那是一个镇民人尽皆知的成功商人,人称“猎金之狼”的商会会长——弗伦诺·德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