窖藏埋在深处,被认为在漆黑与深沉的世界中,隐藏在最黑暗角落中的事物一定是最珍贵的宝藏。佳酿、财报、荣誉,与被时间带走的过去……静静地酣睡在教堂的最低处。
狭窄的阶梯通向地窖的最深处幽冥的气息若隐若现,没有油灯的光照只会觉得这是通向深渊魔窟的不复之径。踏在冰冷粗糙的石阶上顺势走下,沿着石缝渗出的细水淤积在墙壁的凹槽中。它们在清晨是冰,在点燃了火把的正午则又恢复了流淌着的自由之身,令台阶变得分外湿滑确实有失足滑落的风险。
修女们通常不会造访这里,年代在逐一螺旋盘下的石梯旁被层层分开。虽然教堂很小、也没有华丽的装潢和供奉的圣物,但它的历史竟比小镇还要早上数百年。听说最初的原址可以追溯到元年以前,也就是神明尚未离去的黄金时代。有记载的历史中大规模翻建、扩建就有三次左右。与其它教堂或是庙宇截然不同的是,小镇教堂的每次大建都无一例地颠覆了在此之前保留下来的形态,几乎就是把原先的建筑完全推倒并在地基的残骸上重新修建一座具有规模相当的新教堂,而并非像其它拜祀神明的庙宇那样仅是添砖加瓦随着时代的推移逐一扩大规模,最后变成辉煌的神殿,自远方而来的巡礼祷告之人常年络绎不绝。
那,如此大动干戈的本质又是什么呢?
其实并不难想象,能让一座庙宇经历数次大拆大建的理由只有一个,那就是信仰的转变。人们信仰、祈祷的神明改变了,那供奉他们的场所自然也会产生相应的变化。为何会把教堂修建在前者的残垣断壁之上?
这便和战争中取得胜利的霸权一方有异曲同工之理。屠杀敌人的百姓是为了震慑对手,撕破他们的意志、践踏他们的尊严,而宗教对占有欲的表现一定程度上可比战争狂对胜利的渴望更加歇斯底里。他们享受着蹂躏异端的信仰,然后在那之上筑起他们的圣堂歌颂自己的主,而在这之后的某一天同样也会被历史的车轮碾得支离破碎。
这就是神明也阻止不了的,残酷而又现实的时代推进。
从螺旋石阶两旁的石壁上已经出现了两道年代不同的分界线,那是教堂原先的地基。分界线上下的石块来自完全不同的时代,这从他们的色泽和切割工艺上可以很清楚地分辨出来。也就是说,越是靠下的部分就越是古老。而阶梯的尽头,也是整座教堂的最底层却出现了相对宽敞的空间。
推开那扇已经的腐朽厚重木门,出现在油灯的光亮中,眼前的空间竟像是监狱的地牢,这里是教堂最早的前身遗留下来的产物。最早的用途自然是用来监禁异端也有专门进行拷问的房间,在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也曾作为贪婪的神官私藏家底的密室而鲜为人知。
通常,一座信奉兰斯的教堂是不会有监牢这玷污神明的场所的,取而代之的是被称作“禁闭室”的场所。原本城市里的大教堂还设有刑罚相关的特殊机构,但自从曼德兰的教会和源自泽尔修斯的本宗因战争而被切割以后,似乎王国内的教堂已经罕有监禁罪人的场所了。
小镇的教堂拥有十分久远的历史,甚至在王国中也是首屈一指的古老。从地下监牢十分传统、古老的建筑风格上来看,至少是在信仰兰斯之前的时代,也就是说,足足有超过1600年的历史。而当时,教堂的最前身也并非教堂,而是类似庙宇或祭堂之类的地方。至于被当地先民供奉着的神明究竟是何方神圣,至少从留有笔墨的文献中已经无从考证,但想必不是什么特别高尚的存在。
黑暗中弥漫着湿冷的空气,其中掺杂着厚重的霉味。只有木门的两旁摆着两只稍大的火把摇曳着微弱的火光,而走廊的两端全是乌压压的一片,伸手不见五指。
作为地牢,实际上也并没几个房间,从走廊的一段走到另一端也不个是几十步路的距离,虽然比连接地面的螺旋石阶开阔一些但也算不上是多宽敞的地方。
一共7个房间,而其中的6个却半掩着,说明里面并没有被囚禁着的人。
原本作为监牢给予罪人残酷与虐待的地方,现在则是作为教堂的禁闭室而存在的,然而使用频率非常之低。据说上位领主在世的时候,这里连续二十年都不会有人出入,反观他唯一的儿子。被厌恶着他的人戏称为“鼠尾胡子”的年轻男人,在他继承父亲爵位和领地的数年中,就有好几位忤逆他的外乡人在这里尝到了苦头。所幸暂时没听说有闹出人命的情况,但鼠尾胡子的名声在一部分旅行商人和流浪者中确实是坏到令人不敢恭维的地步,这和他那位有气度的父亲比起来,确实是莫大的反差。
来访者提着油灯,慢悠悠地走向唯一紧锁着的牢房。和石阶尽头的那扇同样,是厚重而又陈旧的木门,只是上面多了一个可以窥视房间里情况的小铁窗,以及一个生锈了的门把手。
来访者站在门前静静伫立了一会儿,脸上露出了微笑。从穿着上来看,确实是教堂的修女无误。批到肩胛骨的漆黑帽帘,除了露出的脸蛋外穿得严丝合缝,不会让人窜起欲望的火花。是为神明捍卫自己纯洁的保守穿扮,圣职者理所应当遵从的本分。
她把脸贴近窥视窗……彻底的黑暗,完全看不见任何东西。但能听见细微的布料与布料之间摩擦发出的声响以及十分轻微的呼吸声。
她的嘴角露出了笑容。
“您还好吗,小姐?男爵大人应该没对您做什么过分的事情吧?如此一来便好,感谢神明……”
浮夸的语调,虽然充满了浓浓的情感,但表达语言的语气未免有些夸张。和演绎某种状态而投入相当精力的人不同,这是生怕旁人看不出所言之物只是调侃的人所展现的姿态……也就是做作了。
“噗……”
她等候着来自狱中的回应,传回的是一阵不算响亮但爽朗异常的清脆笑声。
“哈哈哈……真是乐死我了~如果是别人诉说着‘感谢神明’的话,我倒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不过从你嘴里说出来的话……哈哈哈哈!”
“有这么滑稽吗?我觉得就算是我有信仰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时间是可以改变任何事物的哟。您在这方面应该最有发言权了,难道我说的有什么不妥的吗?”
“就是那样啊,你开玩笑的水平还是和以前一样出类拔萃呢~”
“那可能只是您太喜爱颜笑了吧……我能进来再说吗?有点想瞧眼您的面庞,已经很久没见了。”
“是吗?真的有过那么久吗?”
“是的,真的过了很久,对人类来说。”修女的眯起眼,放慢语速微笑着说道。
“你是故意的吧?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还要特意问我,想见就间呗~又没什么大不了的……”
“不,并不是那样的……”修女放下手中的提灯,并没有从衣袖或是口袋中掏出任何像是钥匙一样的东西。她径直向前迈出了步伐,而她前方正是足有砖块的木门。然而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就好像木门原本就是虚化出来的幻影一般,她的脚竟没有受到任何阻碍完全嵌入门了中!然后是另一只脚、是手、是胸、是躯干、是头!直到整个人站在了监牢内的门前,身后的门对她来说简直倘若无物、形同虚设。
她轻松穿过门扉,但四周仍是一片漆黑。修女眯起的眼睛睁开一条缝,确实地察觉到了在这狭小空间的最深处确实依坐着一个人影。
“不,并不是像您说的那般轻松,能见到实实在在的您对任何存在来说都是千载难逢的呀……”
她小声嘀咕道,用这个距离对方难以听清的声音呢喃自语着。
“啊,不好意思。这里好像太暗了些,不太适合呢……”修女向前迈了一步,又用能让对方确实听清的声音不紧不慢地说道。她打了一个响指,黑暗的牢房中顿时充满了蓝色的荧光,像是萤火虫在夏夜的芦苇荡中翩翩起舞。
蓝盈盈的光亮很快照亮了监牢的角落,修女半眯的眼帘豁然敞开,看见的是依靠着石壁的少女已经用干涸的血渍写在签上的一小块儿十分简短的文字,看起来像是名字。
“没想到你还挺诗意的嘛,见个面还要弄点气氛出来,明明一片黑也能看得见一清二楚的说……嗯?怎么呆着不说话了?说要找我当面闲聊的人不是你吗?只有我一个人在唠叨不好吧?”
修女的目光一动不动地凝视着靠在监牢最深处的少女,银白的头发、水灵灵的紫色双眸闪烁着若隐若现的神光。
“哦,不是的。虽然早就料到您不会有什么太大的变化,但到了得以面见真身的时候,还是会忍不住惊讶一下,您还是一点都没变呢……现在的您还在用那个名字吗?”
她用把双眼的目光向右稍稍挪动了一些,自然的聚集在了那简单的拼写上——“丹妮”。
“嗯,还在用哦。不过,与其说‘还在用’,倒不如说是我还想继续用下去之类的。你应该知道的吧?我喜欢有羁绊的事物,这个名字就是那时留下的羁绊,与之相应的是另一个称呼,虽然现在好像以湖泊的名字最广为人知,不过那样也好……至少比人类的生命长久多了吧~”丹妮眯起眼睛,笑得很是开心。
“哦,是那个名字么……不过据我所知,现在也有在使用那个名字的人类,好像其中也有些渊源。”
“大概是她的后代吧,也有可能是转世……哦,你是在说她呀!我才反应过来!确实,那孩子的身上有她极为相似的感觉,说不定就是转世,难怪第一次见到的时候感觉很特别呢……和善良纯洁的种族,虽然现在好像和人类社会有说不清道不白的关系,但以前是被称为‘森之妖精’的更加单纯的种族。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作为‘千面与无面的使徒’,你会对森之妖精那种纯粹的种族感兴趣吗?你不是最喜欢戏弄那些自以为是的种族吗?比如说……人类?对你来说,他们的性别、他们的躯体、他们的面容,以及他们的灵魂不过是若隐若离的幻化之物,虚无缥缈。所以呢?现在的你又钟情于扮演修女这样的角色吗?这次戏弄的对象又从人类变成神了吗?”
“哪里哪里,您说笑了……”修女低下头,身体逐渐被飘散着粗糙颗粒状的黑烟所笼罩,直到整个人化成一团显现成人性而又没有实体的迷雾。
“我对栖居于这片大地上的土著神并没有什么兴趣,只是没有那张脸的话,想十分自然地进到这里可就要费点功夫了……”
“唉?你又在开玩笑了吗?明明可以直接穿墙进来还非得扮成修女的模样,这不是小题大做闲得慌嘛?”
出现如此诡异而又反常的景象,换做普通人的话,神情应该会在瞬间被恐惧所吞没吧。如果身后是路而不是冰冷的石壁,想必会本能地拔腿就跑。
但丹妮依然淡定的坐在原地,全身松弛着,毫无压力地依靠着被身体温暖了的石壁,静静地注视着眼前发生的事情,紫色的瞳孔中甚至载着一丝像是观赏魔术表演的期待之情。
“您还是一如既往的直率呢……可能也是受您的影响吧,在人类的世界里还是依照他们的常识来行动比较好,也比较有乐趣。毕竟抛弃了躯壳之后的我,如果不幻化为实体那可是比空气还稀薄的一种存在呀,未免太无聊了一点……”
不一会儿,那团压迫感十足的迷雾又重新收束、凝聚在了一起,重新化成一具新的人形,这次是男性,从喉咙里挤出的声音与之前相比自然大不一样,明显粗犷了不少。
“您看如何?很逼真吧?”
“哦~这还真是像啊!看得我差点没忍住又想过来再打一拳了~”由迷雾幻化成的男性向着少女走了两步,他抬起手得意地抚摸着那细长的胡须。动作和真人如出一辙,甚至连飞扬跋扈的德行都模仿得惟妙惟肖,令人叹为观止。
——鼠尾胡子。也就是“伯伦·修瓦里埃”的形象,与真人别无二致的家伙出现在了丹妮的面前。
它的脸上挂起一张连本尊都不曾拥有的带着一丝优雅的尴尬笑容。
“唉~如果您真打过来的话,我可是会很困扰的……”
“嘿嘿,开个玩笑而已啦!”